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了一天的路,无昱原本是想着早些回房间好好打坐休息一番。不想他人才刚到死生林,便被谢伏危一剑过来,硬生生逼着打了一架。
无昱早就知道青年是个千百年难遇的绝佳资质,不想短短十年,修为虽没有突破元婴,但是剑法又更加精纯许多。
要不是他反应快,有好几次都险些被不知春伤到。
想到这里无昱心下松了口气,倒不是怕受伤,只是不知春那寒气实在太重。
一渗透进去那便是整个灵脉都生寒,刺骨般冰凉,十分不好受。
灵山佛修所住的地方和万剑仙宗隔的不算远,按道理来说无昱回来的时候应该能够一下子感知到不知春的寒气。
然而意料之中的寒气并没有笼罩在这边,周遭反而春日般温暖。
不知春的寒气有多重没人比无昱更清楚,毕竟他与谢伏危交手过这么多次。
那不知春就算是被放入剑鞘里,那寒气也只是被封印了大半,还有一部分也会渗漏出来,让这夜色更凉如水。
如今这里没有这样的寒气,这说明谢伏危并没有回来,或者回来之后又因为什么而离开了。
无昱眼眸闪了闪,手中的佛珠也不拨了。
他脚步一顿,视线瞥见了苏灵的房间。――门大打开着,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同样的,本该苏灵隔壁房间休息的陆岭之也没了踪影。
“无昱尊者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自己房间休息,是来这儿找什么人吗?”
琳琅觉察到了外面的气息,轻轻推开门,看到无昱的时候也有些意外的样子。
她刚想要说什么,顺着无昱的视线看了过去,也发现了那扇敞开的门扉。
“这不是苏师妹的房间吗?怎么门大打开着……”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一看,发现里面并没有苏灵的身影后一愣。
“苏师妹这是去了哪里?怎么没在房间里好好休息?”
无昱听到琳琅这话后眼皮掀了一下,他目光无悲无喜,琳琅被盯着很是不自在,却还是竭力维持着面上的笑意。
“无昱尊者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是琳琅脸上有什么东西?”
“她们去哪儿了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琳琅唇角的弧度骤然敛起,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眸子映着月色,却也晦暗不明。
“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尊者。”
“尊者切莫见怪,琳琅之所以装做不知不是刻意隐瞒什么,更没有心怀不轨。而是为了万剑仙宗的声誉着想,在没有确定之前,这才不敢妄加将此事张扬。”
“为了万剑仙宗的声誉?”
佛修指尖微动,落在佛珠上的时候隐约有佛光闪烁。宛若夜幕星辰。
“尊者贵为佛修,又是元婴修为,若是毫无觉察琳琅是全然不信的。”
“你说的可是你们清竹峰的那名弟子?”
“正是。”
琳琅眉头微皱,看向陆岭之所在的屋子,里面和苏灵的房间一样空空如也,没有人影。
“既然尊者已有所觉察,那我便不再遮遮掩掩了。这件事不仅有关万剑仙宗,更是有关今日来参加摘英会的各位修者。我们仙门各派自古以来都与魔修妖修势不两立,千百年来好些正派同门都被他们残害杀戮,剥夺金丹以助长修为,他们的罪行简直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而这一次摘英会魁首所得的那段根骨乃是千年赤羽火凤的根骨,是妖修之中的极品。不仅于我们百利无一害,对他们妖修亦然如此。”
无昱从一开始到现在面上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静静地听着对方说着。
面色平静,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阁下是怕今夜有人趁机盗走那根骨?还是觉察到了什么妖邪入了死生林?”
“或许更糟。”
“我怀疑我们万剑仙宗可能混入了一名妖修。”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琳琅说到这里便没有接着说下去了。
她余光隐晦地瞥了身旁的佛修一眼,和她瞧不透沉晦一样,她同样看不清无昱心中所想。
佛修就这么逆着月光站着,长发如瀑,眉间有一点朱红,白日尚未觉着有什么,到了夜幕时分迎着这月色,越发觉得妖冶i丽。
“我明白了。”
“阁下是怀疑那妖修是那清竹峰的弟子。这的确兹事体大。”
“可是我还不太确定,所以这才没有立刻声张……”
“你方才不是已经一口一个妖修妖修的说了吗,还有什么不确定的?”
