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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集 豫让刺赵(1 / 1)

三晋大地,山雨欲来,其风满楼。

智开趾高气扬,昂然辞去,口中呼哨有声。韩康子立命关门,召集群下议事。

韩虎开门见山:智瑶以伐越为名,命我割地献邑,实欲挟晋侯,以弱我三家也。我欲兴兵伐之,卿等以为何如?

谋士段规奏道:智伯假传君命以削吾地,若擅自用兵,是抗君命,彼将借以罪我。

韩虎:如此,则奈其何?

段规:不如许之。彼既得我地,必又求之于赵、魏,两家若不听从,必相攻击。我可追随其后,合三家之力,以除智氏可也。

韩虎:善哉!此谓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其两家若都听从,肯于献地,则又如何?

段规:其两家皆献,则我只先献一时而已,又并不单独吃亏,又有何碍?

韩虎醒悟,因而大笑,就此听信段规之策,令其画出百里地界之图。来日一早,主仆二人亲入智伯府第呈献。智伯大喜,特设盛宴于蓝台之上,以款待韩虎。

饮酒中间,智伯命左右取画一轴,悬于堂上,请韩虎品鉴。韩虎观之,乃鲁卞庄子刺三虎之图,上有题赞云:三虎啖羊,势在必争。其斗可俟,其倦可乘。一举兼收,卞庄之能。

韩虎看罢,不解其意。

智伯见韩虎发呆,乃戏谓道:某尝稽诸史册,列国中与足下同名者,齐有高虎,郑有罕虎,今与足下,正好鼎足而三!

韩虎闻之,心中不悦。

段规侍侧,开口说道:大夫名讳,非国君不能直面呼之,礼也。明公与我主皆为晋国大夫,同殿称臣,今戏吾主,毋乃甚乎?

智瑶回首,见段规生得身材矮小,立于智伯之旁,才及乳下,不由婉尔,遂以手掌拍其头顶,戏言道:你小儿何知,亦来饶舌?则三虎所啖之余,得非卿耶!

言毕,拍手大笑。段规大怒,因无主人吩咐,因此不敢反驳,只以目视韩虎。

韩虎亦怒,但佯作酒醉:画是好画,题赞亦佳。在下名列三虎,甚有幸焉!

嘟嘟囔囔,遂托醉辞去。

主仆二人行之于途,韩虎便不再装醉,但未睁眼,问道:卞庄子刺虎,究系何典?

段规:卞庄子者,鲁国卞邑大夫也。因尝作馆庄子,谓曰逆旅舍,故称卞庄子。是鲁国勇士,能够独力搏虎。卞庄子至孝,其母在世时随军作战,三战三败,朋友以其为耻,又被国君当殿羞辱。及其母丧三年,鲁国兴师伐齐,卞庄子从战,三战三获敌人甲首,以雪昔日败北之耻;最后又独自斩杀七十敌首,因而阵亡。

韩虎:倒也是个英雄。然其刺虎之事若何?

段规:卞邑之野,时有双虎,尝袭耕牛,卞庄子欲亲往刺之。馆竖子止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韩虎:此言甚是有理,且合于兵法。

段规:主公之言甚是。卞庄子亦以竖子之劝为然,便持利刃,藏身山野林中,静候以待。有顷,两虎果为争牛相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

韩虎:善哉,此一举双得之计也。智瑶欲一举击杀三虎,却未料今日三虎合力,将食猎虎之人也!

智府谋臣智国,见韩虎怀愤告辞而去,遂谏智瑶道:韩虎前来献地,本是好意趋奉。主公当面戏其君而侮其臣,韩氏之恨必深,若不备之,祸且至矣!

智伯此时亦悔自己所为甚是过分,但本性向来不肯认错;闻听此语,更瞋目大言。

智伯:我不祸人足矣,谁敢兴祸于我?

智国:蚋蚁蜂虿,犹能害人,况卿相乎?主公不备,异日悔之何及!

