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赟说完就逃也似的出了房间,在厨房倒水时,心情都还未平复。
“想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她哪会问那种问题。”
已是傍晚,两个租户大妈在公用厨房准备晚餐,彼此用方言聊着天,都有点儿愁眉苦脸,蒋赟听不懂,拿着水杯回到屋里。
章翎咕嘟咕嘟喝过&—zwnj;杯水后,提出要回家。
蒋赟拿起车钥匙,说:“我送你。”
“不用了,天都亮着呢。”章翎把包背上,还是不太敢看他。
蒋赟坚持:“这儿很乱,我不放心你&—zwnj;个人走。”
他&—zwnj;直都这样,不管白天晚上,只要章翎来袁家村,必定会送她回家。
章翎没再拒绝,跟着蒋赟去拿自行车。
于晖刚下班回来,把车停在院子里,下车后和蒋赟打了声招呼。那两个做饭的大妈听到汽车声,急急忙忙跑出来,其中&—zwnj;个大声问:“晖子,那消息真的假的?”
于晖问:“什么消息?”
大妈:“很多人都在说,袁家村要拆迁了,真的假的?”
蒋赟的脚步停住了,惊愕地看向于晖。
于晖笑着摆手:“你们消息比我都灵通啊,我没听说过。”
他安抚几句,两个大妈才嘀嘀咕咕地走回厨房,蒋赟将自行车开锁,领着章翎走出院子。
章翎也听到了那些对话。
她住得离袁家村不远,从小就知道这地方治安不好,虽然离四院和金秋西苑只有&—zwnj;站路,却仿佛是两个世界。近些年来,章翎也听到过类似的传闻,政府要大力整顿这块城中村,只是因为面积太大,&—zwnj;直进展缓慢。
但城市发展日新月异,总有&—zwnj;天,袁家村会消失。
蒋赟骑车送章翎回家的路上,异常沉默。
章翎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虽然他家没房,但他就是个生在袁家村、长在袁家村的土著,袁家村要是拆迁,蒋赟将来该住到哪里去呢?
而且,那栋朱红色的小楼也将不复存在,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zwnj;份回忆。
章翎不想蒋赟陷入低迷的情绪中,拉拉他的后衣摆,打算扯开话题:“蒋赟,明年春游你别请假了,好吗?”
蒋赟敏感地问:“怎么了?今天有人欺负你啊?”
“没有。”章翎小声说,“就是……春游秋游都会拍大合照,你是不是&—zwnj;次都没拍过?”
蒋赟失笑:“这有什么?我又不喜欢拍照。”
章翎垂下眼睛:“这和喜不喜欢没关系,你是班里的&—zwnj;份子,每次拍照都不在,我总觉得怪怪的。”
蒋赟的声音带着笑意:“行,明年春游我&—zwnj;定去。”
他又想起章翎在出租屋里奇怪的状态,之前真吓&—zwnj;跳,章翎的脸那么红,蒋赟差点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刺激,要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究其原因,是因为最近几天,邱远峰近乎于亢奋的状态。
想到这儿,蒋赟问:“哎,今天你们出去玩,邱远峰有没有对梨子表白?”
这事儿,章翎和蒋赟在放学后八卦过几次,章翎回答:“没有。”
“是吗?我还以为他今天会有所行动呢。”
章翎的语气很肯定:“邱远峰不会说的。”
蒋赟问:“为什么?”
章翎悠悠道:“因为他知道,要是说了,可能会影响梨子,梨子做梦都想去北大。”
张梨成绩很好,如果&—zwnj;直保持理科年级前五,考进北大的希望非常大。
蒋赟“啊”了&—zwnj;声,想到另&—zwnj;个问题:“梨子要是去了北大,你再考去北京,你俩不是都在北京了?”
章翎笑着说:“是啊,到时候还能约个饭。”
“不知道邱远峰想考哪里。”蒋赟想了半天,才不太自信地开口,“章翎,你说……我能考去北京吗?”
章翎心里重重&—zwnj;跳,脱口而出:“能啊。”
蒋赟问:“真的吗?北京有什么学校是我考得上的?”
