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像个无头鸡,转了一圈,又蹲在于文跟前说:“能不能凑乎?”
于文一脸镇静,嗓子里哼一声,拖着长音。脑袋继续钻在冒口圈的内衬里,半天没说话。大刘一见于文长哼,心里就烦躁。于文的长哼,说明问题比较严重。他着急地问:“吊起来看看底下?”
“嗯……”如果换别人这么磨叽,大刘早操砍上了。对于文,大刘一般没话说。即便是骂,也是骂炉盖,骂车间,骂厂里。不过,他并不往死里骂车间和厂子,好像那样骂,会得罪了某种神灵。他开口骂道:“真他妈的,这不是成心闹人了么。最近一轮到咱们班,就正好坏,一轮到咱们班就出问题,这他妈的不是闹人了么。这月的奖金又快泡汤了,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
“好像是啥地方漏了……”于文不接大刘的话茬,他撅着屁股,看了半天,“光线不行,要不还是吊起来看哇。”
“行,吊哇,”说着话,大刘扭头看,“小郭,去,喊一下高车。”/
郭国柱就在大刘身后,想都没想,说:“行了。”他转身就走,带着一种愧疚。他觉得不该让大刘失望。转身走出几步后,他才猛然想,正好,口袋里的那封吕俊宇的信还没机会交接呢,现在有机会了。矛盾的厉害,矛盾中有一种难言的苦。他恍惚的很,走出钢炉跨的大门洞时,竟然迷迷糊糊地差点调转方向走错了路。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对着远远转过来的徐利喊一声:“嗨呀,让你把我弄得糊涂了。”
徐利没听清他说什么,露着招牌式的笑,走过来:“咋了,看你晕头转向的,是不是……”然后伏在郭国柱耳朵上笑说,“是不是失恋了?”
郭国柱一愣,这小子,咋知道的?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嘿嘿嘿傻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看看,让我猜对了哇,老实交代,和谁失恋了?不老实交代,小心给你曝光啊。”其实,徐利也就是随口说说。郭国柱果然老实地说:“等等,等有了时间再说,马上要高车呢,快快。”郭国柱的确有一肚子的话,要找个人聊聊。车间里只有徐利可以说,同学中间,武英强每天不吭不哈,只顾埋头复习。上班钻在休息室里看书,下班一溜烟就不见了。其他同学,熊二波离得远,最近还有点小小的不舒服,其他同学不便说。
他快步朝车间办公室方向走,离得越近,心脏越发通通通跳。这段统共一百米距离的路,他走得艰难极了。他又不敢耽搁。昏头昏脑到了高车组门口,犹豫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高车组休息室内,也许是室外阳光太充足的缘故,显得昏暗模糊。刚进去,他的眼光有点游移不定,待到适应了眼睛,先是迅速扫一眼,有点怯怯地问道:“王师傅,炉前要高车呢。”
王师傅两条腿正一上一下地打着拍子,嘴里伴着奏,微微闭着眼睛,神情笃定超脱,抬头看一眼,并没挪动一下,淡淡地说:“那谁,红枫在呢,红枫?”他转着头四下看,“诶?刚才还在呢,咋一转眼就不在了?她不会走远,其他人都上车去了。”
郭国柱有点急,问:“没其他人了?”他明知故问,生怕看王师傅不屑的眼神,转身往外走。后面跟过来王师傅的话:“你看看办公室,红枫喜欢往那儿跑。”随后还悠悠地飘过来一句,“成天往那跑,有球啥用,还不是个工人?能跑成了干部也算。”
郭国柱没怎么听见身后的话。他机械地迈着两腿,直接进了二十几步外的办公室。一进大门,他就右拐,连瞄都没瞄一眼左面。似乎左面有灼眼睛的电焊弧光。他急切的第一眼,是扑空的。像梦里,一下踩空了的感觉。
“那,谁了?”他猛然觉着这样不礼貌,也容易给人一种误会,“朱师傅,高车组的岳红枫没来?”