智伯:休说区区一个韩虎,便是韩、赵、魏三家来战,又当如何?吾必效鲁国卞庄子,一举而刺三虎!蚋蚁蜂虿,于我何患哉?

智国听罢,叹息而出。

韩氏既献其邑,智伯遂于次日再遣智开为使,复求地于魏桓子驹。

魏驹闻言怒发,便欲当面拒之。

谋臣任章将家主扯入内室,附耳奏道:此乃智伯矫命,拒之便是抗君,先失其理。

魏驹:依卿之计,却又如何?

任章:既求我地,便似韩虎一般,与之可也。失地者惧,得地者骄,骄则轻敌,惧则相亲。以相亲之众,以待轻敌之人,智氏之亡,立而可待矣!

魏驹称善,复至外厅,将怒目换作笑脸,亦以万家之邑献之。智开赍持万家地图还报,智伯大喜,再遣兄长智宵,往见赵氏,专求蔡皋狼谷沃野之地。

赵襄子毋恤闻言,却不似韩、魏两家般忍气吞声,当即拍案大怒道:赵氏土地,乃先君所封,祖宗所传,安敢弃之!韩、魏有地自予,吾不媚人也。

智宵便以此言回报,且又添油加醋。

智伯大怒,于是尽出智氏甲兵,出于国都;复使人邀约韩、魏二家,共攻赵氏,且许诺道:及灭赵氏之日,与公等三分其地。

韩虎、魏驹惧怕智伯之强,且贪赵氏之地,于是各引一军,随同智伯向赵地征进。

智伯自将中军,使韩军在右,魏军在左,杀奔赵邑。

赵氏谋臣张孟谈侦知,奔告家主:三家同来,主公速宜逃难。

赵毋恤:我父临终遗嘱,异日有变,必往晋阳,今日是也!

遂携众臣家将,连夜逃奔先父旧邑晋阳;复号召城中百姓,闭城据守。

百姓皆感当年赵鞅、尹铎仁德,见其子赵毋恤到至晋阳,携老扶幼,迎接入城,驻扎宫馆。赵毋恤见晋阳城堞高固,仓廪充实,即时晓谕百姓,登城守望。

因点阅军马器械,见戈戟钝敝,箭不满千,知道以此无力对抗三卿,不由愀然不乐。

张孟谈知道家主心思,复献计道:臣闻董安于修治晋阳宫时,墙垣皆以荻蒿楛楚聚而筑之。主公何不发其墙垣,以验虚实?

赵毋恤闻而大喜,遂使人发其墙垣,只见墙泥之内,果然都是箭杆之料。

于是又问:箭矢已足,奈戈矛兵器何?

张孟谈:董安于建筑宫殿之时,堂室外廊皆练精铜为柱。熔而用之,铸兵有余也。

毋恤遂命再发廊柱,果然皆是已经锻炼精铜。遂使冶工开炉融柱,铸为剑戟刀枪,无不精利。由此发付国人,便得数万甲士。

赵毋恤见此,不由赞叹:甚哉,治国之需贤臣也!当年我父因得董安于,而器用足备;得尹铎,而民心归附。天祚赵氏,其未艾乎?

张孟谈与众臣闻此,皆都称贺。于是厉兵秣马,军威大振。

不则一日,智、韩、魏三家兵到,分作三个大营,连络而居,将晋阳城围得铁桶相似。晋阳百姓个个情愿出战,人人欲要迎敌,青壮老少,齐赴宫前请令。

赵毋恤见民心可用,议于众臣,询问拒战之策。

张孟谈进言:彼众我寡,战未必胜。不如深沟高垒,坚闭不出,以待其变。韩、魏向来无仇于赵,反而有隙于智氏,此来随征,是为智伯所迫耳。两家割地,更非出于本愿,故三家虽然联军,实不同心。臣谓其不出数月,必有自相疑猜之事,主公姑且待之。

