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于林国公府而言,的的确确是难忘的一夜。玉氏忘不了二儿子回家时那难看的脸色,以及对他�B夫妇二人说的话。
孽障!
那是女儿吗?
说是讨债鬼都是轻的。
她辗转难眠,心口堵得难受像有一块巨石压着。即使婆婆还在世时,她也没有像今日这般气到郁结憋屈。
林国公也没好到哪里去,有些话老二没有当妻子的面讲。后来他�B父子二人在书房里有过一番商议,他想到的事情自然更多。
如今的形势看似同以前一样,还是贤王占据上风。然而帝王心思难测,谁也不知道陛下真正属意的人是谁。
京中世家闻风站队,为那泼天的权势富贵早早押注。押中者跃然而上,不中者黯然失势。他�B国公府原本是太子一派,即使当初换亲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今日老二说的那些话不无道理,他隐约有点动摇。
夫妻二人一夜没睡好,晨起后自是各有各的憔悴。玉氏更衣时发了好几通脾气,不是嫌衣服备下的衣服款式不好,就是嫌新换的衣服颜色不行。好不容易换衣完毕,梳妆时她又吹毛求疵。一时嫌发髻不够平滑,一时又嫌发簪款式老气,眼看着发髻梳好又拆,拆了又梳,玉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下人�B大气不敢喘一个,连她的心腹柳妈妈都紧着心神。夫人这是心气不顺,自然是看什么都不顺眼。
玉氏岂能心顺,一想到当初在北坳村时自己受的那些气,再一想到那孽障如何不给他�B姜家脸面。她有心想压一压对方的气焰,难免焦灼浮躁心烦意乱。
国公府现下住着老少夫妻各一对,林国公和玉氏一早开始准备,姜泽与其夫人卢氏当然也不会闲着。
卢氏是昌平侯府的嫡女,也是玉氏娘家嫂子的侄女。她眼下正怀着身孕,一大早挺着肚子来正院帮忙。玉氏对她不冷不热,虽说这个儿媳是玉氏自己做主娶进门的,但婆媳二人谈不上有多亲近。
儿子之中,玉氏最疼的就是姜泽。姜泽是她付出最多寄望最多的儿子,当年说亲是她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谁成想一次回娘家做客,二儿子居然被人看到和卢氏私下幽会。此事一传出去,这门亲事她推都推不掉。
她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儿子拈花惹草,只埋怨卢氏不够检点。好在两家门当户对,除去不太舒服外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
卢氏爱慕姜泽,性情温柔脾气好。一进门就抬了姜泽原来的两个通房为姨娘,怀孕之后又给自己的两个丫头开脸送到丈夫房中。一应做派贤惠大度,玉氏对此很满意。
婆婆不喜欢亲小姑子,这事卢氏当然知道。是以自打进屋之后对姜麓只字未提,唯与玉氏商量宴席的菜谱。
玉氏上过妆的脸色依旧难看,以她的性情她是压根不想见到那个孽障。无奈丈夫吩咐过,无论她心中如何生气此次宴客之事不容半点闪失,哪怕那个孽障指着他�B鼻子骂他�B也要笑脸相迎。
不为其它,只因为他�B是臣。
这哪里是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简直是请祖宗入府。
玉氏有气无力地让卢氏看着办,卢氏认认真真地对着菜谱,一道一道地增减更改请示她。她不时哼哼两声,无声表达自己对亲生女儿不喜。
卢氏安排厨房备席,挺着肚子调拨下人。
一摊子的事,明明当家的是玉氏,到后来全落在卢氏身上。卢氏毫无怨言,并不算绝色的脸上始终温婉和气。
从早到晚,林国公府人仰马翻。
等到申时将过,一辆厚朴的马车缓缓停在国公府的门外。下人进去通报后,林国公并玉氏领着儿子儿媳亲自出门迎接。
秦彦和姜麓一下马车,玉氏在看清姜麓那张脸时倒吸一口凉气。上回见着时还不觉得,几月未见这孽障是越发长得像死去的婆婆。
林国公比玉氏更惊骇,他没有见过几个月前的姜麓,他印象中的只有那个黑黑瘦瘦的乡下丫头。忽然看到一个极似母亲的女子朝自己走来,他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这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呆立当场,直到姜麓走到他面前。
