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初望着她愣住。
他有些无措,在高烧的昏沉之中,他依稀记得这顿板子是她下旨打的。他也记得她恨他,在他刺了元君那一剑之后,她就再不愿听他说话了。
可她现在却很温柔,红着眼眶关心他。他茫然不知该如何反应,怔忪良久才轻声道:“我……我没事……”
他一双手仍攥在她的衣袖上,虞谣这样被他扯着,站姿很是别扭。她于是想在床边坐下来,刚转过两□□,就感觉到他双手一拽:“别走……”
她一怔,定睛便见他目中的惊慌正翻涌而出。
他其实已太虚弱,目光涣散无神,与她视线相触的瞬间,他的手下意识地一缩:“信我一次……”
“我信你。”虞谣温声,坐下身,“我让膳房备些吃的,你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席初思绪迟钝,须臾才回神:“好……”
虞谣便帮他掖了掖被子,又睇了眼他的手背,再看向素冠,素冠明白她的意思,即刻去取了药膏。
虞谣接过瓷盒打开盖子,纤指蘸出点药膏,小心翼翼地帮他上药,他身形一僵,惊疑不定地盯着她看。
她低着眼帘:“掐成这样,不痛么?”
他说:“还好……”
“什么还好。”虞谣蹙眉,“都掐破了,下回不许了,你若真有事急得立刻便要同我说就差人去喊我。伤成这样还敢硬撑着不睡,你是当自己命硬死不了么?”
说话间药已上好,她将盒子一盖,递回素冠手里。
素冠垂眸:“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虞谣微愣,想说席初离不开人,定睛却见素冠神情有异,想了想,回过头:“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事,马上就回来,行不行?”
席初忙点头:“好。”干脆得就好像方才说出那句“别走”的不是他。虞谣看出他口是心非,多半只是怕她不快,心里一阵绞痛。
她心下不自觉地想将离开的时间缩短,往外走时脚步都变得很快。出了寝殿,素冠回身关阖殿门,又走开几步,才压音道:“贵君看着像烧糊涂了。陛下何不告诉贵君,现下不是那个时候?”
“朕不知该怎么说。”虞谣一叹。
“可是……”素冠打量着他的神情,“若贵君当现下是元君刚离世那时,这个情形……”他顿了顿,“他只怕要以为这顿板子是陛下赏的。”
“啊?”虞谣一懵。
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关于过去的梦她已做过许多了,在那些梦里,她对他总是极尽残忍,以致醒过来之后她都不愿多去回忆。但现下仔细一想,她也判断得出大致的时间点,记得在元君死后不久他们好像有过一场争吵,她盛怒之下是这样罚过他。
她斟酌半晌,咬咬牙:“还是先缓一缓吧,等他退了烧再说。若现在同他说了,朕怕他仍想不清究竟,却又要费神去想,耽误了养伤。”
素冠闻言有些意外,看看虞谣,释然一笑:“诺。贵君若知陛下为他如此上心,必定高兴。”
虞谣点点头,转而问他:“说起来,朕月余前就说让你去暗查卫家,可有什么进展?”
素冠笑意僵住,哑然下拜:“陛下恕罪……奴无能,一时摸不到什么。”
“起来吧,不怪你。”虞谣沉吟道,“卫家树大根深,事情又已过去三年,什么证据都能毁个干净了。”
待素冠起身,她又说:“不过这回倒是个好机会——你先从小白的事下手,去审卫珂,他一旦招供便是重罪,卫家必要谨慎一阵子不敢妄动。到时你继续查他们,朕也想想有没有法子引蛇出洞,总有办法将当年的事情挖个明白。”
“诺。”素冠恭谨长揖,见虞谣没有别的吩咐,便道,“奴去给贵君传膳。”
“嗯。”虞谣点点头,径自转身回到寝殿。步入殿中她就看向床榻,不出所料,席初果然还没睡。
她假作不知他的不安,自去屏风后换了舒服身的寝衣。待她更完衣,素冠正好将早膳端了来。卫珂心狠手黑,席初受了内伤,太医嘱咐说要吃几日清粥先养一养,御膳房就熬了浓稠的米粥来,稍配了几样切得细碎的小菜。
随素冠一道进来的宫人服侍席初漱了口,在床边支了榻桌,粥与小菜一道道地摆到桌上。
虞谣理所当然地在床边落座,伸手端起粥碗。素冠见状就与宫人们退开了,她舀了勺粥吹凉,平心静气地送到席初嘴边。
“……阿谣?”他虚弱地打量她,薄唇翕动几番,终是无声地将那口粥吃了。
热粥咽下去,他迟疑再三,屏息询问:“阿谣你……你不恨我了?”