琳琅自然听出了无昱这话里的嘲讽意味,她脸色沉了一分,不大好看。
但是也只是一瞬,而后她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好像比在说陆岭之是妖修的时候更加烦忧。
“陆师弟为妖修我的确笃定,只是我困扰的并不单单这件事。如果我已经确定了他是妖修,为了大家的安危,我肯定会第一时间站出去将他拿下。”
“万剑仙宗潜入了一个妖修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要是任由妖修伤及了同门那更是错上加错。琳琅不是不识大体之人,自然会权衡利弊。”
“事实是你并未动手,也没声张。”
无昱垂眸淡淡扫了琳琅一眼,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你还特意等苏灵发现了一并跟上去了,这才装作放发现的样子从屋子里出来。”
“而恰巧,我也刚过来。”
“尊者又误会了。我虽然的确是刻意等你来了这才推门出来,是因为我金丹受损,怕不是那妖修的对手。”
琳琅像是早就料到了无昱会问什么,会说什么,每一次对方的质问她都能轻巧化解。
无昱也觉察到了,他眼眸眯了眯,隐约猜到了什么。
“那你可知谢伏危如今也不在?”
“伏危也不在?他不是与你切磋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吗?”
琳琅惊讶地捂着嘴,这才后知后觉的用神识往周围探知了一遍,果然没有发现谢伏危的气息。
“你大可不用等我去对付那妖修,或者更准确来说你真正想要去对付妖修的从头到尾都不是我。”
此时夜色凉薄,佛修吐露的话语也凉薄。
他那双眸子不知是被月色映照还是如何,竟生生显露出了浅淡的金光。
“谢伏危应该已经往九重塔那边过去了,如果陆岭之真是妖修,若是旁的修者赶过去他倒是还有一线生机。可是若是谢伏危的斩妖剑,那他必定在劫难逃。”
“我不明白尊者要说什么。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伏危去了就地诛杀了那妖邪不是正好吗?”
“陆岭之是苏灵的朋友。”
“你应该知道她的性子,她并非是会抛弃朋友的人。”
青年佛修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朝着琳琅所在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似踩在佛莲之上,隐约有金光闪烁。
琳琅被这压迫逼得不自觉后退,最后直到背抵在了墙上这才退无可退,停了下来。
而无昱与对方保持着一步位置,并未继续向前。
他低头直勾勾注视着琳琅,好像要探知对方的灵魂般深邃冷漠。
“琳琅,你真正想要置之于死地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苏灵一人。”
“我,我听不懂尊者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将妖邪诛杀,挽回万剑仙宗的清誉而已。”
琳琅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袖,强迫自己抬头看向无昱,不让自己视线有丝毫心虚躲闪。
“而且若是苏师妹应当只是被那妖修蛊惑,若是看清了那妖修的真面目我们自然不会怪责于她。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在尊者口中反倒成了你死我活了?”
无昱只是这么盯着她半晌,最后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很轻,可落在琳琅心上却如千钧巨石般沉重。
正当琳琅想要询问对方为何突然叹气的时候,一道强劲的妖力拨动从九重塔那边传了过来。
有人动了妖骨!
“死生林有妖修闯入?!就在九重塔那边!”
“那妖修是为了妖骨而来!快,快去通知昆仑剑主,还有其他长老!要是那妖修不仅夺了妖骨,还将上古妖兽放出来就不妙了!”
“谢道友呢?他的不知春为斩妖剑,他诛杀妖邪再合适不过了!还有沉宗主,沉宗主,他来了没有?”
“……”
九重塔是一座镇妖塔,里面关押着的妖兽年限最小也有千年,几千年的妖兽魔兽尚且不说,更甚者还有临近化神期的魔修和妖修。
要是一并放出来,别说是死生林了,整个修真界都要遭遇一场浩劫。
这一下子不仅是无昱他们,就连死生林周围所有来参加摘英会的弟子,还有桃源昆仑灵山各派的修者也感知到了。
而正是琳琅所期待的。
如果只有万剑仙宗的人,那苏灵就算站在陆岭之那边帮了陆岭之逃脱。她这般好的资质,之后也顶多是带回去私下处理。
但是若是各派修者和大能都在,那便不是万剑仙宗一宗的事情了。
万剑仙宗可能会仗着少女资质出众心生怜惜,可其他宗门各派不会。或者正是因为苏灵资质出众,才会让他们更加忌惮。
如今就已经与妖修勾结了,那日后更是个大患。
勾结妖修在前,盗夺妖骨在后。
无论是哪一个罪名都足够让苏灵万劫不复。
无昱眼眸闪了闪,瞥见一旁难掩喜色的琳琅,唇角的弧度敛了下来。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看着周围不断御剑往九重塔赶过去的修者,心下一片平静。
这种场景他虽没见过,却听过。
五百年前沉晦入魔的时候也是这般阵仗。仙门各派全然杀到了万剑仙宗,求老祖宗将沉晦就地诛杀,以证剑宗清白。
连他那位道侣也不能幸免,也被逼着以死殉道。
最后是如何的呢?