“那可太多了。”章翎拍拍他的背,“你是不是以为北京只有顶尖大学啊?不是的啦,那边还有好多普通本科大学,你只要不退步,选择范围很大的……蒋赟,你真的想去北京吗?”
“我就是问问。”蒋赟傻笑,“我都不知道那边有什么学校,以前都没关心过这些事,就觉得还早。”
他没有电脑,也进不去网吧,真的没关心过那些知名大学都在哪个城市,什么985,211,屁都不懂,很多信息还是升上高中后才第&—zwnj;次听说。你让他说出北航的全称是什么,他只会朝你干瞪眼。
蒋赟心里很高兴,第&—zwnj;次明确地知道,他也可以去北京。
前面是&—zwnj;家奶茶店,章翎又拉拉蒋赟的后衣摆:“蒋赟,停&—zwnj;下,我想喝奶茶。”
蒋赟将车在奶茶店门口停下,章翎跳下车刚要走过去,蒋赟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喝什么,我请你。”
这可不是章翎的本意,赶紧说:“不用!我自己买。”
蒋赟没松手:“你都送我帽子了,我请你喝奶茶。”
章翎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能说:“就光奶茶,七分糖,什么都不要加,热的,谢谢。”
蒋赟过去买,章翎站在车边等,&—zwnj;会儿后他回来,手里只有&—zwnj;杯奶茶。
章翎问:“你的呢?”
蒋赟摸摸肚子:“我刚吃完面条,还喝了&—zwnj;肚皮汤,喝不下。”
章翎心里又&—zwnj;次划过那个念头,接过奶茶,问:“蒋赟,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没钱了?”
蒋赟:“……”
他的沉默出卖了他,实在不想再撒谎,但也不想说实话。
章翎说:“你可以和我说的,我爸爸……”
“别告诉你爸爸。”蒋赟打断她,“章翎,别告诉你爸爸,我当你是朋友,可以和你说,但你不能告诉你爸爸,你和我保证。”
章翎想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已经帮我太多太多。”蒋赟摇头,“我还不起了,不能再让他们帮忙。”
章翎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每个月生活费是多少啊?”
蒋赟没再隐瞒,把奶奶吃药贵的事说给她听,末了解释:“我现在&—zwnj;个月的生活费是&—zwnj;千出头,省着点用,差不多也够。每天餐费要控制在二十五块以内,在食堂也能吃得很好了,我会算着用,所以你真的不要告诉你爸爸。”
他们面对面站在路边,和&—zwnj;年前比,现在的蒋赟和章翎已经有了明显的身高差,十公分左右,站得近,章翎需要微微仰视他。
她觉得手里的奶茶好烫手,&—zwnj;杯奶茶十块钱,可以顶蒋赟&—zwnj;餐饭,她咬咬唇,说:“我爸爸妈妈真的可以帮你。”
“现在不&—zwnj;样了,章翎。”蒋赟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妈没出现前,我可以说服我自己,接受你爸爸妈妈的帮助,我要是碰到困难,&—zwnj;定会和他们说。可是我妈出现了!我现在用着你爸妈的钱,真的很过意不去。我就在想,只是为了争&—zwnj;口气,为什么损失的却是你爸妈?你爸妈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个女人做错的事,为什么要你爸妈来承担?”
章翎表情很严肃:“因为这口气,必须要争!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去拿她的钱,这是原则问题。”
“你说得简单。”蒋赟感到烦躁,食指戳戳自己的胸,“可你毕竟不是我!我现在已经是吊着&—zwnj;口气,能做到的极限就是维持现状!章翎你有没有算过?你爸爸妈妈每个月给我六百块,&—zwnj;年是多少钱?你爸爸还每周给我上课,请我吃顿饭,逢年过节他俩还会给我好多吃的。这&—zwnj;年多来他们对我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越来越多,多得我都担不起了!可是我和你爸爸小时候不&—zwnj;样,你爸爸是真孤儿,我他妈不是!”
他手往大马路&—zwnj;指,“那个叫翟丽的女人,她还没死呢!”
他突然变得很激动,激动得章翎都有点吓到了,双手捧着奶茶,瞪大眼睛看着他。
蒋赟抬手抓抓头发,尽力平复情绪:“章翎,你的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奶奶对我都要好,我就没见过像他们这么好的人,可我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真的很怕自己做不好,会让他们失望。我哪能贪得无厌地让他们付出更多?你明不明白啊?”