父女二人有过书信往来,林国公一直将她想成粗蛮丑陋的样子。眼前这个长相明艳大气,举止英姿从容的女子,他很难将她同自己的亲生女儿重合一起。
当年老林国公英年早逝,林国公是寡母独自抚养长大。孤儿寡母的感情自是紧密,他很是敬重自己的母亲。虽说母亲发现他资质平庸之后略有失望,但还是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他自小到大的记忆中,母亲是最为重要的人。
后来他娶妻生子,才慢慢与母亲疏远。
措不及防面对一张与亡母相似的脸,他好半天回不过神。
卢氏温温柔柔地向秦彦和姜麓行礼,姜麓见她身子笨重虚扶一把。她朝姜麓感激一笑,并不出彩的五官平添几分动人。
姜麓知道这位卢氏,还得从万夫人那里说起。当初万桂举仗势欺人,仗的就是这位林国公府二少夫人的势。
卢氏的母亲与万夫人的表姐夫是表兄妹,算是七拐八弯的扯到一起的亲戚。
奉京城中的姻亲,若仔细追根溯源大多数都能找到几缕盘根错节的关系。越是地位显赫的世家,他�B的关系越发直接紧密。
好比林国公府。
姜沛的亲事是姜老夫人生前定下的,那位出身漠河云氏的世子夫人随夫长年住在边关,漠河云氏正是姜老夫人的娘家。
林国公府正屋的匾额上,是三个风骨俊逸的字。
韶光堂。
此字极好,姜麓不由多看几眼。
秦彦低声告诉她,这字是当年那位名动天下的墨染公子所书。墨染公子既是已故的老林国公,也是她的亲祖父。
姜麓此前总听人说她祖母如何,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提起祖父的名号。一听墨染二字,便知那位无缘得见的祖父是一位才子。
墨染公子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打一出生便有人断言他活不过弱冠,是以云氏女嫁进国公府时曾轰动一时。到底命不由人,那位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虽说活过弱冠,却病逝在及冠之后的第二年。
都说字如其人,姜麓想着当年的墨染公子必定如他的字一般飘逸如仙。
从姜麓进门起,玉氏一直是幽怨凄楚的表情。
林国公因为亲生女儿的长相一直恍惚,招待客人的重任便落在姜泽身上。姜泽因为姜麓昨天的那番话,不敢再将她当成一无所知的乡野妇人。
国公府不愧是百年世家,一应布置书香雅致。
姜麓开门见山,问他�B有何事要说。
林国公看一眼姜泽,姜泽提议先摆席。
“不了,还是有事说事的好,你家的饭我不敢吃。我怕你�B要价太高按粒算,把我论斤卖了都不够。”
姜泽有想过她会毫不留情面,却不想她这么直接。
玉氏一直压着火,因为这个孽障长得像婆婆的那张脸,也因为这嚣张的态度。她一辈子何曾受过如此委屈,白莲属性当即表露无遗。
“王爷,都是臣妇的错,是臣妇教女无方。王妃心中有怨,臣妇不怪她。她自小长在乡野不识礼数,说话行事常闹出笑话。可她实实在在是我�B国公府嫡亲的姑娘,我�B这才迫不得已将她嫁给你。千错万错都是臣妇的错,还请王爷不要怪罪臣妇的夫君和女儿。”
几月不见,老白莲还是老白莲。
姜麓真想为她喝彩,在北坳村时已然撕破脸皮,她如今还能缝缝补补把自己的脸面粘起来,不愧是多年生的老白莲。
“王爷,姜夫人说的是。”姜麓一脸赞同,“姜夫人都说错在她一人,不关她丈夫女儿的事,我想她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所有人都看向她,猜测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似笑非笑,“那姜夫人你说说看,你要怎样弥补我家王爷?”
既然认错认罪,那还应该认罚。
姜麓话风转得快,姜家一家人都跟不上。姜泽同她有过交手,一下子心提得老高,桃花眼中尽是阴鸷。
林国公心情复杂,不太敢直视姜麓。
玉氏心下一动,试探道:“当初和王爷定亲的是明珠,后来嫁过去的却是姜麓。若说两全其美的法子倒是有一个,不知王爷可愿听臣妇一言?”
