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麓不认识来人,但见他身形高大英俊,身姿挺拔魁梧。眉宇间有文人的儒雅,气势上又有武者的威武。
秦彦从容自若地放开姜麓,称呼对方为姜世子。姜世子即是林国公府的世子爷姜沛,也是姜麓的便宜大哥。
姜沛是十五岁从军,一直效力在镇国公麾下。此前他一直在边关军中,接到京中去信后才匆匆返京。
他风尘仆仆,却不减凛然儒雅的风采。
陶儿小跑着过来,“夫人,世子爷…”
她察觉到气氛不太对,赶紧低头退到外面。
姜沛在打量姜麓的时候,姜麓也在评估这位便宜大哥。兄妹二人初次见面,是从不动声色的彼此较量开始。
半刻钟的功夫,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
那只母鸡不甘寂寞地“咯咯”叫唤,秦彦一阵操作如风,擒住那母鸡放进笼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瞧着不像是抓鸡,而像是信手拈花。
“你叫姜麓?”姜沛开口。
“是。”姜麓回道,“麓者为山,我希望自己能活得像山一样顶天立地。”
简单的一句话,足已让姜沛对她另眼相看。这是他的亲妹妹,长得像祖母的亲妹妹。他的祖母是巾帼英雄,生平最喜欢说的就是做人当顶天立地。
“好名字。”
“多谢。”
短短几句交谈,第一印象已经生成。
姜麓可算是知道为何林国公府有那么一对脑壳有包的夫妻,居然还能稳占京中贵圈第一府,却原来是后继有人。
这位便宜大哥眼神坚毅,并无一丝对她的嫌弃。他的个人形象和谈吐一看就是那种值得信任之人,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姜沛来之前从母亲口中听说过这个亲妹妹,母亲说她粗鲁不知礼数,不敬长辈目中无人。还说她嫉妒心强贪财如命,为殿下所不喜。
母亲向来偏爱明珠,胜过他们兄弟三人。他在祖母膝下长大,与父母的感情不算亲近。他和明珠年纪相差近十岁,也谈不上有多亲密。
他匆匆回京时,明珠还住在府中。府中一切如故,母亲和父亲对明珠的疼爱一如既往。而他嫡亲的妹妹,则随废太子被贬。
明珠倒是没有说这个亲妹妹的坏话,但那欲言又止的话语和表情无一不在告诉所有人,他的亲妹妹是一个多么无礼的人。
生平第一次,他对父母大发雷霆。
亲妹妹再是粗俗,那也是他们姜家的骨血。若不是当年被错抱,他的亲妹妹又怎么会养成那样的性子。
父亲拂袖离去,母亲不停说万般皆是命。明珠拼命向他道歉,哭着收拾东西要离开。母亲拦着不放,二弟不管事三弟和稀泥,府中乱成一团。
他是家中长子,祖母的言传身教历历在目。他知道父亲耳根子软,母亲也不是一个能抵事的。亲妹妹还在京外受苦,他身为大哥焉有坐视不管之理。
一路上,他有想过很多种他们兄妹初见的场景。
任他假设过无数,他也没有料到他的亲妹妹会是这般的冷静沉稳。她长得像祖母,第一眼就让他生出好感。她的眼神平静而从容,并不是粗鲁不通教化之人。方才他也瞧得分明,两人抱在一起时殿下哪有半分不喜的样子。
“这些都是你们养的?”
