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有几道黑点,艰难行走在大雪原中。
沉重的喘息声音。
“段大人的命令,是要查清楚西域的黑线,对比大魏城池的异常,绘制出一副地图。”
停顿之后,为首的黑袍人攥紧了双拳,抱住身子,声音发颤说道:“我们这一趟跨过西关来到这里,孤身涉险,容不得有闪失。要清楚,江轻衣再也不是我们的屏障了,如果出了问题,洛阳那边的身份暴露就算没有死在妖族手上,也要死在十六字营手上。”
一共六个人,尽数穿着黑袍,他们似乎并没有修为,裹着厚厚的大衣,踩在雪原上,每一脚都极为吃力,浑身沐浴惨白之色,眉须瑟瑟,相互依靠,腋下穿着一根粗麻长绳。
风雪同舟。
站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高大,将粗麻长绳绕在腰间,跨过两圈,死死栓在手上,东倒西晃,沉声说道:“都说妖族圣山崩塌之后,棋宫西迁,西域的妖兽几乎都退居到了更深的雪域,八尺山上幸存的荒人,半妖,将八尺山拢合成了一个派系。”
他忽然有些自嘲地说道:“似乎在雪崩之中活下来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棋公也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这场浩劫之后,他暂时统领棋宫举族西迁,是为了等候大君的回归。”
一行人在风雪之中艰难行走。
为首的黑袍男人,遮掩容貌的黑袍边缘偶尔会被风雪扯拉而下,露出一张俊气的面容,他一直未曾停断过说话,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眯起眼,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愤怒,还有强烈的求生,而就在不断的说话过程当中,黑袍袖内轻轻颤抖,有着一缕又一缕的元气,顺延黑袍,向着雪地之下窜去。
森罗道抓了好几拨大魏的商人,其中不乏有一技之长的大师,譬如这六个人,全都是绘制地图的专精之师,在淇江合约签订之后,随着家族生意来到了大魏,近年来算是站稳了脚跟。
齐家就是这样一家,不及八大家强大鼎盛,却足以登上台面,门阀足够庞大,黑袍年轻男人有些自嘲的想,素日里见不到面、各司其职的几位族内长辈,几时想过会在此刻捆在同一条长绳上,一起走这茫茫大雪原,为洛阳姓曹的绘制地图?
在刀剑面前,金钱显得苍白而无力。
在国家面前,个人显得渺小而可笑。
森罗道踹门抓人的时候,领头的是个年轻而面色苍白的男人,一身黑袍,眉心猩红如枣,一副漠然高高在上,顺手杀了不愿跪下的逆徒,大发慈悲给余下的这六人,留了一线生机。
姓段的男人,要他们在半个月时间内带回一副关于制定西域区域,方圆十里的“黑线”绘制地图。
来到西域已经有十三天了。
这十三天里,让齐麟一直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他一直在以自己的元气,去探查自己方圆的动静,连带着整根粗麻长绳的六个人,都被自己的浅淡元气所护,没有收到太多风雪的侵蚀,不然以他们的羸弱身子骨,半个月后已经烂在这片雪原上了。
齐麟走江湖,出门游历很早,恰逢归家时候遇上了这等祸端,被误认为是精通绘制的族中子嗣,捆在这根绳上。
族中的长辈,他认得并不全,与自己同行的,也就一二个年幼时候见过,有些眼熟,其他的全无印象。
所以这根绳上除自己以外的其余五人,为了节省体力,大多保持着沉默。
齐麟只是默默观察着方圆的动静。
他有些担心姓段的殿会成员,会派出一队森罗道探子,早些在走江湖的时候,齐麟见过森罗道中人出手的模样,蛮横不讲道理,毫无人情可言。
齐家的老弱病残,妇女稚童,都还在段无胤手上,想要平安,需要那张地图来换。
齐麟担心的是,当自己一行人的地图绘制完成,森罗道出手杀人,取走地图,顺手将齐家也抹杀的干干净净。
现在看来,姓段的还算有些信用。
齐麟并没有发现有人跟随。
他忽然压低声音,拽紧长绳,咬牙切齿道:“森罗道的那些杂碎,还有姓段的手段下作,不得好死。”
齐麟抬起头来,望着一缕又一缕从天心垂落,然后贯穿整个人世间的黑线。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不仅仅是齐家所在的几座城池,还有西关,甚至到了如今的西域,都有这样的黑线,牵连着大地与天空,贯穿了光明与黑暗。
让齐麟觉得心中有些不安的,是这些黑线,似乎无法泯灭,自己的九品元气,能够稍稍的清除些许,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强大坚韧的黑光。
西域的黑线地图绘制,已经快要结尾,令齐麟觉得古怪的,途径西域边陲,黑光的分布与大魏相差不多,杂乱而无章,越是接近西域,接近北方,黑光的密度便越是提升。
可到了制定的区域之后,这些从天心垂落的黑线,便忽然变得减少起来,原本数十步便可见到的漆光,甚至数百步都无法看见。
齐麟不太明白。
地图的绘制,往往是规律的集大成图,山势的走向,平原与河流,春夏秋冬的变幻,积水和降雪,干旱与洪涝。
那些隐蔽的,潜藏的,都可以在绘制的地图上找到规律。
齐麟抿唇,他想到了这个问题。
段无胤,或者说,站在段无胤背后的洛阳皇宫,想要从这张地图上得到什么?
