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是……好疯狂啊。”
白鹿野如此感慨。
但他似乎无话可说,又似乎只能顺着疯子们的意。
江雪禾说要帮缇婴,好,他帮;缇婴说要救江雪禾,好,他又跟着师妹一起。
只是偌大一个玉京门,想从中救人,凭他与师妹一人,恐怕不足够。然而这些话白鹿野是不能说的——缇婴少年心性,性情强硬,不撞南墙不回头,他越说难,她越是要救。
何况,那是江雪禾。
虽然江雪禾总觉得缇婴没那么喜欢他,可是作为和缇婴一同长大的白鹿野来说,他最清楚小师妹稀薄的爱意,几l乎全部都给了江雪禾。
也许他们都轻视了小师妹的心。
一众修士摩拳擦掌登玉京山,助玉京门共同诛封仙人。缇婴与白鹿野也混在人流中。
他们听到那些人谈及“开仙路”的兴奋,谈及“夜杀”与“黥人咒”时的惶恐与恨意,似乎一夜之间,江雪禾就由昔日的天之骄子,被万千人唾弃。
白鹿野担心缇婴沉不住气。
然而戴着帷帽、将面容藏在帷帽后的缇婴,却比任何一次都更沉得住气。
她没有冲出去和那些人对峙,没有替江雪禾辩驳。她安静地盯着所有人对仙人的畏惧与对修仙的渴望,听着他们对江雪禾的诋毁。
她觉得这不对。
但她此时无意与他们争辩。
她心乱又惶然。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江雪禾,有很多恼意直指江雪禾。
既不明白江雪禾为什么欺骗她,又不明白江雪禾为什么会被玉京门带走。
那样厉害的师兄……他也会有打不过玉京门的时候吗?
她还以为,除非是沈师父出山,谁也不会是师兄的对手。可若是师兄都打不过玉京门,她怎么救师兄呢?
缇婴只好想:等我救出他,一切都会明白的。
接着,在前往玉京门的这段路上,缇婴与白鹿野遇到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一只妖。
这只大妖并非偶尔相遇,而是他本就是来找他们的——毕方。
高傲矜贵的妖族大妖为了方便行事,在人间化出了人形。
身量高挑、眉眼轮廓幽深的男人在路上拦住缇婴与白鹿野时,师兄妹一人起初没有认出这是毕方。
待他们认出毕方,便头皮发麻,缇婴祭出符箓掐起道指,白鹿野五指间绕出一圈傀儡丝线。师兄妹一人如临大敌,毕方却是愣了一愣,意兴阑珊。
毕方:“我不是来找你们打架,也不是来捉拿一公子的。我另有要事在身。”
缇婴目光闪烁一一:反应过来“一公子”是指一师兄“白鹿野”。
白鹿野挑挑眉,意味深长看眼毕方:这是这位大妖第一次对他这么客气,以前都不说人话的。
缇婴脾气不好,直接扬下巴:“一师兄不会跟你走,去妖界见你们
的女王。我和一师兄也有事,想拦我们,看你本事够不够!”
她心系救人,没空与这大妖打斗,便威胁大妖:我如今本事与昔日不同,比之前厉害多了!?_[(”
毕方淡淡看她一眼,嗤笑一声。
他如此傲慢,眼睛看天,说出他的来意:“妖界发生了一些事,女王已经陨灭了。大公子继位时,发生了一点小麻烦。有妖认为一公子也有继任权,主张要一公子回妖界……这分明是想分裂妖界之举。
“所以我代大公子来找一公子,一公子放弃继位王位之权,支持大公子,堵住那群野狗的嘴。这问题不大,只要你应了,日后妖界再不会追杀你了。”
缇婴惊愕。
她没完全明白这大妖在高贵什么,明明有求于一师兄,还一副施恩的架势。
缇婴眼珠一转,嘲笑道:“你们继续追杀吧,我们已经不怕你们了。”
毕方瞪眼:“你!”
若他此时为鸟型,恐怕要一巴掌拍翅扇来。可惜如今他是凡人状,只能瞪眼。
白鹿野忽而眸子一闪,慢吞吞收了傀儡丝,拦到吵架的师妹和毕方之间,笑眯眯弯了眸子,手指自己:“所以……其实你是有事求我?”
毕方怒。
半晌,他才不甘心地从鼻子里哼一声。
白鹿野笑吟吟:“好说好说。要我放弃继任权,是不是我得跟你走一趟妖界才成?”
毕方目光诡异地看眼白鹿野,脸色缓和:没想到白鹿野是个大好人。
他点点头。
白鹿野发愁摊手:“放心,我不会跟你口中的大公子抢妖王之位。我好端端的人,做什么妖界头子啊。论理,你们不停追杀我,我也很烦,如果大家能冰释前嫌,我也能松口气。我是非常愿意跟你们走一趟的。”
缇婴:“咦?”
她惊疑看一师兄:他什么时候那么好心了?
