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不过是惦记着姜澜受伤,便送了点早饭给他。
奈何那个家伙却像是八百年没见过活人似的,从屋里一直缠着她走到了屋外。
“喂,你就这么走了啊?你没有别的问题要问我吗?比如,我为什么会回来?再比如……我当时利用纪星辰骗你去偷顾家的保险柜钥匙,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到底有没有戒毒成功?我和纪星辰在意大利都发生了什么?我和余还被绑架到底是因为什么?还有啊,我到底怎么做到的,才能以假乱真骗了你那么多年?其实我……”
或许吧,此时的姜澜是兴奋的。
他虽然失去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他虽然陷在姜年的阴谋里,可他这苟延残喘的一生,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亲情。
余还和余念,是他这辈子得到的,最奢侈的礼物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接触最多的便是道上的人。
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他司空见惯,亲情、友情、爱情,这却是他很少感知的东西。
他对感情这玩意了解的不多,他救了纪星辰,那个丫头愿意跟着他,好像这就是感情。
后来,他见到了余还。
那时候,他的大哥真惨啊,他甚至以为他活不成了,或许他有了这个哥哥的下一秒,便会失去他。
伤成那个样子的人,大多只有死路一条,可余还却活了下来。
姜澜见惯了将死之人,可那些浑身是血的人,都不如他的大哥更惨。
他身上的所有地方,不是订了钢筋,就是打着石膏,就像是一个积木人,他身上插满了管子,整张脸水肿得面目全非。
姜澜从那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一点和自己相像的地方,可他看到了他的照片,确实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后来有很多次,姜澜都觉得余还一定会死。
可他都死里逃生的挺了过来。
这是多么恐怖意志力和求生欲啊……姜澜甚至在想,若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或许他活不了这么久,或许他根本不会活过来。
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都能说得准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余还还是挺过来了。
在那之后,十年之间,他更是从躺着到坐着,后来又开始练习站着……
若不是为了他,或许现在的余还已经能拄着拐杖站起来了吧。
他从未见过如此有毅力的男人,而那份毅力,令他害怕,令他心生畏惧。
他姜澜一生孤勇从未佩服过什么人,余还,便是那仅有的一个。
他对这个大哥又爱又怕,他便想,这也是一种感情了。
如今看着余念,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妹妹,他有妹妹了。
此刻姜澜的喜悦,就像是很早以前看过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
小燕子得到了一个哥哥,是她很喜欢的肖剑,她喜悦的无以复加。
如今,姜澜名正言顺的拥有了余念这个妹妹,不需要伪装,不需要掩饰,他也不是余还的傀儡和替身,他自然也是喜悦的。
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也有很多东西想要解释。
他想告诉余念,以前很多事情都不是余念想的那样。
他夹在余还和姜年之间,太多的事他没得选,也选不了。
他有自己的角色,他是余还的傀儡,也是姜年的爪牙,而他为了活下去,他只能顺从他们。
他不过只是稍稍反抗,姜年便惩罚了他,让他沾不干净的东西,他又怎么能再反抗呢?
天知道戒掉那玩意有多费劲,他几乎去了自己大半条命。
他对余念的伤害都不是他的本意。
奈何他想解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却看到了余念满脸的泪水。
他又把他的妹妹惹哭了。
或许他这辈子常惹哭女孩子,以前他常惹纪星辰哭,如今,他又惹得余念哭。
真是该死。
“喂,你别哭啊!这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姜澜赶忙说道,他光着上本身,又赤着脚,往裤子口袋里摸了摸也没摸出张纸来。
索性一路小跑冲进屋子里,扯了几张纸又冲回来。
“好了好了,哭什么啊……想你男人了啊?想他就回去找他,走,我带你去找大哥!就说你不想在棉兰呆着了,想回c市去!大哥那么疼你,肯定会同意的!”
姜澜拉着余念便要往外走,有这么一瞬间,余念甚至羡慕起这个男人了。
原来在他那单纯的大脑里,一切的事情都可以那么简单。
原来一个家族的兴旺衰败,都可以不加注在每个人的身上。
“回不去了。”
余念哭着说,她双手并用的托住了姜澜的手,不停的抽噎着鼻子,“谢存,你昨天提到的那个男人,他不仅杀了星星,他也开车将顾垣城的弟弟撞成了植物人!”
“那又如何!那是谢存的错,又不是大哥撞了顾垣城的弟弟!冤有头债有主!”