赵毋恤深纳其言,乃亲自抚谕百姓,同上城墙,示以协力固守之意。于是晋阳军民互相劝勉,虽妇女童稚,亦皆愿效死力,搬石运矢,不亦乐乎。

于是攻守相争,激战不已。智、韩、魏三家围困晋阳岁余,不能取胜。

花落花开,复又冬去春来。智伯眼见士气低迷,粮草渐缺,无计可施。遂引韩康子与魏桓子二卿,乘小车周行城外,探视地形。见晋阳城固若金汤,不由仰天长叹。

智伯:早闻此城,乃是当年尹铎与董安于合力所建,坚如铁瓮,今观果然。如此坚固,安可破哉?

韩、魏闻此,并不答言,似乎各怀心事。三人边看边走,行至一山,见山下泉流万道,滚滚望东而逝。智瑶望水半日,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

智伯:有此天兵助我,今可成功矣!

韩、魏齐都吃惊,未知其意所指。

智伯命拘土人向导近前:此水何名?

土人答道:此山名曰龙山,因山腹中有巨石高悬如瓮,故又名悬瓮山。晋水自此东流,出山后与汾水汇合,此泉便乃是晋水发源之处。

智伯又问:此泉离晋阳城几何?

土人答道:自此至城西门,正好十里之遥。

智伯闻言大喜,重赏土人使退,遂登山顶以望晋水。

看罢复又下山,绕城东北,仔细相度一回,喜不自胜,回顾韩、魏二卿。

智伯:老天爷!何不使我早到此山勘察?使我数万大军,徒费这年余之功!

韩、魏二卿不明其意,同时问道:明公此言何指?

智伯手指晋阳城:我欲引晋水灌城,二公以为如何?

韩虎吓了一跳,瞪目问道:晋水东流,安能决之,使灌西边之城?

智伯冷笑:吾非引晋水,直灌晋阳城也。二公请看,此水发源于龙山,其流如注,湍急至甚。若于山北掘成大渠,预为蓄水之地,后将晋水上流坝断,使水不归晋川,则势必尽注新渠,形成汪洋。方今春雨将至,山水必然大发。俟水至之日,决堤灌城,其将若何?

韩虎叫道:则城中之人,皆为鱼鳖矣!

魏桓子脱口叹道:此计妙哉!但亦甚毒。

智伯笑道:不狠不毒,焉能成其大事?计议既决,今日便须派定任务,我三家各司其事,不得有丝毫松懈。

韩虎、魏驹:谨尊正卿之命。

智伯:据我三家扎营之所,韩公守把东路,魏公守把南路,各自看住水渠。须早夜用心,以防洪水奔突。某将大营移屯龙山,兼守西、北二路,专督开渠筑堤之事。

韩、魏见其调度有方,条条有理,各自领命辞去。智伯回至大帐,传下号令,就命拔营起寨,移军至龙山之坳;后命各营将士多备锹锸,凿渠于晋水之北,垒起高堤,坝断泉流,蓄水成湖,名曰智伯渠。

期月之后,果然春雨大降,山水骤涨,渠高顿与堤平。

智伯使人决开北面,其水溢出,竟灌入晋阳城来。

刹时之时,水声犹如牛吼,晋阳城顿为泽国。然城中虽被围困,百姓向来富庶,不苦冻馁,况城基十分坚厚,虽经水浸,并无剥损。

过数日,水势愈高,渐渐灌入城中,房屋倒塌淹没,百姓无地可栖,无灶可爨,便皆构巢而居,悬釜而炊。

赵毋恤与张孟谈乘竹筏周视城垣,但见水声淙淙,城外一望尽为江湖,再加四五尺,便既冒过城头。且喜守城军民昼夜巡警,未尝疏怠。

赵毋恤心下惊恐,于是叹道:今日方知尹铎及董安于之功!然而倘若山水再涨,阖城俱为鱼鳖,将若之何?

