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缇婴好是着急。
然而她没着急多久,便见梦中那个自己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
那个缇婴有些困惑地愣了愣,似也不懂为何自己会叫错江雪禾的名字。
然而梦中那个缇婴没有太多时间纠结这个。
她本要再戏弄师兄,却听到洞外有低等魔徘徊低啸。
进入梦境的缇婴迷茫而恐惧,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那些魔发出的声音代表的意思:低等魔们发现了魔王一直关注的仙门弟子的踪迹,来报告魔王。
而梦里的缇婴一下子对师兄不再感兴趣。
她起身欲走,一根发带忽然从被捆绑的师兄腕上飞出,缠住她腰。
缇婴被拽得后跌。
她脾气与现实中的缇婴一样差:“你欺负我!”
她被拖拽回去,跪倒在蒲团上,与被捆绑的师兄四目相对。那根发带在拽倒她后,松垮垮地垂落,搭在二人微有皱痕的衣袍上。
缇婴恼怒。
青年的手伸了过来,掠过她脸颊,将她发丝别到耳后。
缇婴心神颤巍巍,好似被羽毛轻轻拂过。她呆傻又不解,发现梦中的自己被青年抬起了下巴。
距离这么近。
连师兄的睫毛、瞳眸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
缇婴何其心慌。
她听到师兄慢慢说:“不是说,我若留下陪你,你便不去诛杀仙门弟子吗?”
梦中那个缇婴噗嗤一声笑。
她歪脸嘲笑他:“哼,我哄你的啦。你一个仙人,当真光风霁月,想渡化我这个魔对不对?我是魔,我没有人类情感。我根本不喜欢你不在乎你,你是不是好伤心啊?”
她口吐刻薄之语:“活该。”
进入梦境的缇婴,还没消化“喜欢”是什么意思,就看到梦中自己稚嫩的面颊上,笑容清甜,眼神却一点点阴鸷。
魔气森然环绕。
缇婴在梦中自己的身体中呜了一声。
她有点被梦里的自己吓到了。
而师兄静静望着她不语。
连进入梦境的缇婴,都觉得梦里这个自己好像坏得有点过分……比现实中的自己还要坏一点。
缇婴乱想之时,听到师兄声音温和:“即使你入了魔道,也不是不可以修大道。为兄……”
进入梦境的缇婴还在想他声音真好听,就见梦里的自己一下子拍开他的手。
缇婴骄横:“我就是要杀光仙门弟子,就是要杀死灭我师门之人……你来杀我呀?谁要修大道?你死心吧,我不会的!”
她推开他,急匆匆要离开这里去进行杀人计划。
她心中盘算着今天杀这个明天杀哪个,至于杀念会不会让她堕魔更深,她早已不在乎。
而师兄再一次抬袖。
因先前二人距离太近,这一次,他没有通过发带,只伸出微凉的手拖住她腰。
缇婴跌回身后,跌在他身上。她拧腰,气冲冲瞪向青年。
缇婴语气不耐烦:“你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
“小婴,”江雪禾平声静气,“师兄陪你。”
缇婴怔愣。
梦中的她、躲在梦中自己身体中迷惘的缇婴,身与魂一同抬头,望着这样的青年。
缇婴看到他抬起手腕。
他手腕上缠着一根发带。
粉嫩的颜色,质软的轻纱,那是属于女儿家的清薄之物,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他一点点摘下发带。
他握着缇婴的手腕,垂着眼,将发带一点点系到她腕上。
缇婴柔软纤细的手落在他干燥的掌中,他身上的气息环着她,让她心里又开始发昏,生出许多不知缘由的畏惧、慌张。
洞中静得针落可闻。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
浮云一样轻缓而无意。
缇婴耳珠柔软,低着的睫毛微微抖一抖,唇抿起。
缇婴听到师兄平静:“你成魔那日,我没有陪在你身边。这样的事,再不会发生了。
“小婴。”
缇婴闷闷不乐,低着头看手腕上一圈圈缠绕的发带。
年少的进入噩梦的她只是恍惚、迷惘、惊惧、心乱。
他垂头时,乌黑的发丝落到她腕上,一把清如雪雾的声音在缇婴耳边道——
“师兄偏爱你。”
发带稳妥地缠在缇婴腕间。
雨风滴沥,万魔低啸,电光在外轰震,她跪于他面前,低头听叮咚流水,抬头看如玉斯人。
低头抬头,俱是风光无限。
电光再次掠空时,缇婴跌出了这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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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力大量耗损的缇婴,一晚上做的噩梦,不只一个。
现实中江雪禾返回客栈,掀开帘帐用手背试少女额上温度时,缇婴进入了自己的第二个梦境。
好冷、好静、好痛。
梦中缇婴发着抖,听到周遭杂乱而激动的声音——
“大师,这样就能废掉小巫女身上所有的灵力,剥走她的灵根了吧?这可是我们的巫女,她的灵根是不是能卖出好价钱,换很多好东西给我们啊?”
“这样的话,我们村子就能换来千百年的财富堆聚、人杰地灵了吧?”
“大师,你得小心,我们的小巫女很厉害的……啊她醒了!”