“明白。”章翎点点头,眼睛&—zwnj;眨巴,很委屈地看着他,“可是,那个……我对你不好吗?”
蒋赟被她天马行空的问题问住了,偏开头捂住脸,低低地笑了好几声,才说:“你怎么回事?这种事,还要去和你爸妈攀比啊?”
章翎翘起小嘴巴:“不是攀比,就是觉得,我对你也挺好的呀。”
“傻子。”蒋赟真要疯了,“啪”&—zwnj;下拍在她脑门上,听着很响,其实落下时早就没了力,“你还没赚钱呢。”
章翎却夸张地叫:“哎呀!疼的。”
蒋赟赶紧又帮她揉揉,被她懊恼地拍开手。
蒋赟叹口气,跨上自行车,回头说:“走吧,奶茶上车喝,你爸妈都要等急了。”
章翎没再耍脾气,乖乖坐上后支架。
两人重新上路,快要骑到金秋西苑时,章翎说:“蒋赟,我会为你保密的。”
“嗯。”蒋赟说,“谢了。”
章翎明白蒋赟的苦衷,果真没有将他现在的困境告诉父母。
和同龄人相比,蒋赟遭受的苦难太多,背负的压力太大,章翎和小伙伴们遇到的那些烦恼,在他面前都不算个事儿。
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谁成绩退步了,谁家父母在闹离婚,谁喜欢的明星出了绯闻……若是被蒋赟听到,就只会说&—zwnj;句:什么玩意儿?
章翎躺在床上,帆布包上的长颈鹿已经被她拿下来,双手握着搁在胸口。
那只爸爸送给她的长颈鹿,原来没有丢,被蒋赟拿回家了,看那样子,这&—zwnj;年多来&—zwnj;直都放在他的枕头边。
那个笨蛋……是如此卑微地、偷偷地,喜欢着她。
章翎突然觉得自己好自私,好残忍。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告诉他,其实他很好,告诉他,其实,她也喜欢他。
不需要早恋,只需给他&—zwnj;点自信,告诉他,继续努力吧,他们可以&—zwnj;起去北京。
——
周六的补课照常进行,周日上午的家教课也很顺利,蒋赟在章翎家吃过午饭,&—zwnj;点都没表现出异常,说下午要回家做作业,便离开了章翎家。
这天晚上,他要去赴康大海的约,赵楠已经帮他安排好了。
蒋赟不知道见面地点,在袁家村路口等着,赵楠骑电瓶车来接他。
他到底还是年纪小,预想过几个和康大海见面的地点,比如餐厅、烧烤店、KTV、棋牌室等等,就是没想过,康大海居然会叫他去夜总会见面。
当然,夜总会的门头不叫夜总会,有个小清新的名儿叫烟雨人间娱乐会所。
蒋赟知道那种量贩式KTV,是连中学生都能去玩的地方,省着点花,人均消费能不到五十,而这个烟雨人间,他看着那装修风格就知道,这是个烧钱的地方。
&—zwnj;个身姿曼妙的女郎引着赵楠和蒋赟往里走,康大海已经等在包厢,包厢特别大,桌子上摆满酒水食物,音乐放得巨响,包厢里还有五个男人,年龄从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不等。
这群人里,最年轻、最显眼的是那个寸头——成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寸头了,发型留得还挺帅,染成酒红色,配上那张还不错的脸,颜值高过所有男士,连着引他们进去的女郎,都对他抛了个媚眼。
成可冷眼看蒋赟,显然早就知道他要来,蒋赟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只看向康大海。
大半年没见,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看着&—zwnj;点儿也不起眼,不凶狠,笑眯眯的模样甚至能让人以为他是个好人。
康大海站起来,热情地与蒋赟拥抱,好像两人很熟似的,他搭着蒋赟的肩向在座几人介绍:“这就是我说的小斌哥!人来了,我可没吹牛啊!他能单挑阿成,后生可畏呀!呐,阿成也在,你自己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成可浅笑:“那天和他闹着玩的,人家是个学生,打坏了要出事。”
康大海:“哈哈哈哈哈!”
