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还的年纪和付潭齐相仿的,都比大鹤大不了几岁。
可他们是有相像之处的,眼角眉梢的心机和沉淀总是让人不得不畏惧。
棉兰的傍晚,天气真是热啊,好像连天边的月亮都被烧热了,唯有轮椅上那个男人的脸色清冷、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是后来,大鹤才知道,鬼爷是很少会到码头来的,那一次,全是凑巧。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敢想,若是那一天他没有出现,现在的自己又该是什么境遇呢?
或许会被棉兰码头的装卸工人所救,可他没了证件,失了身份,是回不去家的。
也或许他会随着转天要来的雷暴天气被吹下海,然后……死掉。
他侧倒在水泥的地面上,周遭围了很多人,都在盯着他瞧。
搬运货物的工人一个个的从他的身边走过,在这片混乱和嘈杂之间,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威严却又清淡,他一开口,所有人便都不敢再言语。
“今儿晚上……这天儿热的邪性,怕是闷着大雨呢。问问他是哪儿的人,会做什么,要是身份干净,就带回去。”
这是大鹤听到鬼爷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清澈好听,哪怕说着这样救人的话,也好像从字腔里就带着傲骨,谁都瞧不上眼似的。
大鹤在船上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嘴巴被脏布塞着,手脚都捆着,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喝过水,裤子被尿湿了又干,虽然全身无力,但他还能保持着清醒的神智,所以他猜测自己在海上飘着的时间不长,或许只有三四天而已。
他能听到那个轮椅上的男人撵着手中的珠子,也能看到他的脸,甚至能听到他的话,而就是在那一天……他被鬼爷搭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龑会。
大鹤说着他的前尘往事,那分明是在和鬼爷交谈,可余念却听得痴了,一手捏着盐津鸭蛋,一手握着筷子,一口都没有再吃。
她的眼眶通红,大概是在心疼他的。
一段将近三十年的故事,大鹤只讲了十五分钟。
原来人生就是如此,每个人费心费力经营着的日子,能留下来的不过只是这寥寥几语。
“我还记得头一次见你,整个人都臭得要死,邋邋遢遢的。那时候墩子给你解开了绳子,拿掉了嘴里的布,问你哪儿的人,会做什么……”
大鹤笑了,余还也在笑,像是想到了那个时候的他自己。
“我那时候又饿又渴,身上难受得很,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太热了……热得喘不过气来。”
“你那时候对哥哥说了什么?”余念眨巴着眼睛问道,一脸的好奇。
大鹤抿着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大概是在难为情。
“我当时就说,先生我会看病,中医西医都会,我看您的脸色不好,怕是有宿疾,腿上应该也有旧伤,我一定能治好您的!”
大鹤模仿着自己二十岁出头时的语气,少年人的心气儿,什么大话都敢说。
可就是因为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说了寻常医生不敢说的大话,对着一个缠绵病榻的人说了他那时最盼望、最想听的……他被留下了,从此在龑会有了一个家。
而这带了些夸张色彩的模仿过后,大鹤的神色暗了,似乎在自责。
“可……是我食言了,没治好先生。”
“那不怪你。”
余还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腿,“这原本……我是能站起来的,是我自己不爱惜自己,耽误了好时机,不怪你。”
那时候阿京还在,他们一起帮着余还联系走路,如果不是他又遭了血癌,怕是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
到底是一步错,步步都错了。
“先生在伦敦治病时,那儿的院长是我在本科交换生时期认识的同学,原本这联络都断了,倒是因为先生的病重新见了面。”
大鹤又徐徐诉说着他初来棉兰的事……
那时候,余还原本给了他重新回去的机会。
也帮他找了人,到印尼大使馆去补办护照,想办法让他回国。
可是情况并不顺利,他在国内的身份早就查不到了,身份证号查不到,甚至连学籍都查不到。
他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大使馆也无能为力。
大鹤不知道自己是被谁黑了,只是因为他做坏手术的那家人么?可直觉又告诉他,一定不是。
好像还有人,是在暗处默默监视着他,看着他的一切,在他被运上船后迅速申报了失踪、死亡……让他永远都回不去了。
条件反射的,他想到了付潭齐。
毕竟那时候的秘密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他和付舒在付家当着大少爷、二小姐,只有他死了,或是回不去了,他们才能继续待下去,待得踏实。
或许,从心底里彻底讨厌一个人后,便会对这个人的一切厌恶到底。
所有好事坏事,条件反射便会想到他。
大鹤便是如此,他对于姓付的所有人,从付堂到付潭齐到付舒……甚至到那个他只匆匆见了一眼的付爷爷都讨厌,无一例外。
余念大概是能明白大鹤的愤怒的,她今天从他嘴里听到的故事和付潭齐口中叙述的并无差别。
只是两个人的情绪不同。
大鹤更多的是恨,而付潭齐的情绪太过于复杂……悔恨、懊恼、痛苦。
他为了付舒走到这一步,他内心遭受的折磨并不少。
“其实这些年……你哥哥他也不好过。”
余念小声说了句,她不敢去对面那个男人的脸色,只好专注在自己眼前的饭食上,装作漫不经心。
她夹了块牛腱子肉吃进嘴里,那肉丝却塞了牙,难受得很。
“付潭齐的心绞痛很厉害,他说从他到了付家,这病就一直没有好过……常年吃着药。你也是大夫,也知道这是什么毛病,说是什么大病却也不是,但痛起来确实难受的很,靠药片吊着,这就是心病,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余还挑眉,似乎愣了几秒,然后勾了勾嘴角,笑意有些苦涩,“我倒是忘了。你和他的关系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