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内,清明院同样灯火通明。
外面守着柳卫,内有丫头婆子随时候命。春月几天几天没怎么合眼,天天祈盼着自家主子能醒过来。
这几日煎熬无比,她多希望夫人平安无事。
自从夫人昏迷以来,大都督一日比一日令人胆寒。要不是她知道大都督对主子一片真心,只怕早已吓个半死。
她低头叹息的瞬间,感觉一道人影裹挟着寒气狂卷入内。煞冷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萧瑟着身体,慢慢退到外间。
公冶楚一步步朝床边走近,裴元惜依旧未醒来。她如同睡美人一般毫无所知,气色如常呼吸绵长。
他默默握紧她的手,放在掌心中恋恋不舍。酸涩悲伤在心里漫延着,即使知道她可能什么也听不见,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重儿走了。
惜儿若是知道,能承受得住吗?
他经历过家破人亡,或许还将面对妻离子散。人生在世悲苦无常,纵然他早已心硬如铁,这悲苦却能将铁腐蚀烂透。空荡荡的风灌进烂透的心间,驱散仅存的温暖。
如果注定他是孤家寡人,为何让他体会过妻儿和美的快乐?天道何其残忍,如此报复当真比报在他自己身上来得更痛。
他想起叶玄师说过的话,一切皆有因果。倘若多年前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愿收起所有的仇恨,做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只是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惜儿又怎么会来到这个世间。
这世间若是没有她,他将会如叶玄师所说成为一代暴君。所以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到底…还是我的孽。”他埋首在两人交握的掌中悲鸣。
“阿楚…阿楚…”
这声音极轻,轻到他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不敢置信抬头,自来冷漠的眸中泛着泪光。“惜儿…你…你醒了…”
裴元惜望着他,勉强挤出笑意,“你哭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醒不过来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好丑。”
“惜儿。”他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艰难无比酸涩难受。“重儿他…他走了。”
她像是有所感,泪水无声无息地往外涌。那泪像是流不尽似的,很快湿了枕巾。悲恸无声,越发让人觉得压抑。
“我昏睡的时候,我见到他了。那么一团小小的,玉雪可爱精灵古怪。长大一点后更是调皮得紧,也亏得柳则有耐心哄他。”
“你回去过?”他问。
“是啊,我回去过。”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她确实回去过。“他长得和你真像,不过比你爱笑多了。”
重儿说过自己长得父亲,她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样子。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可爱,比她想象的还要长得好。
像公冶楚,又更胜公冶楚。
“青出于蓝胜于蓝,他比你更好看。”
公冶楚垂眸,“那么他…你看过他长大后的模样吗?”
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她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重儿来到这个世间,那么另一个世间的重儿还会不会存在?
她握紧他的手,“我们不难过,重儿是回去了。他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个子比你还高。那里有你相护,他定然也会成为一代圣德之君。”
是的,无论在哪个时空,他们的儿子必定会是一代明君。
“那就好。”他声音发涩,“那就好。”
他扶她坐起,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他们默默相偎着,仿佛闻到阵阵花香。下人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人议论园子里的一株桃花竟然开了。
“花开二度,枯木逢春,这是好事。”
“玄师…瞎了。”
“怎么会?”她更咽起来,“他不是世外高人吗?他怎么会…是因为我吗?重儿走了,他瞎了,都是为了我吗?”
不用去求证,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因为他们的牺牲付出,她才会醒过来。
丧钟一响,举城哗然。
百姓惊慌相问,丧钟真的是从宫里传来的吗?皇帝年方十九,正值青春年少。平日无病无灾,怎么会突然驾崩?
朝臣们被急诏进宫,他们这才相信陛下真的薨了。此前毫无征兆,早朝时未见任何端倪。陛下到底是怎么死的?