张孟谈:越是危急之际,常是峰回路转之时。智伯虽然多谋,然韩、魏献地,未必甘心。臣请今夜潜出城外,说韩、魏反攻智伯。主公但令诸将多造船筏,磨利兵器,准备反攻。倘徼天之幸,臣说得韩魏二家反水,智伯首级指日可取!

赵毋恤许之,嘱以多加小心,便即依计行事。

张孟谈早知韩康子屯兵东门,乃假扮智伯军士,于昏夜缒城而出,径奔韩寨。

韩虎命入,问道:智伯有何密令?

张孟谈请摒左右,然后言道:某非智氏所遣,实乃赵氏之臣张孟谈也。

韩虎闻言大惊:卿来为何?

张孟谈:我主被围日久,亡在旦夕,故遣臣假作智伯家兵,夜潜求见将军,有言相告。将军容臣进言,臣敢开口,如不然,臣请死于将军之前。

韩虎沉吟片刻,便道:有话讲来,有理则从。

张孟谈:昔六卿和睦,同执晋政,范氏、中行氏自取覆灭,今存四家。智伯恃强,以夺赵氏蔡皋狼谷之地为名,纠合韩、魏,实欲灭赵氏也。赵氏若亡,则祸必及于韩魏,公其思之。今韩、魏从智伯攻赵,指望三分赵氏之地,然韩、魏因何又割万家之邑,以献智伯?二家世传疆宇,彼尚垂涎夺之,况望分赵氏之地哉?赵氏灭,则智氏益强,韩、魏复能与之争乎?即使果能三分赵地,能保智氏异日不复夺乎?将军度之!

韩虎:以子之意,我当如何?

张孟谈:依臣愚见,明公莫若与我主私和,反攻智伯。智氏之地多倍于赵,三君同心分之,且除异日之患,世为唇齿,岂不美哉!

韩虎信以为然,遂留张孟谈于营,密召段规,与之计议。

段规前受智伯之侮,怀恨在心,深赞孟谈之谋。韩虎遂使张孟谈与段规相见,二人深相结纳,密谋叛智之策,引为知己。

次日一早,段规亲往魏桓子营中,密告叛智之计,然后说道:我主欲反智伯久矣,不敢擅便,特请将军裁决。

魏桓子:我亦恨智瑶悖慢,但当熟思,不可造次。

二人计议良久,段规辞去,还报家主。

张孟谈便知离间之计已成,潜回晋阳,归报赵襄子。

逾数日,智伯治酒,请韩、魏二将军至悬瓮山,同视水势。

智伯喜形于色,遥指晋阳城道:此城不没,仅三版矣,吾今日始知水之可以亡人国也。晋国之盛,表里山河,汾、浍、晋、绛皆号巨川,以吾观之,水不足恃,适足速亡耳。

魏驹与韩虎闻听此言,忽思自家封邑,一是安邑,二曰平阳,皆处于诸水环绕之处,不由皆有惧色。须臾席散,二卿辞别而去。

絺疵对智伯道:韩、魏二家必反,公知之乎?

智伯:何以知之?

絺疵:观其脸色知之。主公约于灭赵之日,三分其地,今晋阳城旦暮必破,二家并无得地之喜,而有虑患之色,是以知其必反也!

智伯:二氏与我正当欢然同事,彼有何虑?

絺疵:主公适于席间酒醉,失口言及水不足恃,适速其亡。夫晋水可灌晋阳,汾水亦可灌安邑,绛水可灌平阳。主公言及晋阳之水,二君安得不虑?

智伯信以为然,复治酒营中,召韩虎、魏驹饮宴。

正欢饮之间,智伯忽于席间诈言道:昨有人言,二卿将有叛变之意,不知果否?

韩虎:元帅何出此言?此必赵氏欲离间吾三人,使元帅疑我二家,因而脱祸。

魏驹:城破在迩,谁不愿剖分其土,乃舍目前必获之利,而蹈不测之祸耶?

