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马车又快又稳。
除了风声,姜麓什么也听不到。她小心翼翼地护着陷入昏迷的少年,一直探着他的脉搏。这一夜是如此的漫长,仿佛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而他们更像是共赴天荒地老的约定。
从黑到明,从明到亮。
辰时二刻,马车终于抵达奉京城门口。这个时辰正是附近百近进城的高峰,牛车行人挤在城门口乱中有序。
看着那挤攘的人和长长的队伍,只听到赵弈一声大喝,“城门守将何在?”
城守校尉当然认识他,赶紧进前来回话。一听马车上是受伤的贤王,校尉赶紧开路让他们先进。从城门到贤王府,马车行了一路,留下一路贤王遇刺中毒的消息。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往奉京城的大街小巷与各家府邸和皇宫。
贤王府建到一半,楼阁屋殿倒是气势恢宏,然而里面空空如也。原先送来的四个人闻讯跪迎,姜麓暂时也顾不上他们。
放置秦彦的屋子是进府后的第一间,木板床是赵弈临时搭的,垫的东西是从马车上挪过来的。秦彦的脸色已经是白如纸,嘴唇更是发白发干。
一夜奔波,姜麓看上去状态也不好,赵弈也没好到哪里去。
太医来的很快,毕竟秦彦的身份摆在那里。来的太医是擅解毒的邢太医,跟随而来的还有一位老太监。
听到赵弈称呼那老太监为福公公,姜麓才知道这位看上去像个相貌普通的人便是皇帝老儿身边的第一红人。如果是大街上堵面遇见,这样的人只会让人过目即忘。
福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姜麓,姜麓穿的是一身淡青色的普通衣服,上面还沾染着一块块的血迹。那血是秦彦的血,变褐的红色在淡青色的衣服上触目惊心。
这样的姜麓,形象上不仅与那些世家贵女相距甚远,甚至还比一般小门户出来的闺秀。然而她却能在对方的眼神中感觉到善意。她想可能还是自己这张肖似祖母的脸在加分,也有可能是因为小新子的缘故。
邢太医赶紧给秦彦看伤。伤口倒是不深,但颜色发紫发黑,一看便是中毒之状。一番清创上药之后,邢太医才顾得上擦汗。
“幸好王爷服用过解毒丸,否则凶多吉少。”
开了药方留下医嘱,邢太医和福公公赶紧回宫中复命。邢太医详述的是秦彦的中毒之状和诊断所中何毒,并呈上记录的医案。
福公公禀报的则是自己的一应所见,包括秦彦的状态、姜麓的精神面貌和空荡荡的屋子,以及那搭起的木板床。
帝王的怒火有如雷霆,掷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的断笔无声诉说他的愤怒。一道圣旨彻查行刺之人,一道口谕赏赐到贤王府。
流水的东西抬进贤王府,家具用具成套齐全,还有几大箱子的人参补药。姜麓顾不上迎东西,还在屋子里给秦彦喂药。
秦彦中毒的时间长,邢太医虽然给他清过创拨过毒,但他的身体里还有不少的毒素。好在他年轻身体素质好,这时已经醒过来。
自姜麓认识他以来,他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候。苍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有几分羸弱之美,美得险些让她失神。
喝过药的秦彦重新睡过去,姜麓盯着他的睡颜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庆幸,庆幸他的毒能解,庆幸他命大。
赵弈进来请示姜麓,那些家具如何摆放。她出去后先是将那些东西扫视一遍,再看了一遍正屋的格局,心里很快有了计较。
她吩咐安排下去,赵弈便领着侍卫们干活。那两个太监和两个宫女一直站在外面等候吩咐,直到这个时候姜麓才有功夫理会他们。给他们的活自然是细活碎活,打扫屋子擦洗东西和清理院子。
一切安置妥当之后,姜麓才感觉到脱力般的累。她撑着头守在秦彦的身边,不时用手摸他的额头和脉搏。他的体温正常,脉搏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心道年轻还是好,若不然感染之后必有高热。
夜慢慢黑了下,从昨夜到现在仅是过去一天一夜,却像是过了很久一般。秦彦已经被抬至正屋中,锦缎的被面映衬着他的五官越发清俊出尘,皮肤更是白到透光。
直到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声音,姜麓才发现自己一直没顾得上吃东西。赵弈送来一碗鸡汤面,说是那个叫银儿的宫女做的。
姜麓吃了几口便放下,其实味道还不错,但她没什么胃口。
以秦彦目前的状态,他们应该要在奉京住上好一段时间。她身边除去一个赵弈,再无其他信任之人。那几个人能不能用,还得再仔细观察一番。
赵弈小声禀报,说是他已派人知会过陶儿他们。
姜麓闻言,若有所思。
从出事到现在,她一直没有细思。有些事不认真去想好像顺理成章,但若往深处想便能窥出几许不寻常来。
尤其是赵弈的反应。
在那样的关头,赵弈的冷静出乎她的意料。对方完全未曾与她商量过,当机立断调头回京。还有送口信给陶儿他们的事,她都没来得及顾上那些,而赵弈这样的粗线条居然难得心细。
她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少年,少年对她探究的眼神一无所知。
