三百九十章 改变(1 / 1)

章越离了寝宫,方才官家言语一番一直在他脑海之中。

官家用孤臣,寒士,故而一路所提拔的官员如包拯,杨畋等等,都是不结党不营私,为官清廉,且刚正不阿。

确实他们在朝时候很风光,但他们风光的来由,在于权力是官家所直接授受。

官家亲政后,他们确实风光无量,这一点包括章越在内。他进士第一,制科三等,先馆职后经筵这都是官家越份之提拔。

这就是孤臣,权力直接来自皇权,此外没有半点借力之处。官家权力大,他们也风光。

但若官家不在了,那么寒臣孤臣呢?

今日任守忠之事,令章越想到了自己。

这事并非没有前例,王安石在熙宁六年被召入宫,进宣德门时结果遭到宦官与守门皇城司殴打他的驭马和随从。

当时王安石身为堂堂宰执也是遭到如此,此事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宋神宗都无法为王安石主持公道!王安石最后也只能忍气吞声了。

这就好似,你在职场上与同事有了冲突,明明是他理亏,但身为领导却无法为你出头,只能叫你忍耐。

官家如此虽严斥了任守忠,但是却不会动他。因为他要用任守忠来制着韩琦等,这是任守忠在官家面前‘莫须有’般诋毁韩琦,反升为内都知的原因。

因为上位者的眼中永远只有平衡二字,他是不会舍弃自己利益的。

章越想到这里,先回到了政事堂,但见两名名医孙兆,单骧正在堂上。

韩琦对他们道:“你们二人此番有功,真可谓替我与几位宰执都长了颜面。”

二人皆道:“相公谬赞了,全仰仗官家洪福。”

曾公亮道:“官家自是吉人天相,但之前医官宋安道等屡屡进药而未验,但两位先生一至则妙手回春,可知造化还在人谋。”

韩琦道:“我已保奏孙先生加官为殿中丞,单先生加官为中都令,不日特诏与敕命告身即一并下达。”

二人对视一眼,一人辞道:“此番宫中已有不少赏赐,又何况加官,再说我们二人为医治官家已是封官过了。”

韩琦先封了孙兆为郓州观察推官,单骧为邠州司户参军,这叫有了编制才能给天子治病,所谓的持证上岗。否则就是蒙古大夫了。

孙兆,单骧又辞了几句,韩琦之意甚坚决,二人推脱了一阵,甚是无奈唯有接受。

孙兆,单骧二人走后,曾公亮笑道:“如此二人敢不尽力医治官家?”

欧阳修道:“方才说到医官宋安道,如今为皇城使,此人是任守忠之心腹。既给孙兆,单骧加官,则当给宋安道问罪,问验药无方之罪!”

“正是如此。”

几位宰执言语也不避章越。

韩琦看向章越道:“官家最后召可有什么话?”

章越稍稍犹豫,然后言道:“官家没说大事。”

章越说完,几位宰执都看着章越一眼。

章越身为官家近臣,绝不可泄露与天子谈话内容。若将皇帝的话外传,这叫漏泄禁中语。

在汉朝漏泄禁中语是大罪,夏侯胜有次将汉宣帝的话泄露,被汉宣帝斥责,他巧辩说是陛下的话说得好,我才转告给别人。

汉元帝时张博,京房泄露禁中语,一个被斩首,一个被弃市。

到了唐朝一直如此。在职场领导与你吩咐事情,你转头就将此事告诉给别人,也是乃大忌。

章越如今是经筵官,宰相是可以问,但侍臣可以不答。

韩琦道:“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则失君,章学士果真谨慎。”

曾公亮道:“要调动皇城司与御药司,宫里也唯有任守忠一人。此番度之之事,八成是任守忠所为。章学士,如今也算韩公为你出了一口恶气了。”

曾公亮提醒章越,别忘了今日是谁与你出头的。

一旁欧阳修神色有几分无地自容,韩琦也是看在章越是他欧阳修的人份上才出头的。

章越看向韩琦道:“韩公……”

韩琦自负言道:“此份内之事,毋庸称谢。”

章越道:“……韩公有一事,下官想斗胆进言。”

韩琦看向章越道:“不妨直言。”

章越道:“给孙,单两位名医加官,予宋安道问罪,固然妙手。但若是万一官家病情有所反复,那么则被人拿来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韩琦看向章越道:“晓得了。”

章越看韩琦并未将自己言语放在心上,心中默叹了一口气。

章越道:“冒昧进言,下官告退。”

章越终于出了宫门,宫门外张恭与唐九都在等候,章越与她们吩咐道:“不许将今日此事告诉夫人。”

章越要把今日事复盘一番,准备寻了一间脚店坐下小酌几杯。章越也未换下官服,路旁一间脚店的店家见是官员,立即出门殷情地接待了。

不过章越入内后却有些后悔,脚店太小没什么下酒菜。

章越给了一贯钱予门外蹲着的厮波,让他到就近的酒楼买几样菜来。

还有歌女欲来打酒坐,也给章越推了。他坐在台前对着曲巷自斟自饮了一番。

想到今日朝堂之事,不是说韩琦如何?