“不恨你了。”虞谣笑笑,又一勺粥喂过去,“你既是为着我的命才动的手,我还恨你,岂不是很不识好歹?”
席初浅滞,沉默地吃粥,心下却在想:不是那样的。
是他对不住她。
他忽而觉得很难受,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实在气力不支,浑浑噩噩地说不出来。
虞谣见他安静下来,也不急着再多说什么,一勺接一勺地喂了小半碗粥下去,直至他摇头:“不吃了。”
“那就再好好睡一会儿。”她柔声。语毕命宫人撤了榻桌,自己也躺下来,笑意清浅地望着他,“我也睡一睡。”
“……好。”他点点头,闭上眼睛。黑暗之中,疲累几乎瞬间将他包裹,他昏昏地坠入梦乡。心底残存的几许不安却驱使着他伸出手,探进她的被子,想要感受她的存在。
但在指尖刚触及她寝衣的柔软衣料的刹那,他的神思忽而又多了几分清明,下意识地惧于让她察觉他的动作,手就这样停住了,停在了她的袖口处,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衣袖。
他想若她要离开,他拦不住,但这样他至少能知道她要走。
虞谣躺在那里半晌都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人扰他安睡。
等他睡得沉了,她才提心吊胆地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胳膊。
她倾身凑向他,额尖触及他肩头的瞬间,他衣衫上浅淡的松柏轻响沁入鼻中。这是极为熟悉的味道,一直陪伴着她,在过去、在梦中,在眼前。
顷刻之间,她心底的那股难过上升到了极点。无数的过往交叠在一起,她想起他初时的好,也想起他后来的小心翼翼。
他曾经是多么清隽优雅的人啊,拔剑杀人绝非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他将那一腔孤勇都给了她,只盼着她能听他的一句解释。可她带给了他什么呢?三年的折磨、一次又一次的残忍以待。她冷眼看着他的满目哀求,让这个一心一意护着她的人在她的后宫里过得生不如死。
终于,她逼得他不敢说实话了。直至到了今日,他才再度将当年的实情袒露出来。
素冠说他烧糊涂了,他是烧糊涂了。可为什么偏当是那个时候,只怕她那日的绝情已是他噩梦一般的心魔。
虞谣心底一下下搐得直疼,怕扰醒他,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抱在他胳膊上的双臂却不自觉地越收越紧,好像怕稍稍一松,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又远了。
席初倒并未被扰醒,反倒因为胳膊被抱得发沉,睡得更沉了一些。
因为她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初入东宫的时候,他们都还小,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时常同榻而眠。
那会儿她睡觉喜欢抱着东西,软枕布偶都合适。与他同睡的时候,最方便抱的就成了他的胳膊,她总会在半夜里不自觉地推开怀里的软枕,凑到他身侧,没头没脑地将他的胳膊一拢。
一开始他还不大适应,她一抱他就醒,再拧着眉头将胳膊抽走,重新塞个枕头给她。可这样“计较”到底太麻烦,慢慢的他就妥协了,由着她抱,自己该怎么睡怎么睡。
那样的日子一下过了很多年,直至她承继大统,后宫充裕起来。她渐渐开始顾不上见他了,他才发觉自己已不适应身边少了她。
席初于是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里还在东宫,他们分坐在书案两边,正一起读书。
窗外的天色已很晚了,书案上烛火幽幽。他抬眸打量了她好几次,终于鼓起勇气,毫无商量意味地道:“阿谣,今晚你自己睡啊!”
她一下子抬起头,杏目圆睁:“为什么?!”
“我都两天没练剑了。”他道,“你还想不想看我舞剑了?”
“想啊。”她皱皱眉,“你练嘛,关我什么事!”
“……我都是晨起练剑。你抱我胳膊一整夜,起来又酸又麻,怎么练啊?”
他无奈地看着她,她滞了滞,扁着嘴低下头:“哦。”
他当她答应了,暗自吁气,悠哉地继续读书。
可是很快她就又抬起头来,嘻地一笑,明眸清澈地望着他:“那日后我睡左边,就不碍事了,对不对?”
他目瞪口呆,哑然半晌,被她气笑。
她却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怕他不肯就放下书,绕过书案拽住他的手,声音甜腻腻地求他:“好不好嘛……我睡左边!也可以……可以轻点抱你,行不行嘛?”
他斜眼瞟着她,她就一直晃他的手,直到他不得不垂头丧气地点头,她才又欢天喜地地继续读书去了。
现下发沉的恰是左边的胳膊。
他拿她没办法,唇角勾起一弧无可奈何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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