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山峦之间隐约有些白雾笼罩着,说不出的静谧。
苏灵跟着林一回去的路上枕着手臂看了眼头上的星星,心情从未有过的畅快。
“谢伏危受了八十一道鞭子你很解气?这么高兴?”
“你说什么呢林一,我看起来像是那样落井下石毫无同情心的人吗?”
少女被林一这冷不丁的一句话给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额前的头发被夜风拂起,露出了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我只是觉得放下了,心头畅快。”
“之前问心的时候你没放下?我看你当时断得也挺干净的,没见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林一能够感觉到从回来到现在苏灵的状态都很不错,比以往时候都要好。
他不明白,明明来的万剑峰的路上苏灵还神色凝重着,如今怎么什么事情都没了,反而高兴了不少。
“那不一样,我之前问心断的是和谢伏危之间的关系。但是你没发现自此之后我是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吗?我其实心里没真正放下,还是有些心结的。”
“现在经过这么一次我算彻底想明白了,他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他的。以后见面了还是打打招呼,和寻常同门一样相处就成,用不着避如蛇蝎那么夸张。”
“我把他当成寻常人一样对待,我这才算是真正放下了。”
要不是苏灵这么说,林一都没有意识到这两者的区别。在他看来断了便是自此不相往来,苏灵不搭理,不给谢伏危好脸色看再正常不过。
如今听她这番说辞,好像也是那么个道理。
“反正你总有道理,总能悟出什么新东西来。”
林一侧身避开了前面的山峦树木,月光落在他洁白的羽翼之上,说不出的柔软圣洁。
“不过我之前还担心你之后去万剑峰会不高兴,如今你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什么去万剑峰?今天不是去过了吗?”
苏灵听到这里立刻来了精神,她一下子坐了起来,疑惑地询问道。
“这九思不是已经惩戒完了吗?怎么还要去万剑峰?”
“你今日去只是因为谢伏危受惩戒,之后才是非去不可的。”
“你难不成忘了你日后要在宗主那里进修剑法了吗?你如今既已入了剑冢取了命剑,自然得去万剑峰修行啊。”
要是沉晦没出关倒还不着急,可是现在他已经出关了,这教导苏灵自然也得提上日程。
苏灵前一秒心情还挺不错的,一听到后面又要去万剑峰,而且还是日日得去,她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了下来。
“你倒是奇怪,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早些修剑吗?怎么现在宗主提前出关指导你修行你反而不高兴起来了?”
“我不是因为要修剑了而不高兴,我是有点儿后悔答应跟着沉晦修行了。”
苏灵抬起手抓了抓头发,对上林一不解的神情后这才继续解释道。
“你今日不在青云台你是不知道。他当时引天雷九思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好像鞭笞的人不是他徒弟,是他仇人似的一点儿情面都不留。”
“要不是谢伏危修为高,能够挨得住,换做旁的修者可能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的真传首徒落在他手上都这么凄惨了,更别提我了。”
少女不怎么怕修行困苦,可终归还是惜命的。
“林一,按照他这种狠辣程度,你说我会不会被他玩儿死?”
林一听了苏灵的担忧后顿了顿,他不知道沉晦是如何教导弟子的,但却知晓他的手段。
能够当上万剑仙宗的宗主,沉晦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说别的,光是他手中那把问心剑就已经斩杀过了千万妖灵魔兽。
谢伏危能生生抗了八十一道雷鞭显然是是个不知道疼的,能忍的。
但是苏灵可不是,她没谢伏危那么皮糙肉厚。
“……应该不会。”
“你是真人的徒弟,又不是他徒弟。他顾及着真人,应该不会下手太重。”
“……”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应该”就很让人担忧怀疑了。
清竹峰里,谢伏危被竹俞给带到了自己平日休憩的那个竹亭子里治疗。
这种程度他能治,用不着找药老过来看。
只是能治是能治,等到青年将谢伏危身上的衣服褪去,剪掉了黏在血迹上的布料时候,他还是被这触目惊心的伤口给吓到了。
“啧啧啧,这是造什么孽。明明但凡收了剑,用点脑子也不至于将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竹俞虽这么吐槽着,但是手脚动作极为麻利的为谢伏危处理着伤口。
他用灵泉帮他身上的血迹擦干净,再用灵力慢慢愈合着他内里受损严重的地方。
其他倒还好说,包扎包扎,喂几颗九品丹药好生调养一下即可。
要是换做寻常修者伤成这样可能得躺上个一年半载才能好。
但是谢伏危体质特殊,只要周身灵力还在运转,他伤口便能很快愈合。
“这雷鞭也是落在你小子身上,要是换做旁人哪里还有命?”