智伯时已酒至半酣,再次口不择言:吾知二位必无此心,实乃絺疵过虑也!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背上冷汗直冒。

韩虎:元帅若信家臣之言,则我二人请退,以保项上首级。

智伯由壶中抽出一箭,双手折断:今后再若彼此相猜,有如此矢!

韩、魏拱手称谢,将晚而散。

二卿方出,絺疵随后入见:主公奈何以臣之言,泄于二卿?

智伯大为惊奇,顺口问道:卿未与席,何以知之?

絺疵:适才臣遇二卿于辕门,见其对臣凝目而视,面带愧恨,扭头疾走。此乃是其二人心中有鬼,又自知其谋已泄之态。臣故知主公已将臣之密语,透露于彼。此二人既有惧恨之态,必谓臣已尽知其反情,故此遑遽,则回营之后,必将即日发动变乱也。望主公立刻擒而杀之,否则噬脐何及!

智伯笑道:子甚多智,然亦多疑。适才于席间,吾与二卿折箭为誓,今后各不相猜。子勿妄言,自伤和气。

絺疵惊怔半晌,退而叹道:智氏自负若此,命能久乎?

乃诈言隐疾复发,需求医治疗,逃奔秦国去讫。

韩虎、魏驹二人,从智伯营中归去,路上相互言道:今日之事,虽智伯不疑,但絺疵已看破我等心中所思。若复向智瑶进言,我二人焉能自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于是还至韩虎大营,请出张孟谈,三人歃血为盟,共订约期:明日夜半,决堤泄水,改灌智氏大营。晋阳之军只看水退为信,便杀将出来,共擒智伯!

张孟谈领诺入城,报知赵襄子。

赵毋恤大喜,暗暗传令,命饱食战饭,军民各自结束停当,等待水退。

次日三更,韩虎、魏驹果依盟约,暗使人衔枚出营,奔上智伯渠,袭杀守堤军士,于西面掘开水口。一刹时间,水从西决,如同天崩地裂,声如雷鸣,倒灌入智伯之寨。

满营三军中乱,一片声喊起。智伯从睡梦中惊醒,大水已及卧榻,衣被俱湿。智伯道是守堤军士巡视疏虞,偶然堤漏,急唤左右快去救水塞堤。

军马未集,水势益大,大帐已经倒塌,侍卫急将主帅扶出。放眼望去,大营已处于一片汪洋之中。众军皆于水中挣命,三停官兵,已成浮尸。

智伯大骇,水将及颈,手足无措。却得智国、豫让驾舟而至,将家主扶入舱中。

智瑶在船上回视大营,只见波涛滚滚,营垒俱陷。不由心中凄惨,便对家臣豫让泣道:天不助我!半年来辛苦蓄水筑坝,何期倒灌入我自家营中?

智国叫道:兄长到此时还在梦中未醒!此水必是韩、魏二贼所放也。

智伯尚犹未信,忽闻远处鼓声大震,两只水军驾舟杀至,为首者正是韩虎、魏驹,趁著水势杀来。

韩虎叫道:生擒智瑶来献,重赏百金!

智伯这才相信智国之论,仰天叹道:悔不听絺疵之言,果中韩、魏两家诡计!

豫让无心听他悲叹,起身点手呼船:事急矣!主公可从山后逃匿,入秦请兵;臣当以死拒敌,掩护主公脱身!

话犹未了,踊身跳向对面战船,便如大鹏展翅,牢牢扎足船首,稳如泰山。

智伯见此,遂命智国棹舟疾走,绕过龙山,向西逃命。未料刚刚转过山背,只见对面已有十只战船一字排开,拦住去路。当先船头立定一人,便如天神一般,威风凛凛,杀气弥天。

来者正是赵襄子毋恤,高声喝道:贼杀才,哪里去!