只是觉得自己似一个棋子罢了。韩琦与任守忠两军对垒,自己似一个身不由己的卒子只能埋头向前拱。

就似孙,单两个名医,他们也知官家这病情没真正好转,这官加不得,但韩琦还是给他们加了。

这样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作一个孤臣真的好吗?

想到官家一路荐拔自己,确实让自己吃尽了孤臣的红利,可如今是要变一变了。

章越想到这里,又是一口酒下肚。

这时听得旁边有人道:“大官人行行好,买了我这炭吧!”

章越看去原来是个八九岁的孩童,正拿着一筐的炭渴求自己买了他的炭。

“怎地卖不出?”章越问道。

少年道:“今日天暖,炭卖不出。爹爹病了,还有个弟弟要照顾,我炭卖不出一家人就没饭吃。”

章越道:“也是个可怜人儿。”

说完章越正欲掏钱。

店家道:“大官人小心,汴京里这样的人很多,都是编些凄惨身世来博人同情的,你这钱有一大半要给他后面的人牙子。”

那孩童闻言涨红了脸道了一句:“我不是。”

“去去,哪里来的孩童,到我这店铺里捣乱,小心我让开封府抓你。”

孩童被店家要被推搡出门,却见这孩童使劲挣脱了店家来至章越面前磕头,一面磕头一面道:“大官人,我说得不是假话,我一家人真的要饿死了。”

店家返身欲抓拿这孩童,章越拦道:“不必了。”

章越拿出钱来塞入孩童的手中道:“你收下便是。”

“不,不用这么多。”

章越笑道:“不妨事的!”

孩童看着章越道:“大官人,此恩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章越失笑,然后沉下脸道:“报答,你怎么报答?不要空口说白话。我赠钱给你,不过是一时动恻隐之心,不用你来报答!”

那孩童涨红了脸。

这时候厮波正好将酒菜买来。

章越指了指一旁的桌位道:“我看你也饿了,你若欲报答我,就陪我吃酒。”

“我不会吃酒。”

章越失笑道:“吃菜也行。”

孩童抹了一把泪水,抱拳言道:“谢恩公。”

章越道:“谢什么谢,我不喜婆婆妈妈的人!”

章越与对方坐在一起吃饭。章越从留意这孩童起,即知对方举止有礼有节,不是普通人家教出来的模样。

但见这孩童虽是饿极,但吃东西仍有分寸。至于张恭,唐九则另坐一桌,也是吃喝起来。

吃了一半,章越问道:“说罢,你家里遇到什么难处了?”

这孩童放下筷子,认真道:“回禀恩公,我爹是来京侯官的……”

章越问道:“哦?是文臣,还是武臣?”

孩童道:“是武臣。”

“既是武臣,为何落得这般田地?”

孩童道:“我爹无钱贿赂那些贪官污吏,故而一直得不缺,在京师足足逗留了三年……”

章越闻言也是摇了摇头。

孩童道:“我爹爹盘缠用尽,变卖了一行随身之物,却一直得不了官。如今又害了病……故而我这才迫不得已出来卖炭,大官人放心,你的炭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章越闻言看向这孩童道:“你真是要卖炭给我的?”

孩童一愣。

“你不说我就走了,咱们就此别过。”

孩童忙道:“恩公容禀,我确实起意是卖炭,后见你穿着官服,心想是一名官员,或许真能帮得上我爹,故而存了……心思。”

章越笑了笑道:“这就是了。”

章越对唐九道:“你去家里取一百贯,再随这孩童去他家中一趟,若是情况属实就将钱给他。”

唐九闻言摸了唇旁的酒渍当即动身。

孩童已是愣在了原地,章越看了他一眼道:“想什么,吃菜。”

“这般容易,恩公也不多问问?”

章越失笑道:“问什么?”

“敢问恩公名讳?”

章越道:“姓章名越。”

“原来状元公!”孩童又惊又喜,“我父亲名讳是……”

章越摆了摆手道:“不用与我说。”

不久已是日暮,唐九到了脚店。

章越吩咐唐九跟这孩童出门,自己则与张恭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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