两全其美,简称两美。玉氏所谓的法子不就是想把自己的养女塞进贤王府,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林国公闻言,颇为意动。
明珠真正的出身摆在那里,注定嫁不进高门大户当正室。与其嫁个小门户的人家,不如入贤王府为妾。贤王和明珠以前就是未婚夫妻,有这层情分在明珠应该能封一个侧妃。
一来传出去不失为佳话,二来也能平息贤王对国公府的怨气,三来还可以辅助亲生女儿固宠。他越想越觉得满意,以为秦彦一定会同意。
秦彦一脸平静,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一室诡异的沉默,气氛略显压抑。
卢氏捧着自己的肚子,低着头像个透明人。
姜麓看了她一眼,道:“姜二少夫人还怀着孩子,我看你身子沉不如回去歇着。索性这里也没什么事,万一听到什么不好的话还会影响你腹中的胎儿。”
胎教还是注意的,接下来他�B的谈话注定不会愉快。
卢氏温柔地看一眼姜泽,得到姜泽的同意之下这才行礼离开。
姜麓猛不丁笑起来,“让我来猜一猜,刚才姜夫人说的那个好法子不会是让黄明珠给我家王爷做妾吧?”
玉氏不看她,“明珠知书达理,日后也能帮你。”
秦彦气势一寒,姜麓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还在笑,声音越笑越大,最后差点笑出眼泪来。她这个样子令玉氏极为不喜,林国公的脸色也不那么好看。
秦彦递了一方帕子过去,声音极淡,“就这么好笑?”
“王爷,太好笑了。”姜麓接过帕子按着眼角,“姜夫人这是把我当傻子,我笑她真是太可笑了。”
玉氏变了脸,她就知道这个孽障妖蛾子多。世家女子哪有这么笑的,着实是粗鲁而无礼。
姜麓可算是止住笑意,拍拍衣服站起来,“昨日姜大人巴巴地去请,我还当你�B是诚心缓和关系。原本我是不打算来的,若不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才懒得搭理你�B。不想你�B请客是假,给我男人塞小妾是真。往日我在乡下只听过婆婆给儿子房里塞姨娘的,没听过哪个女子的娘家给出嫁的姑娘添堵的。这么看来你�B真没把我当女儿,好在我也没把你�B当父母,否则我气死都没处说理去。”
她这一起身,秦彦也跟着起。
林国公心一慌,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滋味似酸似怒又似苦,百般交杂在一起堵在他胸口。
他把脸一沉,怒斥姜麓,“王爷在此,不得无状。”
玉氏莲言莲语,“姜麓,母亲都是为你好。”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姜麓讥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打量着我在乡下长大的,不识字又不懂京中的规矩。倘若黄明珠真和我共侍一夫,你说这国公府到底是我的娘家还是她的娘家?日后她若起了取我而代之的心思,我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玉氏摇摇欲坠,“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姜麓冷笑,“你�B别看王爷,这样的小事我说了算。王爷,你说是不是?”
“正是。”
秦彦说出口的两个字让林国公你子齐齐一惊,林国公想到二儿子昨天说的话,暗想着难不成今日姜麓发难全是贤王的意思?
若真如此,他�B国公府还有必要站在宋家一边吗?
玉氏忍着气,“姜麓,王爷如此看重你,你更不能恃宠而骄。”
“姜夫人,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来教。”姜麓的表情越发冰冷,“以前你�B不是我的父母,以后你�B也不是。今日我之所以来,正是要和你�B说个清楚明白。”
林国公隐晦的眼神看向秦彦,脸色渐渐生灰。王爷这是真的要和国公府决裂,完全不顾宋姜两家多年的交情。
在今日之前,他对亲生女儿毫无怜惜之情。可是他现在发现亲生女儿长得如此像母亲,如果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百年之后他哪有脸面去见母亲。
“姜麓,我�B是你的父母,这是不变的事实。”
“非也。”姜麓冷漠道:“我姓姜,但与你姓的姜不是一个姜。我说过我父母双亡,唯有长兄如父。而今我还认下义父义母,也算是有父有母之人。至于你二位,此生唯有一女名唤明珠,这也是林国公说过的话。”
林国公怒了,怒她不识好歹。
若不看她长得像母亲,他压根不想认她。她倒好还摆起谱来,真当他�B国公府稀罕一个乡下丫头不成。玉氏也用一种谴责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逆女。
姜麓毫不意外在林国公和玉氏的反应,好在她从头到尾没有打算来吃饭。她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髻,手那么轻轻一挑便挑出一绺虚挽的发。
只见她漫不经心地取出准备好的小剪子,一把剪下那绺秀发。
“你�B的生恩,在我替黄明珠出嫁时已经还清。今日我削发还母,此后与你夫妇再无瓜葛。日后无论富贵贫穷,纵然我沿路乞讨也不会讨到你�B面前。反之亦然,你夫妇是好是坏也与我无关。”
林国公夫妇一直以为,只有他�B不认这个女儿份的,万没有这个孽障和他�B断绝关系的一天。如今这个孽障主动先提断亲一事,令他�B十分恼怒。
“王爷,你…赶紧劝劝她。”林国公看向秦彦。
秦彦还是一脸平静,“本王说过,家中小事她一人做主即可。”
这是小事吗?