智伯一阵惊慌之后,迅即镇定,出舱立于船头,夺过侍从手中长戟,对赵襄子喝道:天不佑我,功败垂成。来罢,今日不是你,便是我!

抖动戟杆,振奋神威,便待交手对敌。

赵襄子摘弓搭箭,笑道:水上交锋,谁跟你耍戈弄戟?

将右手一松,弓弦响处,智伯颈喉处早中一矢,当即撒手扔戟,死于船头。

智国见状大惊,自知不是赵襄子对手,纵身入湖,投水溺死。

赵襄子大喜,便呼拢船,命将智伯首级割下,提在手中,恨声不绝。

其后漆其头颅,竟为溲便之器。

豫让奋勇迎战,寡不敌众,手下散绝。闻智伯被杀,遂跳水逃生,往石室山中藏匿。

智氏全军尽没,韩赵魏三家收兵,拆毁坝闸,水复东行,归于晋川,晋阳得安。

赵毋恤与韩、魏二卿计议:智伯虽死,其族尚存,斩草留根,终为后患。当尽灭其宗,以泄吾等之恨。

韩、魏二人深以为然,遂回军绛都,以叛逆之罪围攻智氏府宅。

须臾之间,攻破其家,男女屠戮俱尽;又引军尽杀智氏宗族同党,更无一个漏网。惟智果已改姓辅氏,得免于难。

智氏既灭,韩、魏二卿先将所献之地各自收回。又与赵襄子商议,将智氏食邑作三份均分,并无一民尺土,入于公家。

赵毋恤引众还都,叙论晋阳之功,左右皆推张孟谈为首。

赵襄:我谓不然。晋阳之厄经年,众俱慌错,惟高赫举动敬谨,不失君臣之礼。夫战功只在一时,礼法却垂万世,使高赫受其上赏,张卿次之,不亦宜乎?

张孟谈闻言,表示拜服,并无丝毫争竞。

高赫奏道:主公既重礼法,则智伯曾为上卿,主公将其头颅漆为溺器,不亦过乎?

赵襄子:此我私恨,先生勿言!

高赫闻此,乃缄默不语。

豫让躲在石室山中,觅洞取暖,挖草充饥,挨过十余日,闻说军马退尽,于是下山。

欲要投奔秦国,复转思道:家主既死,智氏皆亡,秦侯焉肯再与三家为敌?此仇终究难报。然吾尝闻,士为知己者死。我受智氏厚恩,今国亡族灭,辱及遗骸。若不为家主报仇,偷生于世,何以为人?

想到此处,意定心决,乃更变姓名,诈为囚徒服役者,潜入绛都城中。乃于市集中购得锋利匕首一柄,挟之翻墙入于赵氏府第,潜入内厕,欲候赵襄子如厕时乘间刺之。

此日赵毋恤饭后如厕,忽觉心神不安,遂使左右入内搜察,果获豫让,并搜出匕首。

赵毋恤:子乃何人,身藏利器,欲行刺于我?

豫让: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智氏亡臣豫让,欲为智伯报仇耳。

左右闻而皆怒,说道:此乃漏网叛逆,反倒自投死路,不诛何为!

便要挥刀上前。赵毋恤反而劝止:智伯身死,且绝后嗣,天下谁复念之?而豫让欲为之报仇,真义士也。当初楚公子庆忌曾云,杀义士者不祥,我今效之。

便令左右释放豫让,不许寻仇为难。豫让听罢,也不道谢,返身便行。

赵襄子叫住:我今纵子离去,卿可远走高飞,休使我部下擒杀。彼时反将我一番美意,翻作仇怨。

豫让答道:今日释臣,乃明公私恩;来日报仇,是为臣之大义。家主大仇不报,此生绝不罢休,还说甚一番美意,化作仇怨?今若杀我,便可动手。

左右怒道:此人无礼,纵之必为后患。

赵毋恤道:我许释之,岂可失信?尔等今后,但谨避之。

乃还归晋阳,以避豫让之祸。

豫让还家,终日思报君仇。

其妻不解:智伯已死,族人尽绝,夫君欲报何人?不如再仕韩魏,以求富贵,岂不是好?