“好啊,冤有头债有主,那为什么谢存杀了星星,你要把那笔账记在姜年头上呢?顾家可不知道姜年和我哥的差别,他们也不知道谢存是姜年的人,他们只知道,我哥哥就是鬼爷,鬼爷的亲信差点杀死了顾垣熙!每个人都只会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因为那就是事实。事实就是……顾家和余家之间,互相亏欠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你觉得这样的我和顾垣城,还能在一起吗?我们都能把那些事情视若无睹吗?我看着他,会想到我的哥哥们被绑架都和他父亲有关,我家出事,我父母惨死都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看着我,也会想到他那植物人的弟弟都和我哥哥有关。我们谁都痛快不了,谁都不能当那些事情没发生过,我们早晚都会相看生厌的!”
好了,余念说的话,让姜澜无法反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支支吾吾的抓着头发,就像个孩子般窘迫。
或许是因为,他这辈子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被人控制吧,能让他自己拿主意的事情少之又少,所以不会陷入余念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给你,擦擦鼻涕,都快流嘴里去了。”
姜澜将自己一直攥着的纸塞进了余念的手里,抚摸着自己的寸头一脸的憋屈。
好吧,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余念了。
早知道,他便不该招惹她,也不该缠着她说这么多话,是他大意了。
偏偏余念的哭声滔天,没完没了,让他不知所措。
“哎呦喂,真不知道顾垣城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只会哭哭啼啼的臭丫头!别哭啦!你是因为怀孕了才这么爱哭吗?要是因为荷尔蒙分泌异样的缘故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说话呀!”
余念就这样哭着走了,姜澜烦躁的怒捶了那沙包几下,才惊然恍悟,原来有一个妹妹也不是天底下最得意的事。
那一天,余念回房间哭了好久。
谁都不知道她在哭些什么。
阿京又是比划又是的打字的提醒她要注意胎教,奈何那个女孩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径自放声大哭。
后来,阿京便不再拦着她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苦涩的太多,若是哭一哭便能让自己舒坦,那也算是件好事。
阿京能做的便只有陪着她,还有的,便是为她做上一杯蜜桃气泡水,加超级多水蜜桃果粒的那种。
余念哭着喝了两口,却又说嘴里是苦的,喝不下去了。
到了下午,她这闹闹腾腾一早晨的事情终于传到了鬼爷那里。
那是个阴沉沉的天气,鬼爷来这南苑自也不费力。
他进门前,特意在门口沉了一会儿,听着余念的哭声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
他的妹妹跟着她,大概流了这辈子全部眼泪吧。
至少那些年在顾家,有顾垣城在她身边,那是她最开心得意的日子。
每当这个时候,余还便会后悔让余念跟着自己来了棉兰。
余念哭着,可是除了大夫和余还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大早,他到底经历过怎样彻头彻尾的绝望。
余还一进门,阿京便瞧见他了。
他让下人都呆在门外,自己转着轮椅进来。
不过昨日刚刚见过这个男人,今天下午又见,阿京却觉得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唇瓣透着无力的紫,没什么血色。
可这十几年来,余还的脸色大多难看,阿京自然也没有多想。
她快步走到那男人身后,帮他推起了轮椅。
余念似乎听到有人进门了,便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看他,委屈的抽抽搭搭。
“念念。”
他柔着声音唤着她,倒没有问旁的,只是关心她昨天被指甲割伤的地方到底有没有发炎。
棉兰天气湿热,伤口总是不容易好的。
余还牵起余念的手,仔仔细细的看着她的掌心,倒还好,伤口已经结痂了。
也对,这丫头身体健康,他总不该用自己的情况去衡量她的。
“早上你去了姜澜那儿?”
余还慢条斯理的问她,他的轮椅靠在了余念的床沿,他便正好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着余念的长发。
“那小子野惯了,说话做事总不过大脑,但血浓于水,他对你自然不会有恶意。”
余还似乎听到阿京拿着遥控器关了空调的声音,他连忙转过头去看着阿京,只道,“别关了,念念怕热,帮我拿条毯子来吧。”
或许这个世界上,能够如此谨小慎微的关心他的,只有一个阿京了。
只有阿京才会如此体贴周到,条条件件,事事想着他。
余念终于从那呜咽的哭声里逃离,她抹了把眼泪,挪了挪身体,将脑袋趴在余还的腿上。
她小时候便常这样,遇到了些委屈的事情,便扑在自家哥哥的膝盖上哭上一场。
可如今,她的哥哥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
余念凑过去,似乎碰到了余还腿上老旧的伤,那人闷哼了一声,余念便立刻被吓得弹开,脸上的泪痕未干,却一脸震惊的问他,“你腿上的伤还没好?”
