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楼阁。
夜风轻轻吹起,萧望靠在栏杆上,灰白的头发向前飞起。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易潇一直没有回答萧望的话。
“卫无道”小殿下深吸一口气,盯住萧望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他的身上就有真相。”
“我不知道这只老狐狸临死之前对你说了什么。”萧望低垂眉眼,抬起靠在栏杆上的双手,捋了捋自己发白发灰的发鬓,柔声说道:“但想必并不是什么好话,他自杀了,看起来是用死来打消你的念头,实际上反倒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
他说道:“天阙这些年替你做了这么多见不得的事情,有一半在卫无道的授意之下,他已经死了,你还信不过他?”
萧望没有说话。
易潇轻声说道:“你大可以放心,卫无道到死没有说一句对不起你的话。”
“萧望,我想借兰陵城一夜的时间。”
易潇很平静说道:“你忌惮的人,我不忌惮所以你狠不下心杀的人,我来杀你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
陛下大人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望向易潇。
“我要用兰陵城南北巡抚司的所有案底,文档。”易潇低垂眉眼,柔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向你提过任何要求,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萧望想了很久。
他轻声说道:“天亮之后呢?”
小殿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如果我查出来了,那么我会杀掉该杀的人,做一个了结。”
“如果我没有查出来,卫无道的死,就是最后的终结。”
萧望深吸一口气,说道:“好。”
他挥了挥手,再不说话,转过身子,继续趴回空中楼阁的玉栏杆上。
微微阖眼,意兴阑珊。
兰陵城北巡抚司衙门迎来了一个白袍年轻男人。
北巡抚司衙门负责剖析尸体,测验死因。
这个白袍年轻男人拎了一具老人的尸体,满身都是剑伤,死相不能再凄惨。
验尸官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心中的不妥。
这样的伤势致死,南巡抚司刚刚送来一具中年男人的尸体,与这个老人死得一模一样。
那家眷还在北巡抚司衙门口不肯离开,倔强求着巡抚司大人立案调查,能够彻查此事,还一个清白。
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人的上司的上司,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的意思,传下来的消息很明确。
这桩案子就不要再查了。
而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来自天阙最高层那几位大人物的授意。
这桩案子基本上是黄了,这个女人就算哭瞎了眼也不可能立案,顶多是一些程序上的敷衍,尸体保质期就那么几天,没钱没权的人家哭着求破案,但衙门不验尸,基本上巡抚司抬走就拉去火场烧了,这样的无头案子多得很,到时候连骨灰都分不清谁是谁。
怎么去查?
谁敢去触怒天阙那些大人物的眉头?
北巡抚司的几位验尸官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次,他们只知道拎着老人尸体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自己的罪不起。
整个齐梁也没几个人得罪的起。
那位殿下说要查这具尸体,要验得清清楚楚,就是天阙的那几位大人物来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而戏剧性的则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验的这个老人,就是天阙所谓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验伤,查致死伤,他身上的剑口,质地,伤势时间,能查的全都查出来。”
易潇很平静望着这个老人的尸体,“越详细越好。”
年轻的白袍男人微微转头,看到了跪坐在堂口哭泣的妇人。
林意的尸体正要被北巡抚司的工作人员抬起,按他们欺骗妇人的话来说,这个中年描画师的尸体会被送入巡抚司衙门有关部分等候调查,明日再来验尸。
其实抬起就拉去火场,明天就是一捧灰。
这个妇人咬着牙不说话,满脸泪痕,怀里紧紧搂着自己女儿,小姑娘不明白自家娘亲为什么要哭得如此伤心,但余光瞥见那个躺在白布里只露出脸的男人面色青白,身上白布一片血红。
她踮起脚替妇人擦去泪痕,奶声奶气问道:“娘爹爹睡着了吗?”
妇人哽咽着点了点头。
白袍年轻殿下微微阖眼,若有所思压低声音对巡抚司一路奉承自己跟在身后的巡抚问道:“天阙那边说要压下这件事?”
那个巡抚的面色有些难看,只能尴尬点了点头。
易潇指了指林意的尸体,轻声说道:“这个人也一样,一个时辰之内,我要最清楚的验尸报告,这件事天阙说了不算,你想要带好头上的乌纱帽,应该知道怎么做。”
说完之后,小殿下缓缓走到了中年美妇的身边。
他蹲下身子,轻柔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妇人不知道这个年轻白袍男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当他踏进北巡抚司之时,身后便有一堆官员围着拥簇而来,偏偏没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厅堂里安静至极,而那些官员频繁对自己投来厌恶的目光,又只能止乎于此,无可奈何。
她知道这个年轻男人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她知道,只有弄出足够大的动静,吸引到这个年轻人的注意,自己夫君的案子才有可能被立下,被彻查。
小殿下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有人说你含冤昭苦,在这里跪了一天。”
妇人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努力听着每一句话。
妇人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她先是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看到了身边这些大人物隐晦之间投来威胁意味的目光。
她苦涩说道:“大人我看见您指了指我家夫君,那些另外的大人们就立即把他抬走了,是不是案子已经立了?”