竹俞唏嘘着,随意拿了一件自己的干净衣服给他套上。
他刚胡乱套好准备将谢伏危就近往自己屋子里扶去休息的时候,不远处隐约有脚步声过来。
竹俞一顿,抬眸看了过去。
月色之下青衣少年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光影之中看不清他的神情。
【师兄。】
也不知道为什么,竹俞看到陆岭之莫名有些心虚。他抬起手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朝着少年笑了笑。
“哈哈哈是小师弟啊,这么大晚上的不回房休息出来做什么。外面冷,你赶紧回去别着凉了。”
【劳师兄挂心,我不碍事。】
【我刚才在药圃那边给灵植浇水,听到亭子这边有动静这才过来看一看,不想……】
陆岭之眼眸闪了闪,垂眸看向了竹俞身上挂着的昏死过去的青年后一愣。
【谢师兄这是怎么了?何人将他伤成这样?】
尽管陆岭之不大喜欢谢伏危,但是却也没到那般冷心冷血,对待同门不闻不问的地步。
谢伏危有多强悍不仅是万剑仙宗,就连整个仙门各派都知晓。
百年不到便至元婴修为,这世上能够将他伤成这样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是宗主吗?因为今日剑冢的事?】
竹俞摇了摇头,垂眸看了一眼谢伏危,叹了口气。
“是这蠢货自己跑去找了掌戒长老,把在剑冢的事情,包括想要砍断你双手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给招了。是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非要让宗主请九思引天雷惩戒。”
“现在好了,这惩戒也惩戒了。八十一道鞭子落下来,他也脱了一层皮,现在都还昏死着没意识呢。”
陆岭之瞳孔一缩,愕然地看向了谢伏危。
【他这哪里是惩戒,这不是寻死吗?】
浮羽金蝶也因为少年的情绪波动而颤颤巍巍着飞着,缓了好一会儿才落回了他的肩膀。
陆岭之薄唇微抿,心下说不出什么感觉,沉甸甸得有些闷。
“他这人就是这样,错就错对就是对。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非黑即白,再纯粹不过。”
竹俞和谢伏危相识了百年,他比他年长好些,与其说是同门师兄弟,更像是亦兄亦友的关系。
当年谢伏危入剑宗的时候不过十几岁,还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郎。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看着他长大,长成如今这副执拗模样。
“岭之啊,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谢伏危,但是他这人心地不坏,为人正直。剑冢一事应该只是受了问心影响生了执念,你莫要与他计较。”
少年薄唇微抿,他眉眼低垂着看不清情绪,可唇角却上扬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师兄说笑了,谢师兄并未伤到我,我自然不会这般耿耿于怀。】
【只是他伤的是苏灵,我说什么不重要,得她原谅才算数。】
“她何止原谅了,她都完全没把人放心上了……”
竹俞想起了刚才苏灵离开时候那个凉薄的笑容,一时之间没忍住这么吐槽了一句。
“行了你早些休息吧,我先把谢伏危给带回我屋子里去。等他明天清醒了就让他滚回万剑峰去。”
【师兄,师父吩咐我今夜守着月见草开花,他明日得用这花调制丹药,我今夜是不回屋了。】
【你要不直接把谢师兄带去我房间里休息吧。】
竹俞一愣,看着眼前笑容温和的少年,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那成,我刚才给他治疗半天累得够呛,他去你那里休息我也好有地方睡,一举两得。”
谢伏危被竹俞扶着进了陆岭之的床上躺着,在离开时候他还贴心给他掖好了被子。