关于黑线的,还是这片区域的?
信息的缺失,让齐麟无法想明白这一切,但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这一副图如果送到了曹家男人的手里,整个大魏的情报系统都在他的手中,无数的信息流淌,他必然会推出某个惊人的结论,这就是他需要这张图的原因。
“小齐”
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披着泛白青袍的老人,嘴唇已经被冻出了血丝,惨白的面容,被一张枯老手掌覆盖,他颤颤擦去唇角血渍,极为忍耐地开口说道:“我有些累了,想歇一会。”
齐麟点了点头,他松开了那根牵扯着六人的粗麻长绳,轻声说道:“诸位自行活动一下,我们在此稍作休整。”
“五叔。”
那根长绳,仍旧被老人握在手中,老人听到齐麟的声音,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抬起头来,望着此刻不染尘埃的上空,感慨无比说道:“你,看。”
齐麟同样抬起头。
走了一段距离,这片不知名的西域地界,黑线的分布并不密集,在此刻一眼望去,居然看不到一丝黑暗。
老人笑了笑:“我们来到了最后的区域,这里没有那么多黑光,这似乎是世上最后一片光明之地了。在地图的绘制里,余下的空白,就是光明,也就是希望了。”
老人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世上多出来的那些黑光,永远都散不掉了,会是什么样子?”
齐麟微微一怔。
老人温柔说道:“我们身边会多出许多黑暗,黑暗当中,无法避免,走了这么多路,除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一眼望去,看不到漆光的。这其实是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齐麟抿住嘴唇。
是啊。
若是有一天抬起头来,看不见漫天的光明。
该是一件多么绝望的事情?
被齐麟喊一声“五叔”的老人,眯起眼缓慢地打量了四周的族人,四个人,似乎都颓然而无力,缩在了雪原的角落,此刻风不算大,也并不算冷。
“这片世间,不该有那么多黑暗。”
老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绝不忌惮让别人听到。
“可有光,就有影子,影子就是黑暗。”
“即便是世上最炽热明亮的灯火,灯下也有不可磨灭的漆黑。”
微微停顿。
“绘制地图的古卷,在我的身上。”老人沉声说道:“因为我资历够老,所以在绘制的过程中,我们在休整的时候各自观察,如果他有需要补充的,会找我摊开古卷,然后补充。”
齐麟瞳孔微微收缩。
用词的些微之处,被齐麟察觉出来。
绘制地图的“他”?
不是他们?
他好像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在细微而又短暂的时间里,五叔掏出古卷的动作变得无比缓慢,四周原本懒散而颓然的目光里,有些因为先前的话语变得警惕,有些则是闪起了灼目光彩。
齐麟的面色变得苍白,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断向着地下倾注元气,却没有发现森罗道探子在身旁跟随的原因。
并不是他们的行踪隐蔽。
而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人跟踪。
按照殿会的风格,若是这份地图这么重要,又怎么可能容许出现失误?
齐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捆在这根绳上。
因为这根绳上,从来捆的就不全是绘制地图的大师。
自己一个,五叔一个,另外一位绘图师。
剩下的三个人
齐麟的目光与他们一一对视,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狼性目光。
剩下的三个人,是一个标配的森罗道小组!
“倏倏倏”
三声嗖响,同时三道银光闪烁,弩箭的血光,森然无情穿透了五叔的胸膛,这个老人的气血早已经干枯,所以即便弩箭上绷紧的银线拉扯,将这个老人狠狠拽倒在地,也并没有带出更多的血液。
他奋力将那张古卷地图掷出,落在了齐麟手上。
三位森罗道的探子,眸光变得无比阴冷。
在他们眼中,领绳前行的黑袍男人,手中攥着的古卷
是象征着大魏最高机密的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