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个职业从某种意义上说和二十一世纪的一些职业差不多——忙的时候忙得要死,闲的时候闲得掉渣。
这天虞谣预估自己不会太忙,果然下了早朝就没事了,连早朝的时间也很短。她于是回凤鸣殿换了身舒服的衣裙就去找席初,到了启延宫却听闻他已先一步出了门,说是到太液池边等她。
她有些意外于他在一夜之间就变得这样有闲情逸致,便也不再乘步辇,悠哉哉地散步过去找他。
太液池边正值草木初抽芽的时候,放眼望去一片嫩绿,端是春意盎然。
席初出来时没带宫人,独自立在码头前想事。这般自己待着的时候,他的思绪总会飘得很远。
他在这皇宫里待了十年,一草一木都已然熟悉,眼前这片湖泊更是他们自幼就回来玩乐的地方。
最初时虞谣还很小,冬日里湖面结冰,他就拉着她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后来她渐渐长大,先帝就开始准许她玩一玩冰车,再后来她还学过一些冰嬉,他也是陪着她的,两个人时常一起摔得横七竖八。
待得天气转暖,他们一道坐在湖边钓过鱼。但她耐性不太好,常是坐上一刻钓不着就作罢,拉着他要去划船。
——这样的次数太多,到了后来,她拿着鱼竿一叹气一扭脸,他就知道她又不想钓了,总忍不住笑出声,先她一步说:“走吧,去划船。”
她有时会窘迫得脸红,便伸手打他,亦或随手抓些泥土砂石扔过来,但总是悠着劲儿,从来不会真伤到人。
那些年他们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着过来的,那时他自问清楚她的心思,也自以为能与她和和气气地过一辈子。
可现下即便是同样的游湖,他也再摸不清她在想些什么了。
所谓貌合神离,不过如是。
“贵君?”背后一声轻唤将席初的思绪扯回,他双肩不自觉地一紧,旋即回身,长揖:“陛下。”
“我当你会随处走走,怎么干等?”虞谣衔笑上前,目光扫了眼咫尺之遥的码头,眼见两下两层的御船已停在那里,却不急着上船。
“你等我一下。”她道。
言毕走向侧旁,寻了个花草相对茂盛的地方,垂眸看了看便蹲身,仔仔细细地忙了半晌。
席初按她的吩咐半步不动地等着,待她折回来,便见她手里多了一把翠绿的东西。
“走吧。”她信手一拽他的衣袖拉他上船,步入船舱就在窗边的茶桌旁坐下,又睇一眼侧旁的椅子:“坐。”
席初默不作声地也去落座,不及宫人将茶水端上来,她手里那一把翠绿就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来时看见狗尾草,突然想起你会编小兔子。许久没见过了,再给我做一个吧。”
席初落在那一把草上的目光一颤,却很快缓出笑来:“好。”
他伸手拣出两根合适的狗尾草,虞谣目不转睛地看着,原是想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做但很快就走了神,满脑子都在想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真好看。
席初编着编着,眉宇轻轻蹙起。
一如他现下已摸不准她的心思一样,这兔子太久不做也变得手生。前半截他还算做得熟练,到了耳朵的部分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好看,时而太长时而太短,无形中好似透出一股嘲弄,嘲弄他们当下虚假的和睦。
船不觉间已慢慢驶离码头,虞谣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多时就发现这对耳朵他好似已整了许久,隐约感觉他好似犯了难,定睛看看,一对有些歪扭的耳朵也确是有些怪。
但她心平气和地伸出手:“已很好看了,给我吧。”
席初浅滞,下意识地扫了眼她的脸色,见她衔着笑,才将小兔子放到她手心里。
虞谣将小兔子托到面前仔细端详,指尖小心地摸了摸小兔子的脑袋:“怪可爱的,一会儿我拿回凤鸣殿,放在书案上。”
席初垂眸:“好。”
“但这是草做的,放不了多久,干了就该坏掉了。”她边说边看向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等放坏了,你再给我做个新的,好不好?”
他含着笑,还是应说:“好。”
虞谣心下松气。
他们之前闹到那种境地,现下她提要求,他能笑着答应她就很满意了。她于是不再多言其他,将小兔子收进抽屉里,就拉他去甲板上看风景,看累了风景又回来吃点心喝茶。
如此这般,一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虞谣觉得船上的氛围轻松,无意回去用膳,素冠就带人将御膳送上了船。
虞谣心怀鬼胎地用着膳,用完膳就理不直气也壮地拉席初一起上楼睡午觉去了。
船舱二楼的卧房虽比不过寝殿宽敞却很雅致,不觉间多了几许温馨。席初对与她共寝这事已没有太多抗拒,她推他去睡,他就换了寝衣上床。
女孩子的衣服总是更麻烦,虞谣换寝衣的速度比他慢了些,从屏风后走出时见他躺在床上怔神,她笑吟吟地凑过去躺到他身边:“发什么呆?”