“是。”秦彦作答。
“公子受苦了。”姜沛当然知道秦彦送鸡蛋入宫一事,还知道葛大人按照信中的方子建鸡舍养鸡,产蛋很是可观。
先前朝中不乏重新立后之声,陛下一直隐而不发。京中风云四起,殿下在此地倒是修身养性清闲自在。
从云端跌落而不沉沦,他对秦彦另眼相看。
秦彦道:“受苦谈不上,日子还算过得去,姜麓功不可没。”
姜沛惊讶看向姜麓,“你也受苦了。”
“梅花香自苦寒来,能陪公子一起吃苦,是我的荣幸。”
“姜麓还会作诗?”姜沛更是惊讶,不是说这个亲妹妹从小放牛长大,大字不识一个。听她说的话,文雅得体完全不似乡野女子。
姜麓的说辞还是那一套,自己这个乡下长大的孤女,放牛之余不忘偷偷刻苦学习。不多的几句话,刻画出一个不向命运屈服的高大形象。
“作诗我是不会的,不过是听人这么说过拾人牙慧。最近我有跟殿下学习,我已经能自己看书,字也写得还算能入眼。”
“不错。”姜沛真心夸奖,他没有想到亲妹妹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居然还是一个识文断字的女子。比起明珠从小锦衣玉食,琴棋书画都有坐府的夫子教导,他的亲妹妹何等的艰难。
她原是国公府的嫡女,却要经受那样的事,她难道不应该有怨吗?既然她对母亲有些许怨恨,对明珠有很多的不满,那都是应该的。
姜麓说话时,秦彦一直在看她。
她的表情是那么的真挚,没有人会怀疑她说的话。然而他知道她除去找他要过笔墨纸砚外,其实并没有跟他习过字。她看书的速度很快,期间只找他问过三回。便是那寥寥三回,他都觉得是她故意为之。
他微垂眸,如果她要的只是一个借口,那么他…愿意成为那个借口。
姜沛此行有三个目的,一是想亲眼见见自己的亲妹妹,二是代镇国公来探望秦彦,三是来给姜麓送嫁妆。
姜麓身为国公府的嫡女,纵然是嫁给一个真正的庶人也不至于那么寒酸。为此他极为不满,不顾母亲难看的脸色让人打开府中库房。
明珠自小受宠,嫁妆从小就开始准备。他让人清点嫁妆时母亲的脸色极为难看,一直在说心口疼。
他知道母亲是装的,越发为自己的亲妹妹难过。不管明珠是不是从小养在府中,都不是他的亲妹妹。他的亲妹妹再是粗鲁无礼不讨喜也是他嫡亲的妹妹,是他们国公府的嫡女。
大件家具和玉器字画太过扎眼,到底不宜大张旗鼓送来。所以他给姜麓的是一个匣子,匣子里是银票八万两,还有近十多张地契房契。
“还有些东西眼下不方便给你,待机会合适再给你。”
“谢谢大哥。”
姜麓完全没想到姜家还有正常人,便宜大哥是个明理的,也是一个拎得清的。她这声大哥叫得十分顺口,也十分真诚。
晚饭是火锅,她亲自带着陶儿一起准备。
陶儿没有吃过火锅,一直好奇地问东问西。她一边切菜一边耐心作答,任是谁看见都能感受到她的好心情。
“夫人,你是不是很喜欢世子爷?”
以前国公夫人来的时候,可不见夫人这么高兴。
“那当然。”姜麓手上正片着羊肉,便宜大哥一来她立马摇身一变身价倍增。“因为你家夫人我金鸡独立了。”
“夫人成金鸡了?”陶儿一知半解。
姜麓大笑,“对,对,我现在是金鸡。”
所以麻雀飞上枝头,有的会成为凤凰,有的会成为金鸡。金鸡挺好的,金光闪闪威风凛凛多么神气活现。
她脑子里浮现出自己一头金色鸡毛的形象,花枝招展像个开屏的孔雀,想着想着不禁莞尔。她一直低笑,弄得陶儿莫名其妙。
火锅上桌时,姜沛眼前一亮。边关一年之中大部分都是苦寒季节,当地人有涮肉煮汤的吃法,像这么精细的涮锅子他还是头一回见。薄薄的羊肉稍稍几滚再配以姜麓调好的蘸水送进嘴里,顿时鲜辣的口感充斥着舌尖。这是他从不曾吃过的味道,看似粗犷又精细。
众人分两桌而食,秦彦、姜沛、姜麓、赵弈一桌,陶儿小新子与万桂举一桌。好吃的美食当前,万桂举顾不上计较和下人挤在一桌的事。
汤底翻滚间,人与人的距离悄悄拉近。
秦彦话少,姜沛也不算健谈,但姜麓话多且健谈。她问姜沛边关的风土人情,问秦彦关于奉京的一些名胜古迹。间或地她时不时来一些道听途说的奇闻,席间的气氛颇为融洽。
短短一顿饭的功夫,姜沛对这个亲妹妹又有重新的认知。方才说话谈天之时,让他仿佛回到军营之中。他发现姜麓的见识极广,似乎是一个去过很多地方的游侠。即便那些事都是她听来的,足以证明她记性极好且特别会听事。
他还发现妹妹和殿下相处得很是和谐,殿下好像十分看重她。她的神情语气完全不像一个妻子,反而像是殿下的朋友。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姜沛和秦彦关门密谈,一直到深夜。