这夜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关于贤王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奉京的每一个角落。不知多少人在猜测动手之人是谁,又不知多少权臣谋士在预测之后的风云。
一夜斗转星移,清晨的光从纸糊的窗户透进来时,晨曦的光照在少年如玉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微微颤动着缓缓睁开。
一睁眼,便对上一道略显疲倦的目光。
“醒了?”姜麓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衣服是赵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粉嫩的颜色唤起她久违的少女心。
她估摸着他今天应该能醒,一早就煮了药粥。粥里有人参的药香还有鸡肉的鲜,粳米糯米一起煮,煮至又滑又稠。
秦彦的伤在右肩上,姜麓将他扶着坐起。
“上回是左臂,这回是右臂,倒是伤得对称。”她替他垫好腰,然后给他喂粥。他明显不太适应被人喂饭的感觉,还显苍白的脸上略有几分不自然。
一碗温热的粥喝完,他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姜麓用帕子替他擦嘴,“这次的事多亏赵弈,想不到关键时刻他倒是很沉稳。若不是他果断进京,只怕我还想不到这么多。也是他想在我的前面,还知道派人给陶儿他们送信。”
秦彦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微垂着眸子。
“太医说幸亏你受伤之后立马服下解毒丸,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虽说此毒霸道,但那解毒丸却是护住了你的心脉。经过此事我发现你比我想象的更厉害,也更命大。”
秦彦的睫毛又颤了颤,“姜麓…”
姜麓看着他,“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命大,所以才敢将计就计的同时把自己置于险地?在你的心里,权谋算计之重居然完全可以忽视自己的性命,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
“姜麓…”秦彦心虚看她,“你看出来了?”
“在你心里,我是傻子吗?”姜麓强忍着火气,“我就说那些人一直心怀不轨地跟在我们身后,你们怎么可能没有察觉?所以你是故意引他们上钩,然后还以身作饵布下这么一个局。确实如你所愿,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你遇刺中毒。如此一来你不仅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奉京,而且还给那背后指使之人挖了一个大坑。”
皇帝封他为贤王,却未有明旨召他回京。上回他们进京谢恩,皇帝也没有主动提出让他们留下。这对天下身份最高的父子,几乎什么事都可以用来谋算。当父亲的意欲不明,做儿子的便主动出击。
不得不说,这样的理由真是又合适又恰当。
秦彦渐渐不敢看她的眼神,她的眼中不止有愤怒还有心疼。
“秦彦,我是很支持你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我也希望你最后能得偿所愿。我不管你怎么做,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你而言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如果连命都丢了,那你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会有事的…”
“那是你自以为!”
姜麓不想骂人,但是她真的有点忍不住。如果不是看在他现在是伤患,她早就劈头盖脸把他痛骂一顿。
“你可知为何下河淹死的总有水性极好之人,那是为他们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对外在的力量太过轻视。你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你以为每一步每个环节都会如你算计的那样发展。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一个步骤出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这不是算计,这是狂妄自大!
“我不会让自己死的,你不是要和我洞房…”
“洞什么洞!”姜麓低吼,“你这个样子怎么动?”
秦彦巴巴地看着她,配着苍白的脸色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姜麓满腔的火气瞬间消失,只能故作生气板着脸。
“我错了,我下次…”
“你还想有下次?”姜麓的火气又冒上头,“再有下次的话我直接改嫁,免得跟着你提心吊胆的。麻烦你再作死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我好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特别仁义,在跑路之前定然会给你收尸!”
秦彦神情一白,“你不许嫁给别人!”