说这句话时,她顿了顿,努力想找一个别的词语划分场间的阶级,但她只能说出“大人”这个词,她找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
这个温和蹲下身子的白袍年轻男人是大人。
这些向自己投来漠然目光的官员也是大人。
易潇轻轻嗯了一声:“已经立案了。凶手很快就会被查到的。”
妇人听了这句话之后。
她证了许久。
这个女人搂得孩子更紧了一些,她闭上眼,更多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身边漠然而鄙夷的目光越来越多。
“我家男人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从来不会跟别人吵架的他连只飞蛾都舍不得杀,他怎么可能会有仇家?”
这个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艰难。
“南巡抚司的大人对我说,我家男人是自己去惹了大人物,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大人物是谁,我家男人就是一个普通的描画师,当年上过战场,为齐梁杀过敌人的怎么会惹上大人物呢?”
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你们都不了解林意,他说只愿一家人平安,其他别无所求,他不惹事,在外面连一句话都不会多说,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像你们说的惹了仇人,哪里来的仇人?他不是一个恶人,真的不是”
“所以我不信”
“我真的不信”
怀里的孩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大眼睛也湿润了。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沙哑着声音弱弱问道:“娘爹爹不是睡着了吗?”
妇人满脸都是难看的泪水,她止住了哭腔,没有再回答自己怀中女儿的问题,而是直直望向了易潇。
小殿下突然有些心酸于这个男人的遭逢。
林意的一生已尽,就算自己当时没有杀他,卫无道也没有杀他,到头来也是个痴子,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度过一生。
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他后半生过得如此谨慎,如此轻微,甚至卑微或许是想着能拿善报抵消恶果?
可世上还是有人会犯下别的恶果。
吃下这份恶果的人,又是何等的无辜?
易潇并不恨林意,这个男人当年只是天阙三组的一个组长,庙堂江湖多是身不由己,哪里能有善因善果贯穿终生?
哪怕是如今的自己,在大稷山脉杀了两千人,这份业力已然纠缠不清,终究有一天会遭了报应。
大家都是恶人。
以恶还恶罢了。
小殿下轻柔低眉,温和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林意的女儿转过脑袋,有些迷惘看着眼前的白袍年轻男人。
小殿下指了指那块白布,轻声说道:“他现在睡了一觉,要睡很久,很久很久,等到你长大了,他就会醒过来。”
林意的女儿轻轻嗯了一声,信以为真,接着想了想,学着她娘的措辞问道:“大人”
小殿下笑着纠正说道:“喊什么大人?喊哥哥。”
林意的女儿有些纠结。
她有些分不清大人跟哥哥的区别。
但她知道前一个是尊敬中带着惧怕,后一个则是尊敬里带着亲切。
她望向这个笑意温和的白袍年轻男人。
她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亲切。
所以她顿了很久,终究执拗摇了摇头,直勾勾望向易潇,很诚恳问道:“大人我爹爹他是一个恶人吗?”
小殿下怔住了。
世上有些距离,不是你肯伸手,对面就愿意牵过来。
终究有一道天堑,跨越不了。
易潇自嘲笑了笑,想着林意的死,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帮他的妻子立了案,这算是什么?大慈大悲?还是虚伪?
假仁假义。
只是有时候天真还没有死去,那个时候抬起头来,看世界看得迷迷茫茫,满是鲜花和盛赞,阳光和美好。
只是后来天真被杀死了。
林意的女儿眼里有鲜花,有阳光,只是那朵花正在枯萎,阳光逐渐黯淡。
每个人难免于此。
十六年前的林意或许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鲜衣怒马的天才男人,如此年轻便坐上了天阙组长的位置,剑气满胸膛,以酒浇块垒。
只是后来他的天真死了。
他也死了。
好在下一辈正替着他盛放花蕊,绽放阳光。
林意的女儿抿唇,很紧张等着易潇的答案。
易潇笑着说道:“这世上有很多好人,你爹就是其中一个。”
小姑娘望着那个白袍年轻男人起身。
接着一众官员众星捧月,离开了这里。
堂口一片安静。
她望向那个白布上闭眸的男人,有人抬走了他。
小姑娘面色凝重向他挥了挥手。
她名里二字。
就叫天真。
这个天真的姑娘很认真挥手告别。
林天真轻声对自己的娘亲说道:“娘,别哭了。”
妇人抬起头来,有些恍惚。
这个满脸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心疼替她擦去泪水,柔声说道:“爹说过,人死不能复生,哭再久也没有用的。”
妇人怔住。
林天真轻声说道:“娘要乖乖的,不然爹会很伤心的。”
所有的天真都会死去,可代替天真活下去的,未必就是卑劣,残酷,或者冷漠。
这个小姑娘闭上了眼,她很温柔踮起了脚尖,拥抱着自家娘亲的,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她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眼里是清清楚楚的平静。
天真的花朵和阳光都已经死去。
“娘,爹曾经跟我说过爹说他好久以前是个将军,杀过人,杀过很多人。”林天真轻轻说道:“爹说杀人呢,是要偿命的,有一天会有人找到他,把曾经的因果都做一个了结,到时候他都想好啦,没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咱俩。”
“爹留了好多灯笼,画了好多的画,就是怕那一天来了,有人想着他,却见不到他。”
林天真蹲下身子,把南巡抚司拿来糊弄自己的灯笼轻轻吹灭,放到了一旁。
“回家,娘。”
小姑娘温柔说道:“回家看爹爹的灯笼。”
她牵起妇人的手。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我以为双倍月票周末就没了,没想到持续到1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