无人敢问。
公冶楚手持禅位诏书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楚。
没有人感到意外,甚至有人觉得本该如此。自从他血洗太凌宫之后,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会有这一天。许是这几年他同商行君臣融洽,让有些人生出他甘愿成为辅佐之臣。眼下他即位,一切顺理成章。
他未着龙袍,却是通身的帝王之气。睥睨间威严天成,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天下之主,仿佛这天下早就是他的掌中之物。
没有人会忘记太凌宫的血流成河,没有人会忘记城外的白骨乱岗。商氏血脉尽断,这天下自是能者居之。
他为帝,无人敢质疑。
一声声的高呼万岁中,除去胆寒心惊还有五体投地的臣服。
太凌宫平静无比,一应丧葬事宜井井有条。庆和殿内宫监的声音尖细,百官们伏首恭听无一人有异议。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好似换了天改了地,对百姓而言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小贩们大清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打着哈欠开门的小二伙计不紧不慢。
如果不是实实在在换了国号,人们还当这一日同昨日没有任何区别。各大世家府邸寂静无声,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看似风平浪静的东都城,私下不知多少揣测和流言。
商行的死成了一个禁忌,没有人会不怕死地去议论。是以坊间说得最多的便是裴元惜的事迹,从她痴傻十年一直说到她的大富大贵之命。
羡慕者有,嫉妒者自然也不少。有人羡慕宣平侯府养了一个好姑娘,也有人嫉妒宣平侯父凭女贵。
东都城的世家盘根错节,历经多少王朝此消彼长。一朝天子一朝臣,兴盛萧条百年轮换,今朝到你家,明朝自是在别家。
宣平侯文武全才,从一开始得以重用并非裙带关系。然而那些酸得不行之人哪会理这些,只管将他所有的成就归功于生了一个好女儿。
若是换成旁人或许会忿然不平,他却不以为意。别人夸他养了一个好女儿,他还兴致勃勃地同别人讲起自己的女儿有多出色。
他的元惜自小聪明,写得一手好字,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世人皆传他的女儿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生了一副好相貌。只有他知道,便是没有过人的美貌,他的元惜也会是全家的骄傲。
洪将军同他是亲家又是好友,很是看不上那些言语讥酸之人,“你们有本事也生一个好女儿,眼红别人做什么。”
那说酸话的人心思转了转,新帝登基理应选透充盈后宫。谁不知道裴家的姑娘嫁人三年没有身孕,这以后的事还真说不好。
这么想的人不少,各自琢磨开了。
不等这些人有所行动,公冶楚便暂时断了他们的念想。
在天下人眼中公冶楚的帝位是商行禅让的,公冶楚又是商行的义父。儿子死了,当爹的哪能不伤心。一个伤心的父亲哪有什么心情选妃,少不得要斋戒一段时日,以表对儿子的怀念告慰。
封后的圣旨一出,府里下人们走路的声音都放轻了几分。康氏严厉敲打过所有人,不可露出丝毫张狂之色。
她转动着佛珠,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凤命。
还真应了那凤签。
她一早有预感,侯府的富贵必然会系在二娘身上。如今尘埃落定,她越发勒令府中众人不可轻狂行事,更不可给二娘抹黑。
裴元惜当过皇后,做公冶夫人和皇后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住。仁安宫是她住过的地方,两世的画面在脑海中交汇着,她不由得潸然泪下。
鱼缸里的鱼儿游得欢快,无忧无虑地嬉戏着。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让人近心情怯。
宫殿依旧,却不再有逗她开心的少年。没有人再陪她一起吃火锅,也不会有人再同她分享各地美食。
她的视线落在宫墙一角,久久沉默无言。
龚太医提着医箱进来给她请脉,看到一身凤袍的尊贵女子感慨无比。他第一次给她看诊时,她不过是侯府的一个庶女。
谁能料到这个庶女会摇身一变成为侯府嫡女,又有谁能想得她会嫁给人人畏惧的大都督,更不会人想到她有朝一日会入主仁安宫母仪天下。
无论世人如何揣测先帝的死,他却是知道先帝同皇后娘娘感情极好。不止是皇后娘娘,陛下亦是十分看重先帝。
他身为内宫太医,隐约知道先帝命中犯水。先帝之死,听说是因为洗了一个澡。他还听说先帝死时陛下悲恸万分,抱着先帝久久不肯放手。
有些事无需向天下人解释,有些事便是解释了也不会有人信。再者陛下那样的人,又岂会在意天下悠悠众口。
裴元惜同他相熟,倒也随意。
他放了脉枕,神色恭敬地请脉。突然他眉头一动,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探了好几遍,如此慎重的模样引起裴元惜的注意。
“我的身体怎么了?”