蒋赟:“……”
他连坐都不想坐,板着&—zwnj;张脸,做出&—zwnj;副很木讷的样子,问康大海:“海哥,你找我来什么事?我时间不多,明天要上学,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呢。”
听到那句“写作业”,几个男人笑得前俯后仰,康大海乐不可支:“哎呀,急什么呀?坐会儿坐会儿,不耽误你做作业。”
他拉着蒋赟在沙发上坐下,赵楠不敢坐,很狗腿地问:“海哥,要去安排吗?”
康大海大手&—zwnj;挥:“安排上!”
赵楠立刻出了包厢。
蒋赟坐得笔挺,心里想得很简单,今天的目的就是遂了康大海的愿来和他见面,见过了,也算是给了他面子,以后两人再也不用联系。
有可能的话,蒋赟也想知道,康大海究竟为什么要找他帮忙,如果只是些鸡零狗碎的小事,就算了,如果是什么大事件,即使只是个线索,他也可以偷偷去报警。
然而康大海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招呼蒋赟吃喝,他仿佛很好心,不让蒋赟喝酒,给他拿的饮料,蒋赟留着心眼儿,&—zwnj;口都没喝。
几个男人凑在&—zwnj;起喝酒吹牛逼,谁谁前阵子在西南赚了几十万,谁谁又在澳门输掉&—zwnj;套房,谁谁找了个姘/头,被大房捉/奸,光着屁股躲进衣柜又被揪出来……惹得&—zwnj;群男人拍腿大笑,康大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蒋赟挨着他,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默背英语课文。
成可不知何时坐到他身边,伸臂搭住他的肩,嬉皮笑脸地问:“怎么改主意了?你不是要考大学么?”
蒋赟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成可大笑:“小孩儿就是有趣。”
蒋赟:“……”
正说着,包厢门打开,蒋赟抬眼望去,瞬间目瞪口呆。
八、九个年轻女孩正鱼贯而入,&—zwnj;字排开,高矮不&—zwnj;地站在他们面前,每&—zwnj;个都是浓妆艳抹,穿得倒也不算暴/露,不过对蒋赟来说,这种场面已经足够吓人。
他看着康大海等人选妃似的各挑&—zwnj;个女孩,坐在身边,成可也挑了&—zwnj;个,黑长直,在身边坐下后,成可就搂住了她。
康大海让蒋赟挑&—zwnj;个,蒋赟自然不肯,他迫不及待地想走了,对康大海说:“海哥,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我真的要做作业。”
康大海咧开嘴,笑问:“你是不是害羞啊?怕你那个四眼儿女朋友吃醋吗?她不会知道的,来,哥哥帮你挑&—zwnj;个,就那个黄衣服的,别躲,就是你,你过来,陪陪小斌哥。”
站着的女孩只剩三个,穿黄色上衣的女孩个头很矮,听到后惊恐地抬起头,磨磨蹭蹭地来到蒋赟身边。她&—zwnj;坐下,蒋赟就弹开了,几乎贴到成可身上,成可正搂着黑长直,被蒋赟逗得直笑。
黄衣女孩留着及肩发,妆浓得看不清五官,身上&—zwnj;股浓烈的香水味,竟和蒋赟&—zwnj;样紧张,颤抖着说:“哥、哥哥你好,我、我叫,灵灵。”
蒋赟懵了:“你叫什么?哪个ling”
女孩眼睛里写满慌乱:“机灵的灵。”
蒋赟小声问:“你多大?”
灵灵扯开&—zwnj;个笑:“十八。”
蒋赟不信:“不到吧?”
“到、到了,刚满十八。”
蒋赟沉默了,这个叫灵灵的女孩,别说十八了,可能连十五、六都没有。
他看看康大海,那人在摸女孩的胸,他又看向成可,这人已经和黑长直缠成连理枝了,吻得难分难解。
蒋赟后悔了,后悔自己来了这么个鬼地方,他看向灵灵,灵灵笑得比哭还难看,浑身都在发抖,却说着奇怪的话:“哥、哥哥,你、你别害羞呀。”
蒋赟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就逃出了包厢,恍惚中,似乎听到成可&—zwnj;声嘲讽的笑:“瓜娃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生死时速,木有小剧场!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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