朱师傅抬头看一眼郭国柱,心想,炉前的这个技校生,最近老来,有啥事呢。朱师傅不像金师傅直率。她沉吟一下,认真地说:“红枫刚走一会儿,她去炉前上车去了。”
“啊?我就是找她上高车呢。嗷,行了,那我赶快‘回去。”他心里不由地暗喜。咋回事呢,这两天,他和红枫总是不在一个调上,总是擦肩而过,但是,仔细一想,两人的目标又总是惊人的一致。
他转身就往回跑。不跑不行,大刘等着呢。果然,等他急急忙忙一冲进炉前时,大刘正拉着脸骂人。看见郭国柱,随口甩过来一句难听的:“干球啥去来?咋都学球的成了这了!人家高车上的人早来了,你还不回来。”大刘这是第一次骂郭国柱。郭国柱尴尬地傻笑。他抬起头四处看,并非找什么,只是自我解嘲。一瞬间,他的目光,与高车驾驶楼里一双眼睛相遇。他觉得自己眼睛一亮,像突然看见了丢失许久的一个宝贝,是那种对别人来说或许不值钱,但对自己却格外在意的东西。
高车上的岳红枫,正在启动高车。一双修长的眼睛,即使在高处,一样显得引人注目———像极了两颗虽然远,但深不见底的星星,让郭国柱捉摸不透。红枫专注地按照大刘的指挥,将水冒口圈梁稳稳地吊起来,吊到距离地面一米高处,然后由大刘和于文检查冒口内圈圈壁。郭国柱跟在跟前,眼睛也跟着大刘和于文的眼睛,他似乎没有功夫去多看红枫几眼,好像如果多看几眼,就会被大家发现什么猫腻似的。其实,还有一点,就是只有他自己内心才有的感觉,那就是,他发现红枫的眼光似乎在躲避着他。这让他心里重重地一沉,他不由地用手捏捏口袋里那封信,他心里忽然一片黑暗。
大臭和别人围在一边说笑,他们插不上手,也许是有高车上岳红枫这盏灯烤着,大臭越发显得火烧火燎。
大臭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笑话,他学说别人的笑话,往往也学不好,亏的笑话本身还有点意思:“那天,俺们街上一个伙计讲的,说一女的出去倒垃圾,不小心滑倒了,正要爬起来,一捡破烂的老头过来正好搂住了,老头高兴的说,呀,城里的人,他妈的就是不会过日子啊,这么好的老婆说不要就不要了?”大家嘻嘻哈哈大笑,着急的问后来呢?大臭得意的眯缝起小眼睛,说:“后来?后来就闹回家了哇。唉,还有一个故事啊,说是在公共汽车上,一年轻的女的,给她娃娃喂奶呢,那娃娃吃得不老实,那女的气球坏了,说:这娃娃,到底吃不吃了?不吃的话,我可是给旁边的叔叔吃了啊。一连说了好几次。坐旁边的一个男的,实在忍不住了,说:啊呀,这娃娃多奇塔了,吃不吃告我一声,叔叔已经都坐的超了好几站了。”大臭没等大家笑,自己先笑的弯下腰,差点背过气去。
大刘正用一根铁棍捅冒口内壁,手没停下来,冷笑的说一句:“可你妈的,你要是想吃奶,就早点说,别你妈的拐弯抹角的。”
高车上的岳红枫没听清下面在说啥笑啥,实际上她并不想去听。从炉前工们肆意忘形的笑脸上,就知道他们没什么好话。这也是岳红枫有时候不愿意搭理这帮人的原因。
但是,今天她对郭国柱也不正眼看一下,让郭国柱越发相信了吕俊宇的话。算了算了,这样也好,这样正好可以找到让自己心安的理由,找到说服自己,解脱那颗纠结的心的证据。他心里忽然轻松了,虽然轻松得有点像大病初愈的虚弱。
他把口袋里的信纸又捏了捏,想着一会等岳红枫一下高车,就交给她。不行,当着大家面给不妥,还是一会跟出去,跟到厂房外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