“娘娘,臣不太确定。”他斟酌着,“需等过几日才能确定。”
裴元惜心下一动,隐约猜到什么。她脸上似喜似悲,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感到欢喜还是难过。
三日后,龚太医再次请脉。
她怀孕了。
这个消息瞒了四个月,待她胎相稳定后才昭告天下。此胎是在先帝驾崩之前怀上的,太医的脉案记录得清楚明白。
对于这个孩子,夫妻二人心情复杂。
在此期间朝堂一切顺利,民间也没有什么异动。只不过皇后娘娘有孕,又有朝臣上折请示选秀纳妃一事。
这次公冶楚连托辞都没有半句,直接言明自己不会纳妃。他行事向来独断,群臣无一敢冒死相劝。
是以那些原本嫉妒宣平侯的人,更是眼红得不行。无奈形势所迫,少不得挖空心思巴结,连同洪将军也成了许多人恭维的对象。
时光如水般流逝,悲伤和思念却是与日俱增。
重儿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叶玄师。他不辞而别,几时走的无人知,去向何方更是无人知。没有人知道他的师门,或许他并不想在这红尘俗世中留下痕迹。
他必是不喜欢有人去找他,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或许他一辈子也不会下山。像他那样的人,行踪神秘不计功名,他定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再次归隐了山林。
如此也好,她想。
她再次感受到腹中孩子胎动时失神了许久,那种母子相连的血脉牵引令人动容。她努力想找出两次有孕之间的共同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铺子里的事有章音音,她很放心。
第一书院有谢夫子,她更是放心。
谢夫子是叶玄师嫡亲的兄长,算日子自从重儿离开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叶玄师。才想着派人给谢家送些东西,谢夫人便递了帖子要见她。
谢夫人是给她送信的,信是叶玄师写的。
“他临走之间交待我们,如果娘娘有孕,就把这封信交给娘娘。”谢夫人想到那个小叔子,神情有些落魄。原本一家人团聚就该在一起,然而小叔子是方外之人,很多事情他们也不能强求。
先前小叔子一直住在宫里,新帝登基后突然要走。他走之前将此事托付给他们,其它的什么也没有说。
信很轻,裴元惜却觉得极重。
信不长,寥寥几行而已:
因果轮回在天道,是非功过在人心。
圣德明君现世时,此身成枯亦不悔。
遥远的山林雾瘴笼罩,一人静立在落叶枯木间。他神情淡然一脸从容,望向东都城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倒在一片枯叶之中。
他不悔。
数月后,裴元惜产下一子。
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示意稳婆将孩子抱给她。孩子包裹在明黄的襁褓之中,已经睁开了眼睛。
红彤彤的小脸皱在一起,看上去毫无焦距的瞳仁转动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对上裴元惜和公冶楚期待小心的眼神,小婴儿愣了一下。
刚出生的孩子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重儿?”公冶楚轻轻唤着。
小小的婴儿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
裴元惜喜极而泣。一命换一命,她的命是重儿换来的。而重儿的再次托生,是叶玄师舍弃了自己的命。
圣德明君现世时,此身成枯亦不悔。
这是叶玄师的不悔,也是他们整个师门的不悔。
“重儿,你的字就叫不悔吧。”
小婴儿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喜欢这个名字。
她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这一世她会好好陪着他长大。他成长中所有的一切她都会参与,不会再有遗憾。
公冶楚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母子俩,目光中尽是柔情。或许真如玄师所说,所谓的前世今生不过是裂变为二的时空。
人生几重又如何,纵然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们终将会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