席初屏息,斩断纷杂的心绪,含起笑随口搪塞:“在想席玥的事。”
虞谣一怔:“席玥怎么了?”
“没什么。”他低了低眼,“臣侍只是在想她才十五岁,侍中一职,不知能不能当得好。”
“慢慢来嘛。”虞谣口吻轻松,“这事并不难,我仔细算过,她每日忙上一个时辰就差不多了了,余下的时间都在自己读书,想犯大错也不容易。寻常小错我又不跟她计较,你别担心。”
席初目光微凝。
虞谣思索着,自顾自说下去:“而且她自己也有本事,虽是年纪还小读的书终究有限,但各种课业都不曾落下。我想着,让她先在凤鸣殿待几年,边读书边历练,等学有所成,看她是愿意去六部还是愿意干点别的。”
席初望着她,眼中蒙上一层惑色。
他判断不出她这话是不是认真的。若不是,他只能说她的戏未免太真;若是,他倒很感念她在如此恨他的时候仍能宽待他的家人。
席初沉息,轻道:“谢陛下。”
“谢什么。”虞谣撇一撇嘴,翻身将他抱住。
她没什么底气看他,便将侧颊置于他的胸口,目光只看着被面,低语呢喃:“你别这样客气。”
他一时不言,她顿了顿,续说:“后宫里其他人都没有你礼数多。席初,你这样我……我……”她咬了下嘴唇,声音更低了些,“我很心疼。”
这话是真的。
眼下换了芯子的她原对他没有太多感情,可一场场的梦境却在撕扯着她。在那些梦里,她和他相处得宜,他会无所顾忌地喊她“阿谣”,有时还会拿一些小恶作剧来捉弄她。
但睁开眼,她所面对的他却是这样拘谨。若这份拘谨只是因为宫规也还罢了,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她的百般折磨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
这样的对比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虞谣就觉得自己完蛋了。
——网上有句话说得好,女人一旦开始心疼一个男人,她就完蛋了。
席初轻轻一栗,心底生出几许古怪的情绪。
他没想到,在那么多事情之后她竟还能跟他说出“心疼”这两个字。
她是当他会信,还是觉得他会轻而易举地被打动?
他于是笑了笑,应了声“好”,理智间暗自讥讽她的戏不免太假,心下却禁不住地反复回思起了她方才的四个字,一遍又一遍的,仿佛着了魔。
待得她在身边睡去,他侧首看着她的睡容,方知他原来真的会轻而易举地被打动。
他分得清虚实,可他对这一切已祈盼太久。从那一剑刺向元君开始,他所期待的就只有她能念及旧情。
可是希望一次次地破灭,破灭了那么多次。他等不来她的信任,也等不来她的怜悯,数年的旧情都被她抛在脑后,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给他的已只有痛苦。
三年下来,他已受过不少重刑,可最狠的刑罚也不如她在他面前笑看他苦熬更让他觉得刺心。
而现在她说,她很心疼。
席初只觉心底的一缕情绪被激出来,惹得他心跳加速,引来一股冲动,一种决绝。
他忽而明白了究竟什么叫饮鸩止渴。
鸩毒乃剧毒,饮之必死。但渴得厉害了,便顾不上那么多。
他滞了滞,心底倏然一片清明。
他已活成了这个样子,又何惧饮鸩止渴?
他这般想着,轻屏呼吸,一寸寸向她靠近。离得够近的时候,他嗅到了她身上的清浅花香,卷翘的羽睫也变得清楚。他恍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他觉得她睫毛好看,在她午睡的时候总会忍不住伸手去碰。
有一次她被他扰醒,立刻就不肯吃亏地要碰回来。
往事再扰心田,席初怅然一笑,俯首吻下去,薄唇触及她的额角。
梦境在虞谣面前蓦然展开。
她罕见地直接成为了曾经的那个“她”,躺在凤鸣殿床上,浓烈的哀伤涌在心头,让她心如刀割。
席初吻在她额角上,沉默了半晌,出言轻劝:“先帝病重已久,驾鹤西去反是解脱。你别太难过,身子吃不消的。”
她轻轻地“嗯”了声,眼眶酸涩地望向他,手求助般地抓住他的衣襟:“父君早已病故,现下母皇也没了。阿初哥哥你……你会一直陪我吧?”
那时的她,怕极了。
他温润一笑,伸臂将她搂紧在怀中:“我会的。你别怕,不论出什么事,我都陪着你。”
可后来,是她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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