缇婴睁开眼。
天如滴墨。
她睁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黑云压顶的天穹。
符咒吟唱如遥远低迷的歌谣,环绕四方。周身动弹不得,刺骨的痛意如针一样,在她体内乱窜,顺着七脉流动,让她越来越痛……
缇婴懵懵。
她发现自己被平放在一个空旷的类似祭台的地方。祭台叠满了符纸,村落炊烟寥寥,符飞如枯蝶。
祭台下,跪满了村民。他们像狂热动物,也像信徒,用畏惧的眼神仰望台上幼女。
缇婴动了动手脚,低头望着自己被法器勒出红痕的有些肉的小孩手腕……
周围念咒声不断,是村民们的声音。
天上闷雷轰一下。
第一滴雨落下,溅在缇婴额上。
动一下,撕裂一样的疼痛让她尖叫——“啊!”
小女孩刺耳的尖叫声没有发出,因她的嘴也被布条堵住了。
而她一挣扎,下方跪着的村民念咒声更密了:“快、快念。不可让她挣脱,不可让她说话得罪神灵!”
在念咒声中,丝丝缕缕的鬼魂从天地间飘来,一个个趴在祭台附近,流着口水,眼馋地盯紧祭台上的小女孩。
在一些地方,有献祭巫女的祭祀。
有很长一瞬间,缇婴没有认清这是现实还是噩梦。她好像回到了那个小时候住的村子里,回到了自己的十岁……
她回到了自己的十岁。
她被困在“十方俱灭黥人咒”中。
这一定是世间最残忍的道门禁咒了——召来方圆百里有怨而不散的鬼魂,与被下咒的人结印,将鬼魂身上的所有仇恨、怨气渡到这个活人身上。
从此以后,这些鬼魂日日夜夜与此活人捆绑,日日夜夜跟随,日日夜夜纠缠。
此活人要清醒地在祭台上被鬼魂们一个个结印,十天十夜,此咒方成,自此迎来万劫不复的余生。
每个被下了十方俱灭黥人咒的人,都会被剥夺掉所有珍贵的,包括五官、声音……不死也疯。
而布下如此凶狠之咒,如此恶念怨气由一人渡化……某方面说,这竟然是一个带着善念的咒术。
它献祭一人,换得一个愿望——一个美好十分的愿望。
缇婴痛得厉害,体内灵根一点点剥离,伴随着“十方俱灭黥人咒”加之她身的寒气……
还有那些鬼魂们麻木而阴森的脸,一个个向她扑来。
她大叫:“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
可是她的嘴被堵住,她发不出声音。
茅檐土壁间,这些鬼魂让她冷汗淋淋、眼前金星乱溅,她看着他们前仆后继,进入自己的身体,剥掉自己识海中的灵根……
她好像回到了十岁那一年。
她重新躺在了祭台上,挨着那“十方俱灭黥人咒”……
恍惚痛苦之中,她听到周围念咒声中,夹杂着人们虔诚急促的许愿:
“愿我们村子从此成为黄金台、美人乡,男的升官发财,女的婚姻美满,我们村子人杰地灵,财气灵气百年而不灭!”
“愿小巫女死得痛快点,不要折磨她自己,也不要折磨我们了。”
“快、快,把道长给的符纸多贴一贴!”
缇婴满脸是水。
不知是泪、还是汗。
纷纷扬扬的黄色符纸从暗空后向她洒来,符咒带着束缚之力困住她。
与鬼魂做交易。
可是代价是她。
是十岁的缇婴。
那些鬼魂黑压压的,蝗虫一样向她身上扑来。她在极大的恐惧和痛苦中,分不清真假,弄不清缘由。
她大声哭泣:
“师父!师父救我!我怎么没有离开那个村子,我怎么还在那个黥人咒中?师父你不是已经救走我了吗?”
“师父,小婴会乖乖听你的话,小婴再不和你吵架再不任性了……救救我、救救我!”
天幕漆黑,雷电轰然。
十岁的小女孩怎么也等不到救自己的人。
雨水泠泠,风声呜咽,戚惶间,缇婴脑海中闪现一个清拔的、带着风帽的背影,站在山雾中,乌衣却染雪。
她隐约生出期盼。
幻梦尽头,发不出声音的小女孩在心里喊:
“师兄、师兄!”
“救我——”
“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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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江雪禾打坐中,听到微弱的抽泣声。
他当即起身离开外间,绕过屏风,掀开帐子:“师妹?”
他单膝跪在榻上,见少女在被褥下哆嗦得厉害、呼吸艰难、满头是汗。生怕不好,他俯身探她额头时,做噩梦的缇婴突然抓住他手臂,如抱浮木一样攀紧。
她发出泣音:“师兄……”
她弄混了自己的两个噩梦,在睡梦中哭得快要断魂:“你不是说要偏爱我吗?”
江雪禾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心脏如同被闷棍击中,从来淡然的心神缩了一下。
风帽丢在榻边——少年停顿很久。
烛火摇曳,骤然的寂静,他慢慢俯身,是一个漫长而无声的与男女之防的拉锯。
他发丝落到她颤抖蜷缩的腕上:“怎么偏爱你?”
“告诉我。”
青帐垂下,月在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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