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听神主太太允了能走,转身就跑,没几步便赶上跑到半山腰又停下来的阿薰:“昨日用了你的伞,还没有道谢。”
早饿得七荤八素的女孩子叫他吓了一跳,猛得绷直身体原地晃了一下软绵绵向一边倒——并没有昏过去,只是靠着岩壁揉脑袋。
“无事,你替我挡了风雨,说来我还得谢你,就不用再谢来谢去啦。”
她能控制身体让自己站直,却控制不住饥饿的肠鸣声。一阵咕噜噜后,脸再一次飞速羞红。
“没有吃早饭吗?不要跟着大城市传来的流行折腾什么减肥。你现在就很好,能胖些就更好了。千万别盲目跟风学些不知所谓的事,胖就胖,胖胖的活得久。”
他板着脸来了这么一段,听得阿薰脸都裂了,刚染上的红晕更甚几分。
你品品,你仔细品品,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女孩子扭头就想走人,心里暗道要把这家伙彻底拉入谢绝往来名单。转身转得慢了一点点,一只想要捏得规整看上去却不那么规整的三角饭团被送到眼前:“给你吃。”
饭团是他自己捏的,力气有点大,样子有些走形。
他见她伸着鼻子嗅了嗅,大大的猫儿眼里满是疑惑,又把手臂向前伸了伸:“快点吃,之前头晕就是因为血糖低了。”
东京府那边盛行兰学,西洋医术也有理有据很能说服人,有所涉猎的少年一本正经讲着自己也不大懂的名词,把土包子少女唬得一愣一愣的。
“是,是吗?血里还有糖的?”
她疑惑的提出问题,少年卡了壳,目光不自觉向一旁飘过去:“嗯……啊……是啊。”
“这样!”她面色凝重起来,接过饭团咬下一口,嚼了两下突然抬头:“你也没吃早饭吧!”
不然谁会这么早出门还在身上装着饭团?
从不说谎的老实少年就老老实实点头:“没。就一个饭团,给你,我不饿。”
嘴上说着不饿,目光还是忍不住飘过来了一下。
阿薰就着手将饭团掰开,大半递还回去:“我吃得少,一小半就饱啦。为难你今天只能吃一半饭团,下次请你吃和果子呀。近藤家厨房里有个会做甜食的厨子,别的手艺不行,和果子还勉强凑合。”
和果子是一种茶点,总结起来就是甜。少年闻言很是向往的点点头:“那要配些好茶叶,父亲遗物里还有些,我回去找找。”说着抬脚就向山下走,一副要回家翻箱倒柜的气势。
亲爹遗物是那么好动的?她连忙拦住他,生怕这人不管不顾就回去翻腾:“不急的呀,和果子现做现吃,原料却得提前准备。你给我点时间学学怎么弄,将来一起吃。”
“哦!好。”
她说“将来”一起吃和果子,少年情不自禁就在脑内剧场里补充出她和母亲坐在檐廊下一起摆弄茶具的模样。嘴角露出一抹极温柔的笑意,薄荷绿的眸子里春冰消融,含着潺潺小溪淌出一片花季。
不爱笑的人一笑起来要人命。
阿薰不明白他笑些什么,只觉得他这一笑人都俊俏了几分,也跟着抿嘴笑起来,眼角桃花看得身边少年魂都快飞出去。
福泽少爷先红了脸,他脸一红,阿薰跟着脸也红,没有什么原由,就相对而立红着脸你看我我看你。
“你脸红什么啊!”她软绵绵的瞪了一眼,毫无气势可言。少年被她瞪得心慌又气短,脸上一片空白:“……”
他不敢说刚刚自己都脑补了什么,生怕太过孟浪被她厌弃。
“你……还想吃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声音,努力寻出一个话题:“夏柑糖?红豆汤?”