“好了。”
他见到余念完全不信他的模样,便又淡淡的补了句,“好多了。”
“你骗人,快让我瞧瞧。”
“瞧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了还不知道男女有别啊。”
余还拉开了余念的手,扶着她坐好。
“好了,别说我了,那都是小事。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哥哥,你为什么会这么委屈了?你在南苑的哭声,在我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大概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余还没有如此关心她的情绪。
而在那段日子里,他到底在做些什么?到底在想些什么?
余念说不出自己在哭些什么,大概是委屈的事情积压得太多,情绪崩盘了吧。
这世界上着实有太多的事情让她难过。
顾垣城的病,纪星辰的死,顾垣熙的车祸,甚至自家哥哥的执拗和姜澜的怨念……
两家人各自的愤怒就像两堵墙,而她便是被夹在那墙里的人,这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已经快要将她憋疯了。
可这些话,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她不想去触自家哥哥的眉头,便只能避重就轻的找个由头。
“哥,你现在已经知道姜年参与了当年的事儿,为什么还要留着她?”
“你就在哭这个?”
余还冷声反问,脸上渐渐蒸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阴沉。
他说,“因为,姜年现在必须要活着。”
余还并没有多解释些什么。
他似乎依旧受不了这房间里的寒冷,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握着轮椅的手一直在发抖。
余念瞧出他不舒服,便赶忙让阿京送他回去。
临走时,余还握了握余念的手,只让她安心,别的事情都不需要她再管,他都会处理。
离开了余念的房间,便有人凑过来要接阿京手中的轮椅。
她只想着已经有很久没有照顾过余还了,便比划着要亲自送他回去。
那男人微微颔首算是同意,散了陪他来的下人,和阿京单独走在这院子里。
天气阴沉沉的,带着一股子下雨前的湿热。
阿京走了几步脸上便冒出涔涔的热汗,可那男人却满身冷意,只将自己身上的毯子拉得更高了些。
“阿京。”
他轻声唤她。
周遭无人,便只有他们两个,缓缓的走。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照顾余念?”
那人轻声问,他知道阿京若要回答他,自然要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来,他便想省了那些麻烦事,索性自问自答。
“余念,是我最宝贝的妹妹。我五岁的时候,她出生了,那个时候我妈妈的精神状态不好,一心只惦记着自己丢了的儿子,也就是姜澜。她浑浑噩噩的,很少去看那个摇篮里的小丫头。至于我爸爸呢,他的故事太多,多到要压垮他自己,自然也很少去关心余念。他们只想着,给我和念念找好佣人,找好管家,找好厨子,找好司机,却从未真正的关心过我们两个人到底要的是什么。起初,我奶奶还在世,陪我们最多的便是她。是她牵着我走到摇篮面前,那时候余念爱笑,咯吱咯吱的,奶奶对我说,余还,不论你的弟弟能不能找到,往后这个世界上,和你最亲近的便是这个小丫头,你要记得,有你一口饭吃便有她一口,天塌下来,你也得她顶着。后来,奶奶不在了,那时余念不过一岁大,甚至还不认识那个老人,可奶奶的一句话,我记了二十多年,如今是真的忘不掉了。”
余还轻轻叹了口气,他们离开了南苑,正站在一处视线最为开阔的地方,抬头,甚至看不到院落,只有一片天。
他又说,“整个宅子,我最信任的人便是你,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替我照顾好我的妹妹,对不对?”
阿京只觉得这男人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劲,她赶忙锁好轮椅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仔仔细细的望着那双深邃的眼。
“为什么这么说?出了什么事么?”
阿京连忙比划着问,她只觉得余还的话音儿里,有些临终托孤的味道。
她最听不惯他这样的话。
可她又想着,那男人看着余念哭了那么久,总不想再看到她哭,便只能咬紧牙关,扬着小脸望着他。
“阿京,你一定要记得我今天说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替我照顾好念念,她若是难过,便替我陪着她。”
阿京原本点了点头,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摇起头来。
“你的妹妹,你要自己照顾,我只是个下人,你能给她的我给不了。”
余还似乎被阿京这蹩脚的理由逗笑了,他无奈摇头,却凑得更近了些。
“你在我这宅子里,可是下人待遇?没良心的丫头。”
他便如此问她,那双冰冷的手轻轻探了过去。
他想要揉进阿京的发丝间,想了又想,那双手便只落在她的脑袋顶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事……只是天气阴了,人的心情低落,凡事总爱往坏处想。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这些年来也结了不少仇家,往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我总得提前想好退路。”
余还轻飘飘的说道,而后,便给了阿京一抹灿烂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