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赟对妻子和儿子说着下午发生的事。
蒋恪恒听得很认真,还童言无忌地发问:“他为什么要去吃别人剩下的饭?”
章翎说:“因为他肚子饿了,可是没有钱。”
“他为什么会没有钱?”蒋恪恒对钱还没概念,“他的爸爸妈妈不给他饭吃吗?他的爸爸妈妈也没有钱吗?”
蒋赟说:“爸爸不知道那个小朋友家里的情况,他没告诉我。”
章翎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壮壮,不是每个小朋友都能吃饱饭的,所以爸爸妈妈才会教你不能浪费食物。你看,你想吃什么都能吃到,却有小朋友饿着肚子,只能去吃别人剩下的饭菜。”
蒋恪恒大声说:“我没有浪费食物啊!我每次吃饭都是第一名,全部都吃光哒!”
章翎冲他竖起大拇指:“非常棒,这点很像你爸爸。”
捧着小饭碗的蒋赟:“……”
蒋队长已经不用大海碗吃饭了,年龄上来后,他也体会到新陈代谢减慢带来的“副作用”,如果敞开肚子吃饭,他真的会长胖,就像警局里那些大腹便便的老警察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后,蒋赟开始控制食量,并且坚持健身,几年来身材依旧维持得不错,在钱塘公安系统都是出了名的盘靓条顺,甚至被年轻的女警们称为西城分局局草。
一直到入睡前,蒋赟都还在想李书墨。
脑海里总是会浮现那个场景,刺眼的阳光下,小男孩满头大汗,抱着环保袋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那一刻,蒋赟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还在想那个小朋友吗?”
章翎的声音响在耳畔,蒋赟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她,“嗯”了一声。
章翎依偎在他怀里,他伸臂将她搂得很紧,低声说:“好日子过久了,突然看到这样一个孩子,就觉得……很难过。”
“他和壮壮是一个小学的,你可以找到他。”
听到妻子的话,蒋赟没做声。
章翎也不再说话,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圈圈。天气太热,蒋赟裸着上身睡觉,身材依旧结实有型,章翎的手指戳戳他富有弹性的胸肌,蒋赟被她闹得笑出声来,捉住她的手问:“上一天班,不累啊?”
章翎抬眸看他,眼神贼贼的:“蒋队累了?”
“开玩笑。”蒋赟的手也往她腰上移去,指尖故意很轻柔地去挠她皮肤,每挠一下,章翎就跟过电似的微微一颤,嘴里嘤咛出声。
蒋赟很满意她的反应,唇角笑意浮现,忍不住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她依旧是那个会令他心动的姑娘,不管工作中遇到多危险的境况,多穷凶极恶的歹徒,蒋赟都能冷静地处理决断,因为他知道,他必须要回家,家里有父母孩子,还有最令他牵挂的她。
台灯的光线被拧到最暗,柔软又宽阔的大床上,两道人影开始起伏纠缠……
很久后,章翎满足地睡着了,蒋赟缓了缓呼吸,穿上衣裤走出房间。
这套房子里所有的家具家电都是他和章翎一起挑选的,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记得当时为什么会选那组沙发,为什么会挑那张餐桌,那是极致幸福的时光,当家具电器被一样样搬进屋子、由工人组装起来后,蒋赟时不时地就会过来看看。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四处看,一边看一边笑,笑得停不下来。
哪怕是七年后的现在,穿过客厅,静悄悄地走进儿童房,他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发自肺腑的温暖与安心。
儿童床上,蒋恪恒的睡姿很豪放,手脚乱摊,被子都被踢开了。蒋赟帮儿子盖好被子,又把空调温度打高一度,才在床沿边坐下,仔细看儿子的睡脸。
蒋恪恒无疑是一个幸福的小朋友,就像章翎一样,出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像爸爸一样热爱体育运动,也遗传到妈妈的音乐细胞,小小年纪就开始学钢琴,对于枯燥的基础练习一点都不排斥。
外公教他下棋,外婆陪他阅读,每一年,蒋赟和章翎都会在暑假时休假几天,带上二老和儿子一起出去长途旅行。
他们去过西安看兵马俑,也去广州玩过长隆乐园,去泰国出海潜水,去成都看过大熊猫……
蒋恪恒的童年生活过得丰富多彩,在幼儿园里人缘非常好,过生日时能收到很多礼物,也经常和好朋友一起出去吃饭玩耍。
他的成长轨迹大概会像章翎一样,顺风顺水,品学兼优,蒋赟欣慰儿子不用吃他曾经吃过的苦,只要父母妻儿平安健康,他再怎么辛苦都值了。
但这一天,在见到李书墨后,蒋赟内心深处藏着的一些东西又翻涌起来。
都是孩子,蒋恪恒过得那么幸福,李书墨为什么连喝口水都要被人殴打?
他还没满九岁,到底做错了什么?
蒋赟不禁问自己,小时候,他又做错了什么?