好像是那位桃源主以身殉剑,舍命将他从悬崖边拽了回来。
无情道破,太上忘情。
沉晦突破了元婴,成为除老祖宗之外千百年来第一位踏入化神的剑修。
然后他干了一件事。
一件比入魔时候还要癫狂的事情。
他杀光了入剑宗逼死桃源主的所有修者。
当时血流成河,又落一场大雪将所有脏污都一并掩藏洗净。
老祖宗没过不久羽化离去,沉晦这才坐上了剑宗宗主的位置。
这件事知道的不多,因为大多都已经成为了沉晦的剑下亡魂了。
少数知晓的陨落的陨落,还有一些避世不问世事,灵山主持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当时他并不是随其他人一样入剑宗逼死桃源主的一员。
沉晦屠戮殆尽后,他这才上了万剑仙宗,在青云台超度了亡灵三日三夜。
这一次的场景和五百年前沉晦无情道破的时候太过相似,但是唯独有一点不同。
谢伏危的修为尚未达到沉晦那般境界,若是真出现了当时情况,也不可能屠戮死生林上下修者。
他会很被动,会更艰难。
思之及无昱不再细想,他长长的睫羽微颤,不知感知到了什么抬眸往死生林不远处方向看去。
问心剑气,破云而出。
沉晦提前从万剑仙宗赶来了。
……
这边的苏灵还不知道此时周围各处的修者已经赶了过来,她只专注着御剑往九重塔那边过去。
等到她到塔门的时候,还没进去便被两道强劲的剑气给推开。
这两道剑气她都极为熟悉。
一道来自日晷,一道来自不知春。
苏灵心下一惊,不用想也知道这两人在里面不仅已经碰上了,而且还打起来了。她不顾剑气肆意,慌忙跑了进去。
陆岭之已经将根骨取回,刚融入身体里还没有完全适应,却已不再是筑基修为。
他金丹快至元婴,虽然打不过谢伏危,但是要找机会从他手中逃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当少年这么想着的时候,猛得感知到了周围磅礴的灵力。
他知道旁的修者也觉察到了这边的动静,正往这边赶过来。
要是再不找机会离开九重塔的话,他再无生还可能。
陆岭之薄唇微抿,刚才还有意不出杀招只想着离开,见谢伏危步步紧逼不肯退让。
他眸子冷了几分,这才渐渐起了杀意。
陆师兄,请让开,我不想与你争个你死我活。
此时里面被冰棱霜雪覆盖,全然都是不知春的剑气。
青年眉眼映着寒光,整个人瞧着分外骇人。
“正邪不两立,我岂能这般放你离开?”
“我之前还疑惑为何不知春属性极寒,你碰触时候会被灼伤,又为何万剑仙宗时不时有妖气存在?我原以为的我的错觉,不想这妖修是竟然就是你。”
“你今日若不来盗这根骨没准还能不被发现,顺利离开。可惜了。”
谢伏危手腕一动,将灵力凝在了不知春的剑刃之上。
和之前在万剑仙宗交手练剑时候只用了三成力不一样,这一次他没有留情。
陆岭之早在之前便知道谢伏危。
若论资质,他比之他师父沉晦,更当得起天下第一剑修的称号。
再加上那把斩妖剑,更是让他分外忌惮。
“一剑封喉。”
“看在你与我曾是同门的份上,我会让你没有痛苦的死去。”
谢师兄好大的口气,一剑就能杀了我吗?真是痴人说梦!