做好了这一切后,竹俞这才锤着酸疼的背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少年在药圃那边余光瞧见了竹俞离开后手上动作一顿,确认了周围没什么人,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陆岭之今夜的确要守着月见草开花,只不过先前他已经摘到了花,后半夜自然不用一直在外面等着了。
他走近了些,站在床边位置居高临下注视着谢伏危半晌。
平日的谢伏危永远都是眉眼冷淡,倨傲清绝的模样,此时苍白着脸色躺在床上的青年让陆岭之觉得很是陌生。
他指尖微动,手试着伸到了谢伏危面前一些。
谢伏危没有醒,倒是那不知春先动了,狠狠朝着他面门挥了过去。
少年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后退开了几步和它保持了安全距离。
刚才他并不是想要对谢伏危如何,他只是想要试试能不能在不知春面前凝妖力。
结果他刚凝了一点儿在指尖,不知春便敏锐地出了鞘朝着他攻击了过来。
不知春是一把斩妖剑,斩杀的就是像陆岭之这样的妖修。
从一开始时候陆岭之就不喜欢谢伏危,不仅是因为他和苏灵的关系,还因为他的本命灵剑。
死在这把剑上的妖兽妖修数都数不尽,陆岭之光是靠近一点儿便能感觉到上面浓重的戾气和剑的寒意。
少年长长的睫羽颤了一下,垂眸直勾勾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谢伏危半晌。
最后在不知春没有感知到妖气后回了剑鞘时,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你倒是命硬,八十一道雷鞭都没把你抽死。】
陆岭之薄唇微抿,他像是感慨又像是吐槽这么说了一句。
见没办法动不知春后也没再多加逗留,转身径直往药圃那边过去了。
然而少年不知道的是在他前脚刚走了没多久,原本闭眼昏睡着的谢伏危睫羽动了下,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眼眸转了转,往门口位置看了一眼,又低头落在了不知春上面。
不知道是月光映照下来还是因为他本身脸色就苍白,谢伏危此时的脸像是覆上了一层霜雪。
没有丝毫暖意。
……
不出林一所料,隔天时候从万剑峰方向又来了一只青鸟。
是沉晦派来的,传音让苏灵一会儿过去随他一并修行。
苏灵自然是知道自己修剑是得去万剑峰,跟着沉晦修行的。
只是她没想到这昨日才刚从剑冢取了剑,还受了剑伤没有好透,今日竟然就要过去。
“那老东西可不会管你身上有没有伤,有无病痛。只要你还能站起来,能握得住剑,他便一定会让你过去。”
林风对此一点也不意外,他拿着杯茶喝了一小口,水汽氤氲着模糊了他的眉眼。
“谢伏危当年刚入宗门的时候可比你还要惨,他前脚刚择了剑后脚便被扔去了冰窟里关起来了。那里面可全是千年寒冰,刀枪不入。那疯子让他多久从里面出来便多久授他剑法。”
“好在谢伏危那小子资质出众,花了五日就出来了。不然还不得冻死在里面。”
苏灵咽了咽口水,手握着月见的剑柄却莫名浑身发冷。
好像当时被扔进冰窟的不是谢伏危,而是她似的。
苏灵被林风给吓唬得够呛,以至于她从万剑峰山门口到进去主阁时候一直都是哭丧着脸。
沉晦刚一出来便瞧见了少女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勾唇笑了笑,用玉笛敲了下她的头。
“你之前不是挺期待跟着我修行吗?是不是你师父给你说了什么,怎么这般模样?”
他浑然没有提起昨日谢伏危伤得如何,风轻云淡的样子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苏灵掀了下眼皮看向沉晦,之前瞧着再好看的如今也只觉得脊背发凉。
“师父与我说了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我现在已经过来了,只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而且师叔你心才是真大,谢师兄可是你唯一的徒弟,昨晚八十一道鞭子全落他身上了,你当真不担心?”
