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外俱是寂静,唯有风雪交加的呼啸声音。
以及漫天剑气叮当碰撞声音!
披着雪白色大麾的风雪银城城主眉尖微挑,注视着那位距离自己三尺的红衣女子。
三尺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是风雪银城城主剑域的笼罩范围,红衣儿再前进一步,雪白的肌肤便会被三尺之内无数的风雪切割。
红衣儿若要递出那一剑,就必然要踏入那三尺范围之内。
可她如今还没有动。
黑龙白凤剑匣也只是微微打开了一个狭口。
蓄势。
蓄大势。
风雪银城城主极有耐心地等着这一剑出匣,负在背后的双手轻轻拢袖,宽大银袍在暴雪之中猎猎作响,鬓角霜白飘摇,饶有兴趣眯起眼打量着红衣儿。
红衣儿的元力已经跌至了三品。
她面色比风雪还要苍白,唇红却比海棠更鲜艳。
他突然笑道:“有些时候,我会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背着一柄剑,就觉得背上了整片江湖。”
红衣儿面无表情。
“可是对于大修行者而言,哪里有江湖二字可言?”
风雪银城城主轻声笑道:“修到最后,一剑可搬山倒海,一剑可叫跪仙人,一剑可斩断沧海。所以那些大修行者们所想的,就从江湖二字,变成了长生。”
红衣儿微微挑眉,听着这句话里另藏玄机的细微字眼。
“他们越修越胆越修越不敢犯险,纵然有剑在身,也不敢出这一剑,去搬山,去断海。”
“他们这种修不成长生的。”
风雪银城城主笑了笑,望向红衣儿开了一条狭口的剑匣:“你可以,但你要死了。”
红衣儿呵出一口暖气。
再无元力。
剑匣极其缓慢裂开,炽热而滚烫的光芒在剑匣里流转,圆融如意却不四溅,最终凝固成一道流线型的剑形。剑柄剑锋浑若天成,三尺剑身极尽世间雕琢的艺术,鬼斧神工,游刃有余,得天地之钟爱。
这是一柄叫人一但不小心望去,便再挪不开眼的剑。
一柄好剑。
绝世好剑。
风雪银城城主眯起眼,赞叹道:“这是什么剑?”
若是问到这柄剑的来历。
与那柄在风庭佛塔之中的陆沉仙剑一个级别。
西楚霸王生前藏剑无数,钟爱之剑却只有三柄,所以死后没有纳入墓葬之中,天下名剑,就只有这三柄。
剑中前三甲,对应镇压天地三道门。
这柄历尽百年之后,被宿命中人从龙门之中取出的剑。
这是一柄什么剑?
红衣儿轻声说道:“我的剑。”
天酥楼顶。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将目光挪到风雪之中的两道身影。
“那两个人之间的战斗,你插不了手,我更插不了手。”小殿下轻声说道:“更何况,如果真相就是我之前所说的那样那么恐怕如今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人能够拦得住他。”
魏灵衫微微咬牙,说道:“如果真有太虚相的古老传人,夺取了师父的**,那我师父”
易潇说道:“如果真的是来自鬼门关的天相修行者,他来到人间第一件事情,不是大开杀戒,至少说明风雪银城城主的魂魄还保留着主导。”
“鬼门关里时间和生命都是无限,是**里放逐大修行者的监狱。”易潇皱眉说道:“太虚相主人的灵魂,很有可能跟风雪银城城主的灵魂发生了交融。”
磅礴风雪中心的那个男人,身边的空间隐约扭曲。
不是剑域,不是魂力,也不是元力。
“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易潇吐出一口浊气,说道:“如今看来,他身上天相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而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情被发现。”
“这些青霜都已经散了。”易潇挑眉,分析道:“以你师父强大的修为,原本就是与那一己之力清空风庭城的棋宫老妖怪一个级别的宗师,如今压制整个洛阳自然是不成问题。可他现在连这些域意都无法分心去操控,说明他面对的那个人,给他的压力真的很大。”
龙雀郡主望向那一袭曼妙若仙人降凡的红衣儿,喃喃说道:“的确是一个很不凡的人。”
暮气沉沉,却又生机无限。
这一袭红衣开剑匣的速度很慢,正因为很慢,所以才给人无限的危机感。
魏灵衫怔怔想道:“这是一个谪仙人。”
接着她注意到自己先前一直握着小殿下的手,此刻反应过来,触电一般抽出自己的手:“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易潇笑着伸出手,将魏灵衫闪电般缩回的手再度握住,轻声问道:“去过风雪银城吗?”
魏灵衫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我们留在这里,插不上手,也帮不了忙,洛阳内外都是想杀我的人。”易潇笑意不减,说道:“说到底,那两尊妖孽都跑路了,我也早该跑路了,如今撑死了也留在这里,一是因为你师父分不开心,二呢,其实是想印证一个猜想。”
“一个猜想?”魏灵衫微惘。
“你有没有想过,鬼门关与一个地方很相似?”易潇望向魏灵衫,眼里满是笑意。
魏灵衫恍悟,试探性说道:“六道佛骸?”