“死人还能管活人的事,简直是笑话。”姜麓的话无比刻薄,如果此次不能改变这小子的想法,他还真有可能故技重施。毕竟是天家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刀光血影毫无亲情可言。“我不嫁人也可以,像我这样的高门寡妇,养几个面首美男的应该不在话下。到时候我住着你的屋子,花着你的银子,还让别的男人睡你的妻子。反正你死得透透的,什么也管不着!”
秦彦苍白的脸色难看至极,突然捂着伤口强忍痛苦。
姜麓身体一动刚要看他的伤口,脑子里灵光一现,“你少装可怜博人同情,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既然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这个时候伤口再疼也是你自找的。”
“我没事…”秦彦的额头冒出细汗。
应该不是装的。
姜麓忙俯身过去查看,“是不是很疼?”
秦彦的左手快速拉着她,“姜麓,你一生气我就疼。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你别生气,好不好?”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说软话。
他一软,她就硬不起来。
“那你自己说的,不能再有下次。”
“嗯,我答应你。”
姜麓还想看他的伤口,“还疼吗?”
少年舔着发干的唇,露出一抹虚弱绝美的笑,“不疼。”
这下姜麓再是铁石心肠,也被眼前的美色给迷得化成了绕指柔。为了防止他得意,她依然装作生气的样子。
事已至此,看来他们会顺势留在京中。既然是这样,那么许多事情便应该提早做安排。比如说这修到一半的王府,还有王府里的下人。
姜麓让那些工匠停工,剩下的地方不用再建屋子。她打算把那些地方空出来修整成地,以后都种上东西。
眼下府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且她也不太敢用。侍卫倒是有,赵弈带回来的,她猜想应该都是秦彦的人。
她让人送信给阮府,阮夫人接到信后立马前来。
自从贤王遇刺一事传开,阮太傅和阮夫人恨不得连夜过来。无奈奉京是天子脚下,他们必须得谨遵君臣有别的规矩。
阮夫人不是空手前来,而是带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从那些东西上能看出她的用心。如果不是怕太过招人眼,远不止今天带来的这些东西。
姜麓也不客气,照单全收。
两人细细谈了一会,听到秦彦性命无碍之后阮夫人是长松一口气。她说自家老头子连着几天都是一夜没合眼,幸好姜麓派人送了消息过去,他才算是睡了一个囫囵觉。
姜麓自是表达对他们的感激,然后向她请教。
阮夫人一听这事,当下让自己的心腹去张罗。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有相熟且知根知底的牙婆。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三个牙婆带来三拨人让姜麓挑选。男女老少都有,因为王府缺的人不止一个两个。
姜麓眼尖,朝最后一排走去。
“兰桂?”
“夫…王妃娘娘。”
那看上去瘦了许多的姑娘正是以前姜明珠的丫头兰桂,兰桂最近应该吃了不少苦。看上去又瘦又凄苦,在听到姜麓的声音之后眼睛是里全是希冀。
她被姜明珠发卖已有一段时日,自上次从北坳村回来,姜明珠发现齐芳比较得用,所以就寻了一个借口将她卖了。她一卖出去就生了一场大病,买她的牙婆也不管她。她本来就不是什么伶俐之人,长相也差强人意加上又生了病,自然卖不出去。
那牙婆不愿给她看病,便把她转手卖给另一个牙婆。转了几手之后,落在现在的牙婆手里。这牙婆还算有点善心,尽人事给她抓了两副药,也是她命大竟然挺了过来。
姜麓示意她出来,“留下吧。”
她当下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姑娘不喜欢自己,她既不知道姑娘为什么突然提她为大丫头,更不知道姑娘为何卖了她。
王妃娘娘是好人,她听陶儿说过。以前她无比羡慕陶儿能跟着像王妃娘娘这样的主子,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王妃娘娘的人。
牙婆欲言又止,“王妃娘娘,她…”
“我知道她是谁。”
“王妃娘娘知道就好。”牙婆也是见兰桂实在可怜,心想这丫头也算是有造化。不管贤王妃买下她是何用意,总归是有了着落。
除去兰桂,姜麓还挑了近二十人。有婆子有丫头还有家丁,其中还有一对老夫妻。那对老夫妻年纪其实并不大,都是四十出头的样子。不过是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看上去比较显老。
阮夫人私下提醒她,按例宫里应该会送教养嬷嬷入府,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姜麓心道眼下宫中后位空悬,那指派嬷嬷的事定然是胡贵妃作主。胡贵妃是三皇子生母,她送来的人就算不是敌人,应该也不可能是可用之人。
所有留下来的人经由姜麓逐一问话之后安排差事,兰桂被她留在身边。兰桂称不上聪明,更谈不上机灵,甚至能称得上木讷。不过木讷也有木讷的好处,至少不会像聪明人一样自作主张。
有了这些人,建了一半的王府总算是有些样子。
邢太医天天来换药看伤,几乎成了王府的常客。在宫里当差的人,无一不是聪明人。他该说的话一字不漏,不该说的话也是一字不吐。面对秦彦时他更是恭敬而谨慎,看完诊之后绝不会多作停留。
姜麓私下问秦彦,“这邢太医会解毒,那肯定也会制毒。他如果想害一个人,能不能做到无声无息让人毫无察觉?”
