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府轰鸣,整片由神魂幻化而出的幻境,此刻从尽头边缘处开始崩塌。
四周尽是雷鸣般的坍塌声音。
叶十三的神魂寸寸崩裂,整具道袍身躯犹如瓷器片一般剥落,裂开,之后化为灰烬,率先被“挪出”紫府。
接着被“挪出”的,便是诸多被小殿下和叶十三魂力一同拉入紫府中的“看客”。
整片紫府看似轰鸣喧嚣,实则天地之中唯一残留的那座洞府,却是极为安静。
洞府内只有两人。
棋圣大人盯住小殿下,看着那道莲衣身影脚底下的道袍身躯寸寸裂开,在空中化为灰烬,扭曲,最终消失。
易潇缓缓站起,转过身子,与棋圣对视。
棋圣眼睛里的那片漆黑缓缓消失,有无限光芒迸射,像是山河万丈倒映,变得令人生畏。
他的声音压抑得很缓慢。
“你可知,我从鬼门出来之后,修为便破开了宗师之境的那道门槛,若是我想杀你,以大宗师修为,你不可能活着走出南海。齐梁的萧望归根到底不是修行者,十九道的百万雄师也不可能横渡南海为你报仇,就算源天罡手底的天阙精锐倾巢出动,来到南海,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小殿下面色如常,轻轻说道:“我知。”
棋圣面上不显愤怒,那双眸子里的山河却不断破碎,胸膛沉闷发音,低声问道:“那你可知,你刚才一剑下去,便是断了我最得意的大弟子的修行之路,神魂崩碎,是世间修行的大忌,即便我以仙丹温养,也要跌境不止,再也不复往昔。”
小殿下耳边的轰鸣声音由远至近,听起来整片紫府快要崩塌殆尽,距离来到这座洞府,已是不远。
易潇低垂眉眼,想了想。
他很认真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
棋圣魏奇眯起眼,听到后者拿自嘲的口吻说道:“福缘是这样,劫难也是这样,造化是这样,因果也是这样。棋圣大人,您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逃不过,谁也走不脱。”
魏奇沉默了。
“叶十三夺天地造化,窃取道果,要么天下无敌,要么被打落神坛。”小殿下冷漠说道:“这是千年大世,所以会有他这样的妖孽出世,可妖孽也会输,妖孽也会死。这世上,修行者修行,修到头来,也逃不出因果之外,战败于人,身死道消,就是一桩因果。”
“青石输了,神魂险些被打散。”
“叶十三输了,神魂被我一剑穿心。”
“可若是我今日输了,棋圣大人可会替我出面?来叫你这位得意大弟子饶我一次?”
未等棋圣开口,小殿下漠然说道:“自然不会。”
“要打的是他,被打的也是他。”
“他把青石打成什么模样,我就把他打成什么模样。”
“这是因果,也是报应,更是道理。所以怪得了谁?”
易潇轻柔笑道:“棋圣大人,要怪,就怪我是他的因果,他逃不开我,也没有打赢我。”
棋圣未发一言。
他静静望向易潇。
棋圣收敛气息,看起来波澜不惊,整片神魂内敛如一。
最终细声问道:“信不信我这就杀了你。”
小殿下反倒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您之所以不露面,是因为受了伤。”
小殿下声音平静,补充道:“神魂之伤。”
棋圣两袖飞扬,双手缓缓背负在后。
易潇面色不变,语调同样不变:“天下没有需要养很久的伤,除了神魂之伤。”
接着小殿下缓缓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瞳孔之中的大金之色,漠然说道:“您可以见众生,而这道伤势不行,所以即便如今您破了关,也只是出现在这座洞府之内,只是见了我,见了叶十三,并非是真正的见了众生。”
魏奇深吸一口气,两道宽大袖袍的飞扬之势不断,眼底的山河依旧不断崩裂。
他望着易潇,像是压抑怒气,轻声说道:“继续。”
小殿下笑道:“您知道我身负株莲相,没有什么能瞒住我的眼睛。所以我不仅仅看出了那道伤,是一道神魂之伤。”
“更看出了那道神魂之伤,是一道剑伤。”
小殿下顿了顿,未曾等棋圣开口,自顾自说道:“天底下,还有谁能伤你?”
