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云说得对,把段家的人缉捕归案,这才是第一步。后续的困难简直超乎了他们原本的想象。
第一个坏消息是盖县检察院对镇政府、武装部进行了监察,结论是完全没有问题。
第二个坏消息是乌鸦的信徒纷纷到县政府、市政府请愿要求释放段氏母子。
第三个坏消息是侦查工作中产生的。整个段氏团伙成员的供述差异较大,而几个主犯显然订好了攻守同盟,口供完全拿不下来。
第四个坏消息是盖县公安分局对钱正下达了拘留证。
第五个坏消息是市公安局对李乐峰进行隔离审查,调查在化装侦查期间的行动是否涉及违规违法。
接踵而来的坏消息让高凌云也有些措手不及,嘴上起了大燎泡。
因为被隔离审查,所以李乐峰一个人在宿舍里这两天也是无所事事,但他还是保持在警校的良好习惯,每天定时起床、洗漱、跑步、看书。
这天早上,跑步回来的李乐峰看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翻看笔记。他一愣,“高队长,您好!您怎么过来了?”
高凌云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一个同学在盖县检察院,叫姜鹏伟?”
“对,那是我们学校法律系的高材生,分到了盖州检察院。”李乐峰擦了擦汗,想喝口水,又不敢乱动。
高凌云看了出来,把水杯推了过去,“那孩子人品怎么样?”
李乐峰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一抹嘴,“我不太熟,上学的时候没有太多接触。您为什么这么问?”
高凌云合上李乐峰的读书笔记,“老段家的案子是他在主办。”
这几天宿舍里的同事们也说起过这件事。盖县检察院竟然把公安局移交的线索全部推翻了,给出个“证据不足、不予立案”的结论。
李乐峰听到高凌云这么说,不知道如何应答,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高凌云指着是对面的椅子,“坐!这件事跟你无关,你不用紧张。还有一件事,段老大撞死人的那起重审案件也是你的那个同学主办的。”
李乐峰反应过来,“这不太可能吧?我同学才上班不到一年,他跟我同时入职的。”
“我相信不是他的意思,但是最后签字的是他。”高凌云严肃的表情缓了缓,“他应该也是被这些老油条给坑了。但是现在检察院取不到证据,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多困难。”
“那我们怎么办才好?”李乐峰还是年轻,遇到这种情况,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高凌云宽慰他:“不要急,我已经把线索交给了市纪委和市检察院,不能再让盖县本地的司法部门介入了。”
李乐峰头一次面对如此复杂的成人世界,一时间还有些不能接受。
高凌云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不要有心理负担,你做的很好,包括这次隔离审查都是例行公事。”
李乐峰倒不觉得委屈,他就是担心这起案件最后没有一个正义的结果。
没过几天,李乐峰的宿舍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他的另一个同学邢林海,在营口市人民检察院工作。
“乐峰,出来谈一谈。”
李乐峰跟着邢林海到了宿舍楼下的小树林里,俩人像大学时代一样,一跃而起,坐在了双杠上。
李乐峰看了看邢林海,“你来找我,是因为段氏团伙的案件吧!”
“乐峰,你还是那么一针见血。”邢林海无奈地苦笑。
李乐峰笑了笑,没有说话。
邢林海告诉他:“我来找你,不仅仅是因为段氏团伙的案件,也是因为姜鹏伟。”
李乐峰已经从高凌云那里听过姜鹏伟的作为,一时间沉默了。
邢林海也没指望这个“闷葫芦”能继续回答他,而是继续说道:“姜鹏伟在这起案件中起到了比较负面的作用,我们市检察院已经派员介入了。我现在想知道你在技术侦查期间都发生过什么事情,或许对检察院的监察工作有所帮助。”
李乐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来找我,是私人关系,还是单位的任务?咱们还是按照单位程序走更好一些吧。”
邢林海一肚子的话,都被李乐峰一句话给噎了回去,只能简单的敷衍了几句,就跳下双杠离开了。
李乐峰看着他的背影,坐下双杠上陷入沉思。
邢林海和姜鹏伟在大学期间就是好朋友。这次姜鹏伟在这起案件里,不管是受别人利用,还是被人胁迫,亦或是他积极参与其中,都不能抹灭他是主办检察官的事实。他签的字,未来一定会有他来承担的责任。
邢林海这次本意恐怕也是想让李乐峰在汇报的时候,把武装部和镇政府摘出来,没想到李乐峰一开口就把路给堵死了。
不是李乐峰不通人情,他也想让自己的同学全身而退。可是作为一个法律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正邪善恶,又怎么会做出公正的决断呢?
没多久,高凌云带来两个好消息,真正的突破口来了。
第一个好消息是被段红宝开车撞死的被害者家属出现了,还有目击证人,还原了当时的案发场景。
原来段红宝在案发当天夜里,酒后驾车撞到了一个人,车上还有段老二、段老三和钱正。
几个人下车借着月光一看,那人伤得非常重,但还有救。
钱正正想把人扶上车,就被老三段红金拦住了。受害者发现他们没有救人的意思,就紧紧攥住了段红宝的裤脚,却被他一脚踹开。受害人挣扎着说:“你是段红宝,我认得你!”