小殿下点了点头:“据说鬼门关是远古年间地藏菩萨修行证道的道场,而大劫过去之后,道场里关押的无数恶鬼无法被普化,无时无刻不想着入人间宣泄怒气,便化为了地狱一般的存在。既然那里已经不是人间,关押着的大修行者还算不算是人类?”
魏灵衫微怔,下意识道:“自然是不算的。”
易潇笑道:“对,自然是不算的。他们本来是人,现在却不是人了所以,算不算死掉了?”
龙雀郡主哑口无言。
“就跟六道佛骸一样,风庭剑庐剑冢的那一边,就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易潇认真说道:“在风雪银城之前,这世上定然有着类似的圣地,追拿破矩之人,所以才会有鬼门关里,那些已经破矩的人。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死去的人,都是被杀死的人。那么当风雪银城真正捉到破矩之人之后,所谓的杀掉,又是什么意思呢?”
魏灵衫嘴唇微微苍白,她明白了易潇的意思。
“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必杀之人,从北原一直追到北魏洛阳都不动手。”易潇眯起眼,说道:“红衣儿一直在蓄势,更没有理由让她将大势蓄起,将那一剑递出。”
“我在等”
小殿下深呼出一口气。
“我接受不了红衣儿就这么死去,死在风雪银城城主手里。”他深深望向魏灵衫,复杂说道:“所以即便我无法改变这一切,我也要亲眼看到最后的结局。”
青石小和尚走了,隐谷传人王雪斋也走了。
洛阳内城几乎搬空了。
可是魏灵衫没有走,她一直陪在易潇身边,听易潇说完了所有的话。
所有的想法。
所有的念头。
易潇毫无保留的全盘托出,于是魏灵衫一字不漏的认真聆听。
而易潇说完了。
所以魏灵衫也听完了。
她认真听完易潇的话,觉得自己也有话要说。
于是她轻轻说:“我是风雪银城的弟子。”
易潇怔住。
“你就确信自己猜得不会错?为什么?又凭什么?”
龙雀郡主自嘲笑了笑,问道:“如果最后的结局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呢?”
接着她不露痕迹,轻柔将手从易潇手里抽开。
魏灵衫后退一步,无比平静地问道:“如果你亲眼看到,我的师父杀了红衣儿呢?”
小殿下声音苦涩道:“可你的师父你口中的师父,他从鬼门关出来之后,还是你的那个师父么?”
“这不重要”魏灵衫轻声说道。
“易潇。”
“只要留在这里,无论猜没猜错,你都会死的。”
易潇面色稍微苍白。
“至于我的师父”魏灵衫摇了摇头,说道:“从出生以来,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师父,只知道他是北方圣地风雪银城之主,只知道他是盖压当代的大修行者,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面。”
易潇有些微惘,他不明白魏灵衫的意思。
“与我说过三句话以上的,就只有陈万卷。”魏灵衫轻声说道:“可我不喜欢他。”
“除了与我书信来往的师兄,再没有人真正关心我。”龙雀郡主捋了捋鬓角乱发,柔声说道:“除了师兄,我出洛阳前,这十六年,便再无亲人。”
易潇恍惚有些明白了魏灵衫的意思。
魏灵衫咬着牙,含着唇,认真说道:“易潇。”
“如果我不进风雪银城呢?”
小殿下的面色有些苍白。
“我不喜欢世俗,不喜欢拐弯。”魏灵衫轻声说道:“我拜师只是为了报北魏养育之恩,既然风雪银城已经入世了,我入不入风雪银城,便再无所谓。”
易潇猜到了魏灵衫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慌忙前进,那袭白衣却飘忽后掠一步,接着一柄剑鞘抬起。
那一柄剑鞘出膛有些重,微沉砸在易潇胸前。
却恰到好处地止住了易潇与魏灵衫的距离。
易潇怔怔望向白衣女子。
抵在胸前的漆虞,就像接下来那句话一样,让自己喘不过气。
“易潇。”魏灵衫没有松开抵在易潇胸前的漆虞,轻声说道:“我可以不要我的师门,这些我都可以不要。”
她含唇扬眉,问道:“我这些都可以不要了,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陪这袭红衣儿送死?”
易潇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他望向风雪之中取出剑匣的红衣女子,想着红衣儿断去心意通之前对自己说的“离开洛阳”。
为什么自己偏偏要死等在这里?
为什么自己不愿意放弃?
他恍惚抬起头,看到白衣魏灵衫那张含唇咬牙的俏脸儿,想着她那句“我可以不要我的师门”。
何等恍惚?
陡然胸前漆虞的压力微微一松。
“去哪都可以。”魏灵衫眉眼柔和,细声低语,像是温柔的猫咪让人无法拒绝的恳求:“趁着师父还没脱身,我们走。”
易潇跌坐在天酥楼顶一片狼藉的青瓦上。
他怔怔望向魏灵衫。
魏灵衫伸出一只手,与自己只有一丝距离,只要自己伸出手。
就可以远走天涯,离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