——
九月,向岚二小新学期开学,蒋恪恒背上新书包走进校园,开始他漫长的求学生活。
每天早上,蒋赟只要不值班就最早起床,帮妻儿做好早餐,送儿子去上学,再去局里上班。章翎不用那么早去公司,他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小学一年级新生下午3点半放学,章知诚和杨晔会一起去接外孙,顺便买些菜,回家后章知诚给外孙弄点儿水果点心吃,接着蒋恪恒自己做作业,章知诚去弄晚饭,会把女儿女婿的量一起做进去。
蒋赟和章翎也不是天天都会晚归,有时候一家五口还能一起吃晚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碰到蒋赟轮休,接孩子放学自然由他来。
九月中旬的一天,秋老虎还在肆虐,蒋赟算好时间走出家门,第一次混在向岚二小校门口等接放学的家长堆里,眼睛盯着校门看。
3点40分,一年级小朋友先放学,一支支队伍走出来,很快,蒋赟就看到蒋恪恒,排在队伍后段,正和小伙伴说说笑笑。
他向儿子招手:“壮壮!”
蒋恪恒看到他后眼睛一亮,人都跳起来:“爸爸!”
他冲老爸跑来,仰着脸笑得好开心:“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呀?”
蒋赟接过他的饭袋子,说:“今天爸爸休息。”
一年级几个班都放完了,3点50分,二年级的队伍开始出校门,蒋赟看向大门,蒋恪恒牵住他的手,不解地问:“爸爸,不回家吗?”
蒋赟低头看他,说:“爸爸想找找上次说过的那个小朋友,咱们一起等会儿,好吗?”
“李书墨!”蒋恪恒还记得这个名字,“好啊,我和你一起等。”
4点钟,三年级放学了,孩子们的个头明显高了许多,蒋赟盯着每支队伍,在里面搜索那个黝黑瘦小的身影。
学校规定一至三年级的孩子必须有家长接放学,四年级以后才能自己回家,蒋赟看到队伍出校门后,每个孩子都被家长领走,有几个家长迟到的孩子就坐在校门内一排塑料凳子上等待。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书墨,和暑假里一个样,剪得毛毛糙糙的头发,带破洞的T恤衫,背着书包拎着饭袋,低垂着脑袋混在队伍里。
校门外有轮值的家长帮忙站岗,看到李书墨独自离开,立刻叫住他:“这个小朋友,你的家长呢?没人接不能走哦。”
李书墨回头看过去,保安大叔说话了:“让他走吧,他没人接的。”
有两个小男孩像是李书墨的同班同学,跟在父母身边与他走得很近,两个男孩边走边打闹,其中一个不小心撞到李书墨身上,把他撞得一个趔趄,饭袋都掉在地上。男孩的爸爸对儿子说:“你怎么走路的?赶紧和同学道歉。”
男孩却对李书墨做了个鬼脸,对爸爸说:“他就是李书墨!”
男孩爸爸一怔,把儿子拉过去一些:“走了走了,你好好走路,不是和你说过么,别乱交朋友。”
“他才不是我朋友!”
“那你撞他干什么?”
对话声越来越远,李书墨呆呆地站着,等到那些人走远了才捡起饭袋,拍掉上面的灰。
他刚要离开,就听到有人叫他:“李书墨。”
李书墨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高大男人和他身边的小男孩,大眼睛眨了几下,喃喃出声:“蒋叔叔?”
蒋赟牵着蒋恪恒走到他面前,给两个小男孩互相介绍:“壮壮,这就是爸爸和你说过的李书墨哥哥。李书墨,这是我儿子蒋恪恒,小名壮壮。”
李书墨还在发愣,蒋恪恒却对他笑开了:“李书墨哥哥,你好!”
“……”李书墨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蒋赟和蒋恪恒大手牵小手,他的眼睫颤了一下,移开视线说,“蒋叔叔,我要回家了。”
“你家住哪儿?”蒋赟看看四周,“没人来接你吗?”
李书墨的脑袋又开始出汗,显得格外紧张:“我自己能回家的,我家不远。”
蒋赟突然扯开话题:“今天很热,你要吃冰棍么?”
李书墨:“……”
蒋恪恒蹦起来:“要!我要吃巧克力味的!”
校门口的小超市在放学后特别热闹,很多高年级小孩过来买吃的,蒋恪恒拉着李书墨挤在冰柜前,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往冰柜里看。
“书墨哥哥你吃哪个?”蒋恪恒伸着小手指指点点,“这种好吃,那种也好吃。”
李书墨一个夏天没吃过冰棍儿,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完全闹不明白,回头瞅瞅蒋赟,他正双手插兜在等他们挑选,笑着说:“想吃哪种就拿,挑不好就买和壮壮一样的。”
蒋恪恒挑了一个巧克力蛋筒,李书墨有文化,去看对应的标价——8块钱,把他吓坏了,最后犹豫着拿了一根麻酱棒冰,好像只要2块。
蒋赟什么都没说,去收银台付钱,帮儿子把蛋筒的纸包装拆掉,又问李书墨:“要我帮忙吗?”