女孩子大多喜欢甜食,他觉得这个邀请应该……并不惹人厌烦。
——对于女孩子来说,邀请惹不惹她厌烦,看得并不是做什么,而是要看提出邀请的那个人受不受她欢迎。
阿薰从睫毛下偷偷瞄了一眼他略微有些毛边的袖口和已经褪了色的衣服,转转眼睛还是点头应下。
少年让开两步示意她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盯着她拖在身后略微有些炸还有些卷的发尾挪不开眼睛。
太、太可爱了点,像是幼猫刚刚炸开的绒毛一样。
为了控制自己不要太过想入非非,他念叨起府城大阪的风光:“心斋桥、道顿堀、南波一条线过去,不算太大,很热闹。中间有座法善寺,里面横过去有条小路,红豆汤很出名。”
引人入胜的繁华景象被他描述得干干巴巴,提到法善寺横丁的红豆汤也因私心里的想法而使用了较为普通的名字——那家店里的红豆汤更广为人知的叫法是“夫妇善哉”,存了特别念头的他嚼来嚼去说不出口。
如今粮食都不大够吃,甜味还是种奢侈的东西,阿薰听他说起果然十分向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嗯。”少年一脸认真把这件事放进自己行程里,甚至已经开始默默计划具体出行线路以及游览攻略。
最终阿薰还是站在夏柑糖的铺子外停下脚步。男女坐在店子里一起吃红豆汤这种事,用不了半小时就能从镇子东面传到镇子西面,她自己对此全无所谓,然而思及身旁少年……还是稍稍谨慎些好。
当然,夏季吃夏柑糖要比加了冰的红豆汤便宜许多,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将她安排在有树荫的地方,他努力板着脸去铺子上点了只黄澄澄的柑子。老板用一只粗陶碟子盛了,掀开早切好的浅盖,软软弹弹的琼脂块凝固出鲜艳橙黄色,飘散出柑橘特有的新鲜酸甜味。
福泽谕吉拿着小碟子返回树荫下,将碟子递给阿薰:“有些寒凉,不要用得太多。”
买了一整个柑子的人是他,担心寒凉说不要吃太多的也是他,呆呆的。
她从腰带间抽出裁纸压衣服的小刀,刀刃只有手指长,轻轻松松将柑子两刀切做四瓣向前一推:“分你一半儿,这样就不会吃多咯。”
“啊!哦!”他低下头,粗陶碟子在她指尖焕发出质朴古拙的光彩,明明就是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却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细长白皙的手指拢着四瓣晶莹剔透芬芳喜人的小食,此刻闭塞乡间死水一般的生活仿佛都跟着一起变得闲适精致。
夏柑糖这种东西,难得也只难得在柑子要汁水饱满滋味甘美,重新填回去充作果肉的琼脂是没什么味道的,全靠混在一起的果汁才能显出特别之处。略微带了一点点柑子皮苦味的酸甜,在烦躁闷热的暑天吃上一只很能让人心情愉快。
他接了碟子过去拿在手里,阿薰以为他是怕弄脏衣袖,小心拿起一块用刀削去裹在外面的柑子皮,只留下最后一点皮拈着将里面软软的琼脂块递到他嘴边:“呐?”
素白手指拈着橙黄色的小点送到面前,这种冲击对于一向克己守礼的少年来说未免也太刺激了点。他只觉脑袋里“嗡”的响了声,连耳朵都烧得疼。
哪、哪有女孩子这么不拘小节的!
但她又充满信任的仰头看过来,目光坦率直白,只是想和他分享她喜欢的东西而已。总往偏处想的人是他,完全没有立场责怪她轻易相信别人——这么好骗,随随便便就被些不值什么的小零食给骗走了可怎么办?
“你看什么呢!”
阿薰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他动作,鼓了腮帮子自以为很凶的瞪了少年一眼:“快点呀,马上拿不住要掉啦。”
他这才侧头小心凑过去咬了一小口,清新甘甜里带了一抹微酸,和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吃块夏柑糖能吃出心悸的感觉,也是生平头一次。
柑子个头不大,切开后更小,没多长时间就只剩了几块皮。福泽谕吉送碟子回去给老板,就听见几个闲汉蹲在铺子门口高谈阔论:“若我有钱了,也要去寻个六亲死绝家财颇丰的娇小姐在眼前养着,看看都舒服,哦?”
旁边就有人跟着露出油腻腥膻的笑意,说着说着话题就往下流里走。
他知道他们臆想的是谁,她的天真柔顺与凄苦命运是镇子里多数人最爱议论的话题。
这样的闲人,这样的流言,被这种恶意包围针对的女孩子假如沉沦命运也就只值得唏嘘一句,然而她眼睛里对广阔世界的向往与对未来的期待却从未泯灭。
一股愤怒突然在胸腔里点了把火。
闲汉们仍旧围拢在一起凭想象满足令人不齿的私欲,路过少年拇指压在刀镡上噌的推开刀首露出锋芒,头一个察觉到杀气的家伙倒在地上双手撑着胡乱向后蠕动,其他人也吓得跪地求饶。
这几个人此刻全无方才趾高气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刀还没□□便赖在地上一个个滚的如同肉虫般肮脏不堪。
看到这里他又深切的感到一股悲凉——愚昧至此,软弱至此,只能依赖伤害无辜的弱者来肯定自身存在的价值。砍杀他们也起不到任何警告之意,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究竟何处失格。
“滚!”
福泽谕吉重新将刀首又推了回去,驱散这群闲得嚼舌头的懒汉才想起阿薰还在树下等他。
胸口熊熊燃烧的烈焰又化作宁静柔和的水面,少年连目光都一并跟着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