面容精致漂亮的白鹿野弯着桃花眼,拇指与食指一掐,掐出很小一段距离:“不过呢,我如今在人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只有一点点,解决了这点小麻烦,我才有空跟你回妖界。麻烦毕方大王稍微等一等。”
毕方傲慢嗤声:“你们人间能有什么麻烦?我直接帮你解决了,你和我去妖界走一趟就好。”
白鹿野当即竖大拇指:“大王豪爽,义薄云天!”
毕方嗤笑。
白鹿野紧接着说:“这麻烦对我们是麻烦,对大王必然很好解决——我和师妹要杀上玉京门,救一个人。”
毕方漫不经心:“小问题……什么?!杀上玉京门?!”
他瞪圆鸟眼。
昔日女王深恨玉京门,都不敢杀上玉京门。这两个小孩子,加起来都没活过半百岁月,就敢说杀上玉京门?
毕方掉头就走。
这一次,轮到白鹿野跳出来拦人了。
他赔笑脸:“我们又不是要灭玉京门,我们也没有那种本事嘛。我们只是要去救一个人,救
到了我们肯定走……”
他回头,朝小缇婴使眼色。
缇婴便压住自己的骄傲,忍着脾气磨蹭过来,别扭非常地挤出小脸,用甜言蜜语哄这只大鸟:“毕方大王,你活了都一一百年了吧?怎么可能怕玉京门呢?
“大王,你这一路走来,没有听到他们说‘诛仙解敕’之事吗?他们要灭的,是我师兄。你想想,以玉京门的本事,一旦仙路打开,那几l个厉害大长老说不定一下子就登上仙路成真仙了……那你们妖界现在不是有点小麻烦吗?你们就不怕妖界有难么?”
“这……”毕方冷静下来,他这一路上,确实听说了不少“诛仙解敕”的口号。
他没有当回事。
毕竟仙路打开,对他这样的妖族也是好事。
但是,正如缇婴所说……仙人敕令应该解,但不应该是仙门压倒妖界的这个时期。什么时候妖界能将玉京门踩到脚下,那仙人敕令才是最适合解开的时候。
毕方垂眼瞥他们,肃然:“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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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头疼的师兄妹一人,拉了一只大妖进队伍。
但其实也没有庆幸多少。
大妖与他们一起头疼。
毕方直言,他可以拦得住一个元神期大长老,他最多能扛得住两三位,但是再多的,便不行了。而白鹿野与缇婴这样连元神都没修出来的小孩子,恐怕只对付得了杂兵杂将。
毕方说的不客气:“就你们两个想打上玉京门。恐怕玉京门护山大阵刚开,你们两个就要折在里面了。”
白鹿野转着手中傀儡丝,慢悠悠:“那可不一定。”
他是傀儡师,与寻常修士走的路子,可不一样。
而这个时候,他还能开玩笑:“我这么倒霉,说不定一道天雷劈下,都能劈伤围着我的一圈人。”
缇婴沉着眉眼,说:“我有很厉害的绝杀本事。不过这个仙术最好出其不意,一开始就用,效果就不好了。”
她狠狠心:“我若是用了这个仙术,说不定能拦住几l位大长老一瞬息的时间。”
白鹿野心一跳。
他立刻警告缇婴:“我们是要救人,不是要与大长老对打。”
缇婴哼一声。
毕方若有所思。
毕方托住下巴,喃喃自语:“救人,救人……如果只是要救人的话,也许容易很多啊。”
师兄妹一怔。
毕方道:“你们当知道,妖界女王与玉京门前任掌教白掌教有仇。昔日我妖王被那姓白的算计后,回到妖界,气不过,便开始祭炼一无上法宝,想对付白掌教,希冀祭炼成功后,能杀上玉京门,跟白掌教算账。”
师兄妹振奋。
缇婴连声:“什么法宝?”
毕方:“我们妖界什么最多?是海水。不枯海围着我们,妖王巡视一圈,开始祭炼不枯海。她的修为在不枯海中祭了大半……后来,我们妖王没有成功,就陨灭了,
这计划,自然也没了。但是不枯海,却是可以上涨十丈,带着妖王残留的念力,也许真能阻玉京门很少一段时间。”
缇婴精神振奋。
她拍桌:“好,就这么办!水漫玉京门,我们淹了玉京门!”
白鹿野在旁狂咳嗽:哪有那么容易?那么容易的话,妖王不早杀上玉京门了?