豫让闻此大怒,拂衣而出,再不还家。

闻说赵襄子已还晋阳,思欲跟去行刺,但恐其部众多有识认自己面目者,此去必不得近身,又惶论报仇?思索再三,复躲入山中,削须去眉,漆身为癞。

待伤疤平复,乃复进绛都,以癞子形象行乞于市中,以观故人能否辨识己容。

妻往市中寻找其夫,忽闻呼乞之声,乃惊道:此吾夫也!

趋前视之,见是一个癞子,遂自语道:原来不是我夫。然其声何以如此相像?

舍之而去。未料妻子自言自语被豫让听到,却犹如五雷轰顶,暗道:我外貌虽变,声音尚在。赵毋恤部下大都曾与我接言,倘若辨出,其事又不成矣。

想到此处,将心一横,遂又吞炭,变为哑喉。

再乞于市中,妻虽见其形,复闻其声,而不能辨,亦不复讶。

有同为智伯旧部友人,素知豫让之志,见此乞者行动有异,疑为豫让,乃于身后猛呼其名,其人果然回顾,认出便是豫让。

友人遂将豫让邀至家中,置酒相待,于席间劝道:子报仇之志决矣,然未得其术。以子之才,何必自苦如此!

豫让:我受智氏厚恩,必当以死相报。兄若有计,便请明言。

友人:兄若矢志报仇,可效要离诈投庆忌,往投赵氏,必得赵毋恤重用;彼时乘隙行事,唾手可得也。何苦毁形灭性,以求济其事乎?

豫让闻而变色:要离何人,将其比我!其为求扬名,杀妻灭子,焚尸于市;又自断左臂,扬言于外,求得庆忌信任。既获庆忌信任,而复亲手杀之,此忘恩负义之行,与禽兽何异!若依子之言,我既为赵氏之臣,而复行刺,虽报故主,对新主则是贰心。今吾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正欲使天下人臣怀贰心者,闻吾遗风而知愧耳。请与子诀,勿复相见!

遂离绛都,直奔晋阳城来,更无人能识之者。

赵毋恤住在晋阳,有日出城往观智伯所开新渠,因谓已成之业,不可使废,乃建桥渠上,以便来往。因此渠曾用于水淹晋阳,故名曰赤桥,以厌前番水患。

不过旬日,人报赤桥建成,请家主前往试车。

赵毋恤闻而甚喜,遂驾车出观,欲试马过桥。

豫让常在赵襄子府前行乞,预知毋恤将欲观桥,遂复怀利刃,诈为僵尸,伏于桥梁之下待之。赵毋恤正待驱车上桥,驾辕之马忽悲嘶却步,御者连鞭,亦不肯进。

张孟谈道:臣闻良骥不陷其主,今此马不渡赤桥,必有缘故,可使人下桥察之。

赵毋恤深以为然,由是停车,命左右下桥搜简。

左右回报:桥下并无奸细,只有一死人僵卧。

张孟谈:新筑桥梁,湿气极重,焉有人睡于此处寻死?此必豫让所扮!

便命扛抬曳出,又于怀中搜出匕首。视其形容虽改,细辨尤知便是豫让。

赵毋恤怒道:前已赦子,今又来谋刺,皇天岂能佑汝?

豫让闻言,向天而号,泪如雨下。

赵襄子问道:子畏死乎?此时悔之晚矣!

豫让泣道:某若畏死,何必如此苦心孤诣,漆身吞炭,行此千难万险,百死而无一生之事?臣所哭者,只恨某死之后,智伯许多旧部同僚,再无别人肯替家主报仇耳。

赵毋恤:子先事范氏,后归智家。故主范氏为智伯所灭,子忍耻偷生,反事智伯,不为范氏报仇;今智伯虽死于我手,亦其先行挑衅,自寻死路。子独报之甚切,何也?