这句话,把他送上了黄泉路。
段红宝招呼其他三人上车。
钱正本以为他是要开车逃跑。没想到段红宝加速冲向受害人,狠狠地从他身上碾过,之后又倒车,反复碾压了三次。
这件事其实被一个蹲在路边起夜出恭的村民看到了。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没敢出声。
天一亮,这个村民就跑到镇派出所去报案了。
就这样,段红宝被公安局带走了。在当时严打的形势下,核准死刑的手续很快就报批到省高法。
可是没想到,段家的动作更快。老二段红财找到了目击者,威逼利诱,吓得他又改了证词。证词、口供和现场痕迹物证无法对应,案件发回重审,段红宝逃过了一劫。
这次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再次找到目击案件的村民和被害人家属,重启案件侦查;再加上钱正的证言,段红宝故意杀人是板上钉钉的。
另一个好消息是高家三丫头的身体也恢复到了正常。
高凌云派出两名女警对她询问。可是三丫头对自己的经历实在是难以启齿,几次拒绝了公安机关的帮助。
经过高凌云几番劝导,她也终于打开了心结,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三丫头到了老段家之后,就被段红宝关进了后院西屋。为了防止她逃跑,段红宝把她的衣服扒光了,还用链子拴了起来;平时放了两条狼狗看门。
可是三丫头是个性子烈的,即使挨打挨骂,也不屈服。段红宝不但用皮带抽她,还把尿壶里的脏水倒在她的身上。
三丫头伤痕累累,依然不同意和段红宝结婚。一日,段红宝恼羞成怒,一刀捅在了她的肚子上。
三丫头昏了过去。段红宝怕出事,找来镇卫生所的大夫给她包扎。老大夫看她可怜,给她留了一套衣服和一些药品。
这三丫头也算有勇有谋,趁着段红宝出去要债的时候,想办法引开了狼狗,逃跑了。但是,她害怕段红宝找她父母的麻烦,一直没敢回家,就在熊岳一带街头流浪。
没想到,段红宝又把高家二丫头抓回去了,还派人专门看着……
段家的欺男霸女、诈骗杀人的恶行,随着这两起案件一点点被揭开。
市检察院对盖县检察院、芦屯镇政府、武装部、派出所的监察工作也深入开展。盘踞在芦屯镇的一张密密麻麻的黑网,就这样一点点被撕碎了。
转过年的冬天,在公审大会上,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辽宁省营口市盖州县芦屯镇居民段红宝、段红财、段红金、段红银连同其母亲谭桂云(绰号乌鸦),聚集二十多个地痞流氓,组成了拥有武器和现代化交通工具、通讯工具的黑社会性质犯罪团伙。他们豢养了十多条狼狗,在镇里流氓滋事、持械殴斗、残害无辜、欺压百姓,受害人达一百三十九人。其中,致死一人,重伤一人,致残四人,强奸、玩弄妇女二十八人,被侮辱、毒打者达六十余人。宣扬封建迷信思想,以“寻宝”为名诈骗村民一百余万元;非法放高利贷,搜刮民财八十多万元……
押解段红财的李乐峰感到手中的人在颤抖。他们哥四个必死无疑了。如果不是李乐峰在拽着他,恐怕他早已瘫坐在地上,
在漫长的公审大会上,李乐峰精神上开了一小会小差。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钱正。钱正作为灰色专案特情,由于立功表现,被免于刑事处罚。高凌云给他找了一份工作,是在工厂打更。他算是彻底告别了旧日子。
赵胜没有参与犯罪案件,但是也从中获取了不少好处。好在他到案后积极举报,及时退赃。最后公安机关给予他行政处罚。他已经回到了老家,干起瓦匠的老行当。
老高家一家五口也算团聚了。三丫头的对象并不介意她的遭遇,有情人也算破镜重圆了。可是二丫头的丈夫却不能接受,被高凌云狠狠一顿臭骂。
梁大成一家也回到了家乡,拿回自己被坑走的钱,生活也慢慢地恢复往日的平静。
其他的受害人都得到了一定的赔偿和补偿。
李乐峰回过神来,听到了最后的判决。主犯段家四兄弟被依法判处死刑;主犯谭桂芸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他涉案人员按照涉案程度,分别判处无期徒刑到有期徒刑不等。
段洪宝的大儿子虽然也在犯罪团伙里,但是这孩子还没满十八岁,而且也不是主犯。法理不外乎情,他最后被送到工读学校进行改造。
在李乐峰的当头棒喝之下,邢林海也意识到自己的私心,在后来的监察工作中,秉公办案、除恶务尽,表现得十分出色;而姜鹏伟作为案件主办人,虽有责任,但毕竟经验尚浅,最后受到了组织上的处分。
而段家其他的保护伞,都受到了国法和党纪的惩罚。
这起案件历时一年多,终于落下了帷幕。
高梁问李乐峰:“您那位同学真的只是经验不足吗?”
李乐峰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我的同学当时就是因为自视甚高,被那些老油条吹捧了两句,就想翻云覆雨。可惜他不够细致认真,最终酿成大错,放跑了一条恶狼,害了那么多人。”
李乐峰少有对别人的负面,这让高梁有些惊讶,又觉得情有可原。
师徒俩现在面临的境况却比当年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