“能。”秦彦回道。“不过,他没有理由那么做。”
“为什么?”姜麓问。
“无欲则刚。”
宫中太医众多,但毒医只有一个,且是一脉单传。自第一代毒医起,每一代毒医都是孤儿。不婚不育没有子嗣没有家人,自然也就无欲无求。
所以历代毒医只能是皇帝的人。
“若有人美色引诱他…”
“他是阉人。”
姜麓咋舌,真不愧天家手段,一个比一个令人发指。既要让这些人替自己卖命,还不许这些人过正常人的生活。
僻如太监,僻如暗卫。
“你以后要是当了皇帝,也会这样吗?”
“姜麓,有些事我可以退让,但有些事不能破例。一旦破例开了先河,势必有一天河水会决堤将我们自己淹没。”
姜麓很明白,他说的对。
他是土生土长的古人,且还是在宫里长大的。她不可能要求他视众生平等,她也没有那样的本事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
这样的话题终究太过沉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阵冗长的沉默,然后被屋外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她听出是那位叫银儿的宫女,对方在询问门外守着的兰桂自己能做什么差事。
兰桂说没有,还说主子吩咐过不让人别人打扰。那银儿姑娘说了好一阵好话,最后还是失望离去。
姜麓念着那碗鸡汤面的好,还曾想着只要对方不作妖,她会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们。不过眼下看来,她们的目标还是爬秦彦的床。
“你看烦不烦,明明不想留她们,明明知道她们存了不太好的心思,我却不得不容她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还不能赶她们走!”
“就当是养了几个闲人,你勒令她们不许出自己的院子即可。”秦彦说。
姜麓一声冷哼,“那是掩耳盗铃!我还不知道眼不见心不烦,我就是觉得特别没意思。我自己的家,我自己都不能做主让别人滚蛋,你说憋不憋屈?看来也只有等你当了皇帝…”
“慎言!”秦彦捂住她的嘴,“小心隔墙有耳。”
姜麓拨开他的手,“在自己家连说话都要提防,这样的日子真是没意思。”
“会有意思的。”少年安慰她。
“哦?”姜麓眉头一动,“怎么个有意思法?”
她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托着腮望着他。
少年低着头,“…你不是想…洞房吗?”
所以在他看来,这就是有意思的事。男人的思维和女人的果然不一样,他们谈论的明明是正经事,他到底是怎么想到那个方面去的。
再者就算那事确实有点意思,那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把玩着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长又直。这么好看的手像他的人一样,都是如此的完美和令人赏心悦目。
“可是你现在还受着伤,你又动不了,总不能我动吧?”
她…她动?
“你…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你脸红了。”姜麓盯着他的脸,“你如果不知道,怎么会知道我知道?”
“我…”
“老实交待,你怎么知道的?”
所以到底是在质问谁?
最后秦彦败下阵来,抿着唇一言不发。任是她怎么盘问也不肯透露自己是从何而知,至于反关她的话,他已经全忘了。
情急之下他转变话题,“你穿粉色好看。”
姜麓骄傲道:“我穿什么都好看。”
“是。”少年从善如流。
“不过我想你肯定觉得我不穿更好看。”她说。
秦彦眼神陡变,暗得吓人。“姜麓…”
“你身上有伤,别胡思乱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怎么也跑不掉。毕竟好饭不晚,好事总会多魔。”
说完她施施然地站起来,冲他抛媚眼。“你好好养伤,等你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