边关事紧,姜沛不能久留。
临行前他向姜麓请教火锅的做法,姜麓写了一张方子给他。他再次震惊,因为她的字娟秀灵动,比之京中的那些贵女也不差。思及妹妹偷听夫人讲课,在沙子上练字的过往,他猛然间很不喜欢那个从小养在府中的假妹妹。
母亲有多宠爱明珠,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以前祖母还在时常和他感慨,说母亲太过娇惯明珠。那时他倒是不以为然,觉得姑娘家娇宠一些也无妨。
如今再看自己的亲妹妹,见识谈吐如此不输男子,他突然发现祖母是对的。祖母曾说过女子未必不如男,不应拘约在后宅的方寸之间。
“大哥,大哥。”姜麓唤他,他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将方子折起收好。
姜麓黯然道:“上次母亲她们来看我,我原本是很开心的。但是母亲好像不喜欢我,觉得我样样都不如黄明珠。我心里气不过,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你,母亲她…她确实有些偏心。”
老白莲岂止是偏心,那心都长到胳肢窝了。如果不是有心想和大哥搞好关系,她才懒得掩饰自己和老白莲的矛盾。
“我在乡下长大,黄明珠在国公府长大,她确实比我懂礼数,母亲喜欢她也是应该的。”
姜沛听出她语气中的失落,心里极为不舒服。
“她不过是国公府的养女,你才是姜家真正的嫡女。父亲母亲说的话你不必太过在意,以后若有事尽可同我说。”
言之下意,国公府以后当家做主的人是他,他完全可以罩住她。
“大哥,我听你的。”她笑得灿烂,明丽的五官张扬而不咄咄逼人,那种骨子里的自信与淡定完全不像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
姜沛想起自己的祖母,那是一个完全有别于其他内宅女子的人。祖母的睿智从容、处事不惊的为人态度、还有永远不抱怨的明朗通透,他仿佛都能在亲妹妹的身上看到影子。
他怅然道:“若是祖母还在,必定很喜欢你。”
因着心里的那股难受,他没有即刻启程去边关,而是在官道上调头回京,一路快马加鞭披星戴月。
林国公府内,姜明珠正对着镜子沉思。
回京一段日子,那险些冒头的冻疮总算是好了,她的皮肤又恢复成以前吹弹可破的样子。一想起北坳村的日子,总有一股郁气堵在心口。
前世里大哥后来一直向着姜麓,姜麓一介农女出身能稳坐高位还没有被休弃,一则是因为殿下重情重义,二则便是大哥在背后撑腰。
她不心疼那些嫁妆,她在意的大哥对自己的态度。以前她是不在意那个大哥的,因为她有父亲和母亲的疼爱。重活一世她比谁都知道,林国公的位置过不了几年就会属于大哥,到时候父亲母亲再疼她,也帮不了她多少。
大哥匆匆回京,又匆匆离去。她还来不及多多讨好,也没有机会趁机亲近。有心想说姜麓的坏话,又不敢做得太明显。
她深深看一眼兰桂,要不是这个丫头还算忠心,她真想提脚卖了。兰桂被她看得心下一惊,自知自己不得姑娘的喜欢。心中更是无比羡慕陶儿,能碰到那样的好主子。
梳过妆,姜明珠去给玉氏请安。
玉氏自打回京之后一直称病,明眼人谁不暗地底骂她一声蠢。既然做了出京看望女儿的面子功夫,又何必摆出这样一副样子来。说句难听的话,女儿是自己的,女婿到底还是陛下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遮家丑也不应如此挂相。
还有人感慨以前姜老夫人为人何等通达,幸好教出的孙子是个顶事的。若不然好好的百年世家,终会毁在他们夫妇二人手上。
姜明珠进去时,玉氏刚喝过药。
母女二人如往常一样说着话,说着说着自然说到姜沛身上。提起大儿子,玉氏是很大的不满。大儿出生没多久就被婆婆抱去抚养,她这个当娘不知哭过多少回。大儿长大后和她这个亲娘不亲,事事都听婆婆的话。她这个当娘的毫无威信,他说给嫁妆就给嫁妆,那些东西都应该是明珠的。
“你别怕,母亲一定不会委屈你的。你大哥是男子,他哪里知道内宅的事。他日你出嫁,母亲会再给你备一份丰厚的嫁妆,不会比之前的差。”
“母亲,这辈子能当你的女儿,我死而无憾。我不在乎那些嫁妆,能留在父亲母亲身边尽孝就已足够。我是怕大哥不喜欢我,我怕他赶我走…”
“不会的,他不敢!”玉氏心揪起来,疼得搅成一团。她千娇万宠养大的女儿,为何要受这样的罪。“那个姜麓母亲不认,说什么都不会认的。在母亲心里,你才是我的女儿!”