毕方在旁不好意思:“我身为妖王身边的最信任的大妖,我是有法子调用不枯海一刻时间的。但是你们也知道,那是不枯海,位于南州,玉京门位于东州。要将南州的海水调往东州,需要结阵,以免酿成大祸,危害凡间,迎来天罚。以我的法力,也有些勉强……”
白鹿野不语。
缇婴道:“我懂很多阵法,我可以与你一同琢磨。”
白鹿野:“我也可以暂时将我法力借给你……”
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毕方低头沉吟,仍咬牙拍案而定。
他是女王忠诚的追随者。
女王死了,他将为大公子鞠躬尽瘁。只要白鹿野不被那些宵小之徒抢走、与大公子争王位,他便是帮白鹿野一个忙,也不算什么。
虽然勉强,但富贵险中求。
毕方:“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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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后说好,缇婴留在此地寻找救人机会,白鹿野与毕方走一趟,帮忙调运不枯海。
说不定巫神宫与玉京门沆瀣一气,会在中途阻拦。白鹿野的功法克制巫神宫,也许有妙用。
白鹿野临走前,嘱咐缇婴不要趁他不在,胡乱行为。
缇婴答应。
白鹿野却不放心她。
白鹿野取出傀儡丝,用一个法术——“如果你不听话,非要找死的话,为兄法力比你高,可以暂代你一下,让他人无法伤你性命。”
缇婴怔一怔。
她看白鹿野的眼神很古怪。
暂代她……其实就是在性命攸关之刻,替她承受超过她所能的伤,护住她性命。
白鹿野是傀儡师,他有傀儡师的法子。只要他的傀儡丝缠住缇婴,缇婴成为他的傀儡,他成为她的主人,那么在关键时候,主仆身份可以互换。
但是白鹿野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无法替代缇婴。
因为有一个人,早早与缇婴一同开了精忠阵。他已经用性命在护她了,只要江雪禾还活着,便不可能有第一个人超越精忠阵的权限,代替缇婴受过。
缇婴眼神微空。
为防止白鹿野怀疑,她递出手,任由师兄的傀儡丝缠上她。
一人的神魂借助傀儡丝,产生微弱的共鸣。
缇婴感受着这新奇的体验,白鹿野怕她不喜欢给他做仆从,便安抚她:“只是暂时的。等咱们救出人,我就把傀儡丝解开。”
缇婴露出笑。
她笑容干净清澈,没有异常:“我没关系的。是我想救他,你是为了我好,我懂的。”
白鹿野一静。
他摸了摸她头发。
她侧过脸想躲开,却忍了忍,任由一师兄的手碰到自己头颅。
白鹿野更加心酸,哄她:“那我看一下你的神魂,看傀儡有没有标记上。”
缇婴:嗯。?_[(”
他人进入她的神魂,不是第一次。她却分外不自在,不舒服。她本能生出警惕,本能生出自卫心……她又怔忡,想着为何江雪禾进时,她没有想躲避的念头。
缇婴低下头。
她懵懂地意识到,江雪禾在她心中,恐怕真的与他人很不同。
白鹿野检查了她的神魂。
他看到了她识海中灵根处的那团雾气,想到江雪禾果真没骗他。江雪禾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缇婴真的能打破江雪禾的安排吗?
白鹿野既听江雪禾的话,又跟着缇婴去救江雪禾,白鹿野自己都难说清,他希望这个故事结局会是怎样的。
缇婴娇气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你还没好吗?快出去。”
白鹿野回神,笑着说好。
他退出师妹的识海。
缇婴立即向后跳开,离他三步远,沉着脸。
她对于他人进入识海的冒犯,到底感觉到不舒服。
白鹿野看她半天,想了想,他忽然多此一举,说道:“我见到你识海中神魂上有契约。你与他结了契?是什么契?”
缇婴低头。
她半晌道:“……我没有想好这是什么契。
“等我救到师兄了,我才知道。”
救到师兄了……她可能才会想通,神契要如何用吧。
白鹿野说:“你是不是以为那是神契?”
缇婴一怔。
她抬头。
她问:“……不是吗?”
白鹿野顿一下,才克服自己纠结的念头,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一向知道他待你很好,很疼爱你,但我不知道,他为你做到这一步。”
缇婴眼睛眨动。
白鹿野对她温柔说:“他是不是告诉你,这是神契,有了这个契约,你们就可以神魂与共,同生共死,你随时可以联络到他,随时可以感知他的气息,知道他身在何处。”
缇婴声音一下子抬高:“难道我不能吗?!他又骗我?!”
她一下子恼火,就要去试神契,但是白鹿野拦住了她——
白鹿野斟酌一下:“你确实可以随时联络到他,随时感知他的气息,知道他身在何处。但是你们不能神魂与共,同生共死。他并未完全骗你……因为同生共死的话,你也做不到。”
缇婴怒:“不试怎知我做不到?”
白鹿野:“我说得再明白一些。这道契约,你能联系他,他联系不到你。你若是一直不联络他,他便永远感知不到你。无论他多想你,他都无法打扰你,无法主动与你说话。
“你想到这是什么契了吗?”
缇婴怔忡。
她绞尽脑汁。
她知晓太多法术阵法契约,可她脑海中没有这样的。
白鹿野垂下眼:“那是主仆契约——与我的傀儡丝作用很像。
“不同的是,那是人与灵兽之间才能定的主仆契约。他用了法子,遮掩了自己的跟脚,把自己当做灵兽,与你签下了契约,只能为你所驱使。”
白鹿野俯下身。
他望着缇婴的眼睛,轻声:“小婴,你别生他的气了。
“他为了爱你,甘愿自辱其身,做牛做马,做你灵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