少年没了平日温润如玉的模样,身后那双羽翼赤红如火焰。
这是他第一次全然伸展开羽翼,庞大又瑰丽,好似天上金乌一般将整个九重塔楼给照亮,宛若白昼。
赤羽火凤的大部分灵力都在他的羽翼之上,那看似火焰,实则是用灵力凝聚而成的。
只要稍微一碰,便能将人烧作灰烬,魂飞魄散。
谢伏危面上没什么情绪,就像是往日无数次奉命下山斩杀妖兽一般平静。
周围的冰棱被火光映照着,有一部分慢慢化成水泽流淌在他的脚边。
他垂眸看了一眼,而后紧握着不知春的剑柄,将剑刃轻轻点在了水面之上。
“水月镜花。”
刹那之间,水面一下子如海浪般涤荡出层层汹涌,又一层一层凝成剑意,铺天盖地般往半空之上的陆岭之压了过去。
那水本该柔软不已,可一加上不知春的剑气,不仅是水浪,就连水波水珠都如剑刃般锋利。
如千万银刃往少年的周身刺去。
陆岭之的身上被伤到了几处,殷红的血迹浸透了衣衫。
他闷哼了一声,连忙往上飞离了些拉开距离,而后羽翼振开,火焰滔天。
火光之中少年的眉眼也被映照着清晰可见。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赤羽火凤的本体真火,哪怕那水泽凝了剑气。
水遇火而灼,两者相互碰触的一瞬,骤然凝成了满天的白雾氤氲。
而这正是谢伏危预料之中的。
四周白茫茫一片,但是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分毫影响。
“咔嚓”一声,一道道冰棱瓦解开来,又凝成了千万把冰剑悬浮在了谢伏危的身后。
“万剑仙宗。”
陆岭之还没有来得及辨别清楚方位,一把把冰剑破开雾气直直朝着他刺了过来。
他想要躲闪,可千万把剑他根本避无可避。
苏灵原本白日雾气弄得分辨不出方向,如今听到九重塔里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一下子便找到了他的所在。
那冰剑不仅刺伤了陆岭之周身,最锋利的两把狠狠贯穿了他的羽翼,他从高处落下,被死死钉在了地上。
殷红的血迹与周遭消融的冰雪融在一起,晕散开来的范围极广,宛若血河,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
“小灵芝!”
苏灵用月见劈开了白雾,看到倒在血泊之中的陆岭之瞳孔一缩。
谢伏危听到苏灵的声音后身子一僵,回头看了过去。
然而少女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慌忙跑到了陆岭之身旁将他小心翼翼抱了起来。
“小灵芝你醒醒,你醒醒,你别吓我……”
原本疼晕过去的少年听到了苏灵的声音眼睫一动,这才有了些清明意识。
阿灵,我,我没事。
“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没事?”
苏灵是真的被吓到了,她也不顾一旁地谢伏危如何反应,伸手想要将刺入陆岭之羽翼的冰剑给□□。
然而她的手刚放上去,谢伏危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师妹,你被他骗了。他是妖修,你不能放他离开。”
苏灵见如何也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后,沉默了一瞬。
她抬眸看向眼前的青年,神情生冷。
“他没骗我,我知道他是妖修。”
“师兄,你可以放他离开吗?这根骨本就是小灵芝的东西,是昆仑的人将它生生夺去了。他没有干任何坏事,他只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这也有错吗?”
谢伏危没想到苏灵早就知道对方是妖修,而是竟然还想要让自己放他离开。
他眉头皱得很紧。
“师妹,他是妖修,你切莫被他蛊惑了。”
“这根骨是他的又如何,不是他的又如何?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他们妖修作恶多端,我若放了他离开便是助纣为虐。”
青年以为苏灵是不明白妖修所做的恶行,再加上陆岭之平日与她关系匪浅,这才心软替他求情。
想到这里他越发觉得少年用心险恶,对苏灵心存利用了。
“而且他潜入宗门两年,得了宗门真传心法剑术,我更是不能轻易放了他。”
“……所以你今日非杀他不可吗?”
“非杀不可。”
少女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然而眉眼里却没有丝毫暖意。
她手不自觉握紧了剑柄,慢慢起身引剑直直指向谢伏危。
“他是我的朋友,是妖修又如何,魔修又如何?他未伤过人性命,也没做过恶事。在我看来反倒是昆仑的人,你们这些仙门正派先动手伤人,夺了他的根骨。”
“师妹……”
“谢伏危,我与你说不清楚。”
少女将月见往谢伏危喉间又抵近了一寸。
“我和你正好相反。”
“你非杀不可,我非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