帘子外,姜沛已听了一会。
母亲心冷至斯,难怪姜麓会生气。
他掀帘进去,惊得那对抱在一起的母女立马分开。他冷着一张脸对着姜明珠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母亲说。”
母女二人都没料到他还会折返,玉氏面色几变。
“母亲,你刚才说明珠才是你的女儿,你将姜麓置于何地?”
“你是特意赶回来兴师问罪的?那个孽障和你说了什么?”
姜沛道:“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说你们半个字的坏话。她知道你不喜欢她,她说自己说错了话,害怕你更加讨厌她。”
玉氏不信,那个孽障多厉害啊,她怎么可能不告状。
“你少替她遮掩,我还不知道她。目无尊长粗鄙不堪,举凡她有明珠的一星半点,我也不至于被她气得一病不起。”
“母亲!”姜沛实在听不下去,姜麓举止大方言行得体,他竟不知母亲偏见如此之深。母亲在他面前这般诋毁姜麓,可见实在是伤透她的心。“我见过姜麓,她委实不像母亲说的那样。”
“这么说,你认为母亲在撒谎?”玉氏所得捂着心口。
“可能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你应该试着接纳姜麓。毕竟她才是你的亲生女儿,才是我们国公府的血脉。”
“不可能!”玉氏怒道:“要我接纳她不可能!我的女儿是明珠,那个孽障不是我的女儿!”
姜沛看着自己的母亲,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以前母亲见到他总会说祖母的坏话,好像祖母是一个拆散他们母子的大恶人。
母亲这个人,似乎太过固执。她认为祖母是恶人,直到祖母故去依然固执己见。而今她对姜麓有偏见,又是这样油盐不进的态度。
他心凉面冷,祖母说得没错。父亲确实不能当起大任,母亲也当不好这个家。如果他养在父母膝下,他必将是第二个三弟。
“母亲,你接纳也好不接纳也好,姜麓都是我们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
“你…你这是想气死我!”
“我不想气母亲,母亲也应该好好想想。我知道你养大明珠你疼爱明珠,你不舍得明珠吃苦,你想让明珠继续留在府中。不过是多养一个人,我们国公府自然养得起。不过你要记得她只是国公府的养女,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喧宾夺主,否则我容不下她!”
“你…”玉氏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她可是你妹妹!”
“我的亲妹妹叫姜麓。”姜沛说完行礼告退,“母亲好好养身子,儿子走了。”
“你滚,你滚!”
玉氏气到扔出一个枕头,心口钝痛。
姜沛头也不回,径直出去。
没走多远,姜明珠追上来。
“大哥,我只想留在父亲和母亲身边尽孝,求大哥别赶我走。”
姜沛回头,认真看着她。以前他只知道母亲宠爱明珠,这个妹妹被养得很是娇气。如今她这么哀求自己,他难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但比起她,姜麓更让人心疼。
“你在国公府长大,纵然不是姜家的女儿,那也是姜家的养女,没有人会赶你走。”
“我就知道大哥疼我。”姜明珠眼眶含泪,“我不求别的,我就想报答父亲和母亲的养育之恩。”
姜沛叹气,“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欲走,姜明珠咬咬牙又追上去。
“大哥,姜麓她…她是不是不想让我留下来?”她不信自己和大哥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还敌不过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她在赶在大哥和姜麓还不熟的时候,让大哥讨厌姜麓才好。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不在相处日子的长短。她错估姜沛对姜麓的好印象,也高估姜沛对她的兄妹之情。
姜沛当下皱眉,“姜麓未曾说过你半句不是,她还夸你懂礼数。”
姜明珠不信,姜麓还会夸她?这怎么可能?她的怀疑落在姜沛的眼中,他再次为自己的亲妹妹感到难过。
“明珠,你要记住,她才是我们国公府真正的大小姐。如果她真不喜欢你,不想你留在府中那也是应该的。”
“大哥…我,我知道。”姜明珠脸色发白,委屈地咬着唇。“我不会和她争,我会事事让着她。”
姜沛有一瞬间的不忍,到底还硬下心肠。有些事不能拖泥带水,否则伤害的是他的亲妹妹。父亲和母亲不醒事,他不能放任不管。
还有她的话,隐隐约约在指责姜麓心胸狭窄。他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机锋。那丝不忍立马化成不喜,原本就很严肃的表情变得更是冷峻。
“她是国公府的嫡女,她要和你争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处处让着她?你之前拥有的一切,本来就全是她的,她又何需你来让?”
“我…我说错话了,大哥你别生气。”姜明珠的脸色,已经白得像一张纸。
“你知道就好,以后切记自己的身份,不该你的东西不要惦记。”
姜明珠闻言,面上再无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