李书墨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拆掉麻酱棒冰的包装纸,先用舌头舔舔,哇,好冰,好甜,这才小小咬下一口,大眼睛一撩,又不安地看向蒋赟。
蒋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着两个小男孩走出超市,对李书墨说:“李书墨,我送你回家吧。”
举着棒冰的李书墨傻眼了,不知该怎么拒绝,蒋赟不由分说拍拍他的脑袋瓜:“走吧,你带路。”
“我……”李书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要了,我可以自己回家的。”
蒋赟干脆蹲下来与他对视:“书墨。”
他没再连名带姓地叫他,很诚恳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可能过得不好,所以才想去你家看看,相信我,我不会笑话你的,壮壮也不会。”
李书墨看向身边的蒋恪恒,他正在舔蛋筒,吃得嘴巴边上都是巧克力。他穿着干净又漂亮的衣服裤子,脚上是一双洋气的运动鞋,李书墨低头看自己,从头到脚都旧巴巴的,是别人不要了的衣服。
他最终妥协,答应带蒋赟回家。
李书墨不知道蒋赟想做什么,不过能感觉到这个蒋叔叔没有恶意,两次见面,蒋叔叔都对他很好,家里出事以后,他几乎没碰到过这样的人,会让他想起爸爸。尽管对于父母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淡,他还是会很努力地去回想,他不想忘记他们。
一路上,蒋恪恒走在李书墨身边,叽叽喳喳地对他说话,李书墨没怎么搭理他,大点的孩子都不怎么喜欢和小孩玩,何况李书墨本来也没朋友,不知道要怎么和蒋恪恒来往。
蒋恪恒唱了一通独角戏后感受到李书墨的冷淡,很有些委屈,走回爸爸身边小声吐槽:“爸爸,书墨哥哥不理我。”
蒋赟看着前面小男孩单薄的背影,安慰儿子:“那是因为书墨哥哥和你还不熟,而且你话也太多了,稍微安静会儿。”
蒋恪恒垮起一张小狗脸:“哦。”
蒋赟设想过李书墨的住处,可能是住在群租房,可能是住在某个工地宿舍,就是没想过,他居然住在一个街区公园的公共厕所里。
那个公厕其实造得很漂亮,装修现代,打扫得也干净,那再怎么说公厕就是公厕,蒋赟站在公厕门口,看李书墨拿钥匙打开一扇门,回头说:“蒋叔叔,这就是我家。”
那其实是一间公厕管理员的工作间,放着一些拖把、清洗剂、手套等工具,只有6、7平米大,带一扇窗,里面有一张高低铺,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地上有电饭煲和电磁炉,还有很多纸箱,东西摆得根本落不下脚。
高低铺上下床都有草席、枕头和被子,看到这样一张床和这样的一个房间,再看向那个静静站着的小男孩,蒋赟有些撑不住了,问:“你和谁一起住?”
李书墨说:“爷爷奶奶。”
“他们人呢?”
“去打扫卫生了。”李书墨仰着小脑袋认真回答,“他们是环卫工,这个厕所也归他们打扫,房间就能免费住。”
蒋恪恒一直没出声,眼睛瞪得很大,紧紧地牵着爸爸的手站在房门口,李书墨垂下眼眸:“对不起,蒋叔叔,我家没有地方坐的。”
“没事。”蒋赟揉揉他的脑袋,还是问出心中的疑问,“书墨,你的爸爸妈妈呢?”
李书墨沉默了,走进屋里,摘下书包丢到下铺,又走出来,才回答:“死了。”
蒋赟还没继续问,小男孩又说了下去,神情很淡,都不像一个孩子,“煤气中毒死的。”
李书墨的爷爷奶奶不在,蒋赟没能和他们进行沟通,也不忍心去问一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有想过给李书墨留一点钱,思考后,还是没有这么做。
蒋赟比谁都懂,李书墨缺钱,但最缺的并不是钱。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哀伤,瘦小的肩膀微微垮着,看向蒋赟的眼神几乎令他心碎。
蒋赟不知道李书墨想要的东西,他是否能给得起。
那很沉重,也很神圣,蒋赟自认是个凡人,没那么伟大,他见多了稀奇古怪的案件,在工作中不会再感情用事,习惯客观冷静地对待案情。
可是看着面前的小男孩,他真的,冷静不下来。
他不想让这个孩子产生希望又陷入绝望,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他盯着手机等待许久,鼓足勇气发出一条“中秋快乐”,最后却只得到对方一个问题:你是不是钱不够用?
蒋赟突然很想很想章翎。
他不动声色地向李书墨道别,蒋恪恒自从看到那间厕所边的房子后,整个人就是懵的,蒋赟让儿子和李书墨说再见,蒋恪恒躲在他身边,小声说:“书墨哥哥再见。”
“再见。”
李书墨浅浅地笑着,挥挥手,靠在门框边目送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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