豫让:君待臣如手足,臣待君如腹心;君待臣如犬马,臣待君如路人。范氏以众人相待,吾亦以众人报之;智伯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则当以国士报之。岂可一例而观耶?

赵襄子:既是如此,孤若再释子,早晚必遭子所害。子若心如铁石,不肯转念,孤为自保,亦不能复赦子矣!

遂解佩剑递之,责令自裁。豫让接剑。复释于地,拜了四拜,昂然作答。

豫让:明公前番赦宥,于臣已足,一之为甚,岂可再乎?今臣不望再活,然两次行刺不成,愤无所泄,恐死后必化厉鬼,扰君清梦,是以为忧。

赵襄子闻听此言,深自为信,于是问道:如此奈何?

豫让再拜求肯:请君脱衣,与臣以剑击之,全我报仇之志,则臣死瞑目,转世投生,不复再无牵挂,于明主亦无所纠缠矣!

左右闻之,皆都大怒:你这厮,全无一点羞耻,不念我主大恩,提此无礼要求!家主命你自裁,犹不愧为堂堂男子,烈烈丈夫。如再牵扯,便将你乱刃分尸,斩成肉酱!

豫让丝毫无惧,抬眼望定毋恤,一瞬不瞬。

赵襄子怜其苦心孤诣之志,止住众人,默默脱下锦袍,掷于地上,背过身去。

豫让掣剑在手,怒目凝视锦袍,如对仇人之状,三踊三跃,连砍三剑,铮铮有声,袍上血光迸现。张孟谈及众人观之,无不大骇动容。

豫让仰天呼道:吾今可以报智伯于地下矣!

向天呼罢,又向赵襄子拜上四拜,伏剑自刎而死。

赵毋恤回过身来,心甚悲悯,叹道:真忠臣义士也。非要离之辈强望其项背者!

即命收殓其尸,葬于桥头不远之处。自此而后,世人便呼此桥为豫让桥,怜其一片报主忠心。军士上前提起锦袍,呈与毋恤视之,见其剑刃所砍之处,皆有鲜血污迹。

赵毋恤:此乃豫让一点精诚,感动天地鬼神之故也。

由此心中惊骇,回到晋阳,自是染病,期年之后方才渐渐痊愈。

赵襄子生有五子,皆都不立。因长兄伯鲁为己而废,欲以兄子赵周为嗣。赵周先死,乃立周子赵浣为世子。

襄子在位三十三年,谓世子赵浣:三卿灭智,百姓悦服。宜乘此时,约韩、魏三分晋国,各立庙社,传之子孙。若迟疑数载,晋出英主,揽权勤政,收拾民心,则赵氏之祀不保!

言讫而瞑,传位赵浣,是为赵献子。

画外音:赵国有太子井,青石铺就井台,条石砌成井帮,井深五丈有余。据说乃是赵襄子所掘,位于今之河北邢台县太子井村。《邢台县志》记载:赵襄子为太子时,游猎于此,人困马乏,天气干旱,无处觅水。赵襄对天长叹,见云起西北,雷鸣东南,暴雨倾盆而下。人马得以饱饮,齐颂太子有灵。赵襄子便向河滩射了一箭,对众人说道:若天佑赵氏,则我箭落之处,掘井得水。民众便在箭落之处挖井,历时数年掘成,淋漓日夜,获水数十担。

周贞定王十二年,公元前458年。卫执政卿端木赐死,年六十岁。同年,齐平公姜骜薨逝,在位二十五年;子姜继嗣位,是为齐宣公。其后不久,田常死,子田盘代立,继续担任齐国相,是为田襄子。田盘命兄弟宗族全部担任齐国各重要城邑大夫,并与韩、赵、魏三晋上卿互通使节,使田氏势力几乎拥有整个齐国。(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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