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熙二年,六月末。
这场大雨已经连续下了一整天,轰隆隆的雷鸣电闪依旧时不时的划破夜空,一刹那间的光亮如剑般穿入窗纸,咻然映亮漆黑的屋子,又转瞬即逝。
慕清颜的眼皮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芒劈开,再难合上。雨声、雷鸣、电闪,群魔乱舞般环绕着她,嘈杂不休。她对磅礴大雨其实有很大的抵触,尤其是在家中,独守这满屋的空凉。
倒下前的慕容寅晟与十年前最后留下的那张稚嫩的脸不断在慕清颜的眼前交错,恍恍惚惚中都是那么鲜活。
慕家的不幸就是从那场雨开始,从此这屋院中的欢笑声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不,慕清颜的心微微弹跳了一下。
还是有的。
有她,有那个追随她而来的人。
他说,他愿意将这里当做他的家。
想起韩致远,那个陪她在这小小的村子里生活了过半年之久的男子,慕清颜落寞的心渐渐舒展。
韩致远租借的住处就在她家附近,当她去年冬回到襄阳前,他便已经与村子里的人熟络,自称是受叔父托付照顾她,以致村民们看来,他们会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只是可怜她又要为叔父守孝,出阁的日子又得拖延了。
守孝,是她执意决定。叔父无儿无女,视她为己出,这个孝必然要由她来尽。
韩致远说,他会等她……
轰隆隆——啪——咚——碰——
一声响雷,屋外随之一串剧烈异响,一簇火光映亮窗纸。
慕清颜惊起,迅速抓起衣衫套上,几步跑到门口打开屋门。瓢泼大雨随风灌入,还卷进了一股浓浓的焦木味儿。
火光已散,漆黑一片。
慕清颜回身摸索着点燃风灯,披上蓑衣,见雨下的实在是大,便又拿了把油伞遮着风灯出了屋子。
风灯被雨风无情地推来推去,摇晃不止。羸弱的黄光隐约照亮慕清颜的脚下。当她看到原来是院中那棵桂花树被雷劈倒,登时形如呆木般杵立在雨中,悲从中生。
这棵桂花树是在慕清颜的母亲去世后,她的父亲慕怀安亲手种下的。虽然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可在慕清颜看来,这棵树便是他们对娘亲与哥哥的思念。枝叶沙沙,桂花飘香,夏日的荫凉,栖息的鸟蝶……都是娘亲与哥哥对他们送来的爱意。
后来,父亲过世,这棵桂花树对慕清颜的意义更是非比寻常。去年桂花盛开的时节错过了,她还盼着今年的桂花盛开,酿坛桂花酒。如韩致远所说,待到中秋时他们在树下对饮,便是一家团聚。
可是,树就这样突然倒下,再也盼不到桂花盛开。雷雨就是这般残酷,定然要将她的这点儿盼头也掐灭不成?
慕清颜跪倒在树前,扑了一身的泥水。风灯丢落在一旁,隐在油伞下摇摆了几下竟没有熄灭。轰雷滚过,电闪如刀般划在她的身上,无情的放肆。
乍然间,抓着雷电的锋芒,慕清颜模糊的视线穿透雨水,随着黑暗定格。微微定神,她提好风灯冲至树根处,险些被连根翻起的泥土滑倒。
借着灯光仅有的微亮,触目所及,是露出一半的骸骨。瓢泼的雨水很快便将裹泥冲刷掉,白的那样清晰。
经历过生死的慕清颜本不该为此惊恐,可这具骸骨是出现在她的家中,她的爹爹亲手栽种的桂花树下!
慕清颜再顾不得为桂花树伤感,将伞柄插在地上,遮好风灯,双手并用翻刨淤泥,终于将一具完整的骸骨从地下剥出来。经简单的辨识,他是一个成年男人,头颅后的钝口是他的致命伤。
在他的腰间位置,压着块锈铁,像是一把刀,但锋口与刀背一样厚,柄端有孔能够穿绳,应该是刀牌之类的东西,一面秃平,一面似乎刻着什么,看不清。
慕清颜不顾疲累,继续在骸骨周围翻查,很快又翻出一个小铁盒。当手心碰到铁盒底子上的一处凹痕时,慕清颜不觉一震,双手竟开始颤抖。
虽已生锈,但几乎一般大小,一样的锁扣,同样位置与形状的凹痕,绝非巧合。她太熟悉这个铁盒了。
这个铁盒原本是集市上的老铁匠用薄铁皮做给她玩儿的,后来被她不小心摔落,底子磕在石棱上戳了个凹坑。再后来她突然找不到盒子了,问过爹爹,爹爹还嘲笑她丢三落四。
不过是一个盒子而已,丢也就丢了吧,那时接连经历了哥哥与娘亲的离开,她也无心为了一个盒子难过。
可此时,那个不翼而飞的盒子冷不防的与骸骨一起出现,一起掩埋在桂花树下,仿若那惊天霹雷,击穿她的心神。
慕清颜颤指打开锁扣,小心掀开盒盖,刹那间一团荧绿的光亮从盒中飞跃而出。
其实,这团亮光并不算耀眼,可它突然出现在黑暗中,如身披风华,瞬时掩盖了那盏小小风灯的存在,慕清颜手上的泥土,还有从她鼻前砸落的那串串断了线的豆大雨珠都清晰可见。
慕清颜认出,盒中之物是夜光石,而且还是极品。在地下沉眠数载,还能散出如此色泽,若待吸取了白日光照,想必会变得更亮,怕是能够堪比……他们之前拿到的那个夜光石小人。
记得在漳州时,韩致远曾说,那是星王石。是吐蕃人为迎娶文成公主进献给唐皇的聘礼之一,后被则天女皇一分为五,流落四处,去向不明,其中一块经庄文太子一案辗转到韩致远手中,被他暗留。
那眼前的这一块呢?
如此夺目的夜光石世间必不多见,它会恰巧便是另一块星王石吗?
它为何会被装入早年丢失的盒子中埋藏于此?
这具骸骨究竟是谁?又为何埋在桂花树下?
这一切都是谁做的?
……
慕清颜越发不敢往下想。她那被击穿的心神也勾起了多年前沉埋的记忆。
在娘亲离世后的第二年的一个春夜,她似乎被什么声音惊醒,出门看,正见爹爹在院子里刨坑。
爹爹见她醒来,略有诧异,然后告诉她说他打算栽树。第二日,便果然见爹爹扛回来一棵桂花树苗。大概也就是那时,她发现自己的铁盒子丢了。
还有,那夜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似乎有股香气,她还问爹爹,爹爹说他没有闻到,当时年幼的她以为或许真的是自己梦境与现实未分。
现在想来,夜里刨坑的爹爹是那么可疑。即使种树,为什么要夜里翻土?又不急于一时,为什么不等到白天去做?那似有非有的香气真的只是她未散的梦境?
致远,致远!
慕清颜将那块夜光石与锈刀一起放入铁盒。闻之两声铛响,她方恍然想起韩致远此时已经不在襄阳。
前几日,收到临安来信,萧老爷病重危在旦夕。毕竟父子血脉相连,也在她的催促下,韩致远只得暂且结束这段隐于世外般的生活,快马加鞭奔赴临安。
所以,在这个噩梦般的雨夜,她寻不到任何帮助。面前的一切匪夷所思,心惊肉跳只有她独自面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