沉晦没想到对方从小南峰这么大老远过来,第一句不是旁的,竟然在问谢伏危的事情。
他眉眼带笑,神情看上去柔和了好些。
“他的命牌完好无损,死不了。”
“倒是你,有空担心他如何了,倒不如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他手腕一动,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直接凝出了他的本命灵剑。
“器修和剑修的修行可完全不一样,前者靠经验,后者决生死。”
几乎没有任何预兆,苏灵连避开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沉晦引出问心时候的剑意给生生逼退了好几步。
这种感觉和往日谢伏危在学府授剑理出剑时候完全不一样,像是一把剑刃直直抵在你的脖颈处。
稍微一动便能死生一线,见血封喉。
苏灵心下一惊,握着月见的手不自觉用力了好些。
她少有这般慌乱紧张的时候,额头也知道什么时候沁出了一层薄汗。
“你比旁人天赋高出许多,刚入宗门便已悟出了剑意。”
“你既能悟出剑意,便能够感知到剑意。”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前一秒还没有什么动静,后一秒便骤然吹起了风。
沉晦的衣袖被吹得烈烈响动,墨色的长发也拂起,好似丹青水墨般美好。
然而这样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却带着迫人威压,压制着苏灵喘不过起来。
“苏灵,你且抬头看看。”
“看看我的身后有什么。”
苏灵眼皮一动,下意识顺着沉晦的话抬头看了过去。
她不知瞧见了什么瞳孔一缩,迎面的杀意凛冽,她觉得浑身冰凉无比。
沉晦的身后没什么洪荒猛兽,全然都是剑意所凝成的无形威压。
说无形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在苏灵感知到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宛若看见了一头穿梭苍穹之中的五爪金龙。
还没对她发起攻击,她便觉着似排山倒海千钧巨石般的威压,压制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剑意,也是杀意。”
沉晦垂眸看向被自己压制着无法动弹的少女。
他并没有收敛威压,像是看着什么草芥般冰冷地注视着她。
“今日我不教你旁的,只要你能克服我的剑意即可。”
这话说得轻松,可做起来却困难无比。
苏灵天赋再出众也只不过是个刚筑基的弟子,而沉晦已至化神期,两人之间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今苏灵就这么被沉晦的剑意压制着,比起之前问心时候的剑气更可怖百倍。
问心时候她感受到的只是剑本身,可现在更多的是沉晦的剑意。
化神修者的剑意。
只要他想,一息便可取人性命。
想到这里苏灵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恢复了点儿气力后,试着动了下手指。
只是这么一瞬而已,她好似听到“咔嚓”一声手骨断裂的声响。
太疼了。
像是被人打断了手指一般,根本使不上气力。
“看来你已经觉察到了,要想克服我的剑意,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当然,你的骨头并不会真的断裂,只是这疼痛却是真实的。”
沉晦和苏灵之间差距太大,说着像是要苏灵克服他的剑意,倒不如说是让苏灵硬生生受住他的剑意。
这种修行对苏灵很有益处。
在之后面对比自己修为高出数倍的修者时候,也还能动弹不被完全压制。
但是其疼痛却不会少上分毫。
他淡淡瞥了苏灵一眼,见她被不知春刺中的地方伤口裂开了,殷红的血浸透了衣衫。
她今日穿得素净,那红色再清楚不过。
“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可以叫停,我不勉强。”
沉晦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话苏灵反而生了叛逆心理。
她本就是个要强的人,要是此时是林风这样亲近的人倒是没什么,可眼前之人是沉晦。
苏灵不想被他瞧不起。
“不用,我没那么娇气。”
苏灵嘴上这么逞强说着,可新痛加旧伤,疼得她脸色苍白如纸。
冷汗也从脸颊处掉落了下来。
“可我看你许久都动不了分毫……”
沉晦勾唇笑了笑,低头凑近了些,轻声说道。
“要不要师叔帮帮你?”
“帮我?”
苏灵被对方突然大发善心给弄得懵了一下,她抬眸看向他笑得温柔的样子。
她顿了顿,半信半疑地开口询问。
“……你要怎么帮我?”
沉晦指尖微动,那玉笛轻盈的在他手中转了一圈。
在苏灵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了她的膝弯。
“噗通”一声,苏灵疼得叫了一声,然后就这么被打得半跪在了地上。
这还不算,这一下的疼痛还没有缓过来,沉晦的笛子又猝不及防打在了苏灵另一只手臂上。
“你看,这不是动了吗?”
苏灵疼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她磨了磨后槽牙,抬头狠狠瞪着沉晦。
“你这是帮我还是害我?我这剑意还没受住,就要先被你给打死了!”
“那你试试动一下右腿和左手,你看看还疼吗?”
她皱了皱眉,因为怕像刚才一样稍微动一下手指就疼得跟断骨似的。
于是只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动了下手腕。
还真不疼了。
被沉晦打过的两处地方像是适应了疼痛似的,没再如最初时候那般疼痛难忍。
“……这跟打通任督二脉一样,还真没什么感觉了。”
“这是什么原理?”
沉晦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苏灵的发顶,弯着眉眼柔声开口。
“因为疼到麻木了,自然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啊。”
“贤侄,要不要师叔再帮帮你,给你全身上下都舒展舒展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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