“自鬼门关出关之后,天底下三位大修行者,未曾对外宣告,但各自前后踏入了大宗师境界。”易潇挑了挑眉:“银城城主苦于闭关,我亲自入了两趟北原,他未曾有过一丝动静。因为他闭的是死关,要耗去身上死气,重新脱胎换骨。”
“真正自在的,就只有慕莲城。”
小殿下低垂眼帘,认真说道:“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除了在圣岛与五老山上那帮老鬼争论魔宗未来走向、细枝末节,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去人间摆地摊卖面具。”
棋圣听到这里,表情有些精彩。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微微停顿。
易潇抬起头来,直视棋圣大人,缓缓说了一个字。
“他。”
大光明宫宫主。
棋圣大人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小殿下脑海里穿花蝴蝶般闪过了许多片段。
大雪原上,大榕寺前。
西妖,东君,青石,叶小楼。
这些夺得大世青睐,站在天底最**头的妖孽弄潮儿,连续被他“借”走身上最重要的物事,接着被强行拔高境界,不得已而破入宗师。
而此刻棋圣没有否认。
这便已经是一种承认。
小殿下眼里的大金之色有些凝固,他认真盯住棋圣大人此刻凝聚而出的魂躯,仿佛看到了那道不可见的,似乎不存在的剑伤。
他盯了很久。
反复确认了很多遍。
脑海里又想到了在初入圣岛,自己观摩“衍陆残卷”之时,山主慕莲城曾经对自己说的话。
“那位大光明宫宫主,若论妖孽,的确是千万里挑一的妖孽。”
“可他能观卷,却不是凭借自己妖孽的身份。”
“说不定你还认识,等日后时机到了,你自然知道我魔宗的大光明宫宫主是谁。”
这样的一个人,便呼之欲出。
易潇深吸一口气,心底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心湖沸腾,动用株莲相压制,才勉强让这份震惊不溢于言表。
棋圣仿佛看出了易潇的心思,却并不觉得易潇的反应有些不对,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一个消息,的确足以震惊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过了许久。
小殿下轻声而缓慢的感慨道:“我早该猜到是他了。”
“我猜到了他很强。”
“可我没有猜到他居然那么强。”
在猜到大光明宫宫主身份之后,易潇脑海里的灵光自然而然的浮现,接着闪动了很久,一直串联,一直连线。
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开始变得明朗而有思路。
想不明白。
想明白了。
“棋圣大人。”易潇忽然轻笑了一声:“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你还有必要佯怒吗?”
站在小殿下对面的棋圣魏奇,闻言之后轻叹了一口气,眼底那不断崩裂的山河风光缓缓收敛,片刻之后,山河忿怒之相已经隐去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墨的漆黑之色。
小殿下望着不怒不火的棋圣大人,挑了挑眉:“若非我今日打崩叶十三神魂,他身为天下最顶尖的妖孽,免不了受上大光明宫主的一剑,到时候被借走铁树,尚且不如今日神魂崩离的局面。”
棋圣魏奇轻声说道:“的确如此。”
算是认同了易潇的话。
叶十三今日被易潇打崩紫府,棋圣只需取出仙丹,稳住叶十三的神魂,跌境之后看似大不复昔,但跌出妖孽境界之后,自然也入不了大光明宫宫主的眼界。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小殿下整理思绪,依旧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那位大光明宫宫主,来到中原之后,一路碾压妖孽,顺带拔人境界,行的是世间最为古怪之事,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妖孽惧之怕之,避之让之,却终究逃不开,也躲不过。
即便是身负的西妖,也未能免于一劫。
易潇想不明白,于是试探性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棋圣似乎没有拒绝回答的意思。
棋圣想了片刻,似乎有些疑惑,连自己也不太明白。
于是他轻轻问道:“为什么呢?”
棋圣像是在问易潇,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伸出手来,轻轻抬起,触碰在自己肩头。
小殿下瞳孔微微收缩,看出那是棋圣身上剑伤的起始之处。
触及此处,棋圣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忍受了莫大痛楚。
棋圣似乎想起了自己在面对大光明宫主时候的场面。
天大地大,一剑最大。
而那人拔剑之后,鞘里无剑,却有无限风光,像是天底山河,尽数在鞘中绽放光彩。
一把虚剑,顷刻间斩在自己神魂之上。
自己堂堂大宗师境界,在面对大光明宫主之时,居然与那些只是九品的妖孽无二。
只是一剑。
也只有一剑。
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递出这么一剑?
要到什么样的境界,才能做到鞘中无剑?
棋圣想到了很久多年,那人曾经在留仙碑上落下的一剑。
棋圣有些明白了。
他有些恍悟般的念了四个字。
“剑道独孤。”
小殿下有些微惘。
耳边轰隆隆声音传来。
原来是紫府崩塌到了极致,洞府也随之崩塌,大块大块山石崩离开来。
小殿下抬起头来,看见洞府上空,整片魂力虚构的南海仙岛,此刻穹顶上空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旋涡。
有一块仙碑,隐隐约约显露模样。
仙碑之上,插着一把古剑。
小殿下的目力极好。
大金色荡漾。
他看清了留仙碑上写的字。
并非是四个字。
而是两个字。
是剑道二字。
而留仙碑碑体龟裂,一把古剑插入碑中,剑身穿透而出,剑柄露出,恰好承接落在剑道二字之下。
剑柄之上,刻了两个字。
独孤。
合起来正好是四个字。
春秋元年,有人曾经在南海落下一剑。
剑道独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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