林国公脸都气白了,此事一旦传开他�B国公府的颜面往哪里搁。
“林国公,今日之事见证者便是王爷,望你�B悉知。”姜麓说完便走,与秦彦一同出了林国公府的大门。
她发现他不愧是当过十几年太子的人,一旦老成起来她都险些忘记他的年纪。若不是知道他十八岁,她还以为他至少得有二十八。
一开始她只当他是自己的学生,后来他成了自己早恋的对象。而今她发现他似乎快要成为自己的倚靠,关键时候还能给她撑场子。
“你今天表现不错,回去有奖励。”她靠近他,几乎是踮着脚咬他的耳朵。
秦彦好看的眸子隐忍而幽深,喉结不由自动滚动。二人不自觉并肩而行,任是谁见了他�B都会道一句伉俪情深。
姜麓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羞涩的样子,心情十分愉悦。
那对脑壳有坑的夫妻,此后与她再无关系。他�B不是只想要黄明珠一个女儿吗?她很乐意成全他�B。不过等大哥当上国公,这国公府她还是会再回来的。
“还是在村子里好,你看上去更有生机一些。”她感慨道:“一回到京中,我发现你都不笑了,天天板着个脸像是所有人都欠你十万八千两似的。”
秦彦好像想扯动表情,然而徒劳无功。
国公府外有人在等候他�B,那是阮府的下人。
来人是阮德。
阮德行礼道:“大人知道王爷和王妃今日在林国公府做客,心想着国公府的饭菜定然不合胃口。夫人已经备好宴席,特命小人来接王爷王妃。”
姜麓心下了然,含笑说:“义母费心了。”
虽说秦彦和姜麓走得急,林国公和玉氏没有跟出来相送。但姜泽跟了过来,也听到阮德和姜麓的对话。
所以这个亲妹妹认的义亲是阮府。他震惊过后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还未进屋就听到玉氏的声音。
“她当贤王是真心替她撑腰,还以为自己翅膀硬了,竟然敢和我�B断绝关系,以后自有她哭的时候。没有娘家的女子就是无根的浮萍,我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你少说两句。”这是林国公的声音。
“国公爷,你看看她刚才那个态度,哪有将我�B放在眼里。我说了她就是一个克星,幸好一早被换走,否则我早被她气死了。”
林国公在屋子里背着手踱步子,他想的更多更远。看来老二说得对,贤王对他�B国公府不满至极。日后若真是贤王上位,他�B国公府没有半点好处。
他正欲去找二儿子,姜泽恰好进来。
“父亲母亲,方才那丫头的义母使人来接。”
“那个孽障目无尊长,她能认什么好义亲。眼皮子浅的乡下丫头,哪有我的明珠一半好。她说得没错,这辈子我只有明珠一个女儿,她算什么东西!”
“母亲,是阮家。”
“你说什么?哪个阮家?”林国公忙问。
姜泽的桃花眼中阴霾密布,“阮太傅。”
“不可能!”玉氏不信,“不是说阮大人不喜那个孽障,当着下人的面训斥她。她怎么可能是阮家的义女,一定是弄错了!”
“错不了,来接她的人是阮大人身边的阮德。”姜泽说。“我亲耳听到她称呼阮夫人为义母。”
“这怎么可能?那可是阮家!”玉氏还不愿意相信,阮夫人是什么人她最清楚。京中多少夫人想讨好阮夫人,阮夫人对谁都淡得很。
阮家简在帝心,阮大人深得陛下信任。阮夫人又是那么一个高傲的人,他�B怎么会认那个丫头做义女?而且还差了辈。
“一定是贤王!他对换亲一事怀恨在心,所以故意让我�B难堪!”
“母亲,即使如此,我�B又能如何?”姜泽表情阴冷。
他�B身为臣子,难道敢公开与皇子为敌吗?
不仅不能,而且还有强颜欢笑。
“怪不得。”林国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终于明白那天阮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笑他还以为阮大人是指桑骂槐,万万没想到阮大人是护短。
“父亲,你怎么了?”姜泽看出他的不对。
“子不教父之过,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喃喃着,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