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族,最看重的是什么?
门第!
小到婚姻嫁娶、大到官路晋升,门第都是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就拿韩某人跟公孙大娘子初见时来说。
那时候尽管公孙辛夷已经看出了几分韩绍的潜力,可在想要拉拢韩绍时,也只是想将族中庶妹下嫁给他。
随后更是对韩某人不加掩饰的‘狼子野心’而勃然大怒。
这或许在当时的韩绍看来,着实有些狗眼看人低的意味,可实际上这就是此世通行的普世价值和规则的体现。
周玄不是韩绍这个异数。
他只是这个世界一个不算起眼的普通土著。
所以面对韩绍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他要说不动心,肯定是假的。
交县周氏,虽然比不上涿郡陈氏、虞阳郑氏这样的幽州顶尖大族,可实力其实已经不弱了。
要是能认祖归宗,洗掉原先的寒门出身。
这对于周玄而言,肯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大好事。
只是此时他却是犹豫了。
因为通过这近一年来的观察,这冠军城明显玩的是一种全新的规则。
一种与天下所有地方都全然不同的规则。
在这里,出身门第不但不再是衡量一个人向上晋升的决定因素。
是否有用,才是!
不但如此,周玄甚至能隐隐感觉到这位冠军侯对这天下世家大族、宗门势力,似乎带着某种莫名的敌意。
又或者……戒备!
见周玄没有一口答应,反倒是问起自己的‘意思’。
韩绍失笑一声。
“康成是在担心什么?”
康成,是周玄的表字。
时至如今,世人大多不爱再取表字。
唯有崇尚复古的儒家之流,一以贯之。
而此时,韩绍以表字称之,无疑是在向周玄表达亲近之意。
周玄心中感动,也随之少了几分拘束。
犹豫了片刻,便直言道。
“周玄只想一心一意替侯爷做事,不想背上这门第出身,成为未来之负累!”
说完,周玄双手作揖,躬身下拜,姿态诚恳。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坦荡,倒是让韩绍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赞了他一句。
“康成,果然是聪明人。”
不但主动跟交县周氏搭上了线,为韩绍打好了提前量。
更是一眼看出了韩绍择人、用人的某些准则。
确实。
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选官、用官,韩绍肯定会紧着背景干净的人来用。
越贴身心腹,越是如此。
这周玄能看透这一点,或许已经不能用聪明二字来形容了。
这是一种……智慧!
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周玄一阵,韩绍挥手阻止了他的谦逊,轻笑道。
“康成放心,这事是本侯让你去做的,康成勿虑也。”
这话是韩绍给周玄吃的一颗定心丸。
可让周玄认祖归宗,却是韩绍给涿郡陈氏等一众势力吃的一颗定心丸。
这一次对虞阳郑氏等人动手,大半个幽州大族、宗门势力,注定要动荡一番。
其中被韩绍强行拖下水的涿郡陈氏等一众势力,更是会心中愤怒、惶恐。
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韩绍给他们一个希望。
一个被天下大族口诛笔伐、乃至厌弃之后,还能向自己这个冠军侯靠拢的希望。
其中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接下来他会重用一部分这些势力的族人、弟子。
而周玄就是这个引子。
也是他韩绍插在他们当中的一根钉子!
不得不说,这周玄确实没有辜负韩绍刚刚的那一声赞誉。
在听完韩绍这话之后,只略加思索,便明悟过来韩绍让自己认祖归宗的用意。
所以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便直接拱手作揖答应下来。
“既如此,侯爷放心,康成自不会让侯爷失望。”
面对这句心照不宣的话,韩绍畅快地哈哈一笑。
“康成果真英杰也!”
说完,韩绍笑声忽然一止,然后看着周玄道。
“如此英杰,自然不该在本侯麾下埋没了!”
“这样的吧,你尽快将手头的事务跟其他人交接一下。”
“本侯会在这侯府设立一处秘书阁,辅助本侯处理政务,以后你就跟在本侯身边做事吧。”
明代内阁辅政制度,虽然在后期造成了臣权的无限膨胀,甚至在某些时期倒逼过君权,引发党争。
可谁也无法否认这个制度的优越性。
毕竟历数前世历朝历代,能在皇帝数十年不上朝、不理政,还能让一国不发生大的动荡、也没有发生权臣篡位的朝代。
只明一家。
而就目前而言,在韩绍未来注定要长时间征战四方的情况下,越发适用。
之所以一直没有付出实际,除了之前的冠军城百废待兴,一时间顾不上外,更多的还是韩绍一直没能寻到合适的人罢了。
如今眼看这周玄合适,韩绍索性也就顺水推舟了。
而听到韩绍这话,周玄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直到韩绍蹙眉问了一句。
“怎么?康成这是不愿意为本侯分忧?”
终于回过神来的周玄闻言,先是一惊,随后忙不迭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激动。
不愿意?
青云直上,平步青云,这种事情又怎么有人会不愿意?
这可是他苦苦等待许久的机会!
只是这份惊喜太大、太突然,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罢了。
等反应过来了,自然赶忙拱手作揖。
“玄,多谢侯爷信重!”
“愿为侯爷肝脑涂地耳!”
对此,韩绍也没有多说什么。
机会,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近一年来,周玄他们这些人在悄然观察冠军城,观察韩绍这个冠军侯。
而韩绍自然也在观察、考量他们。
谁能用,谁不能用。
谁有大用,谁不堪大用。
韩绍心中早就有了大概方略。
所以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这周玄也早已经进入了他韩某人的视线了。
不过这些话,韩绍就没有必要跟他说了。
只是在凝视周玄一阵后,笑着道了一声。
“康成,当勉之、勉之。”
能力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忠诚,也是。
慢慢看吧。
路遥才能知马力。
同理,日久方能知人心。
……
而就在韩绍给了周玄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之时,此时陈庶也带着韩绍给他的机会,大步走出侯府。
没有急着与那位侯府亲卫营统领吕彦会面,而是重新折返回了自家府邸。
因为在动手之前,他要先搞定这些自己人。
没办法,这口黑锅太大,他陈庶一个人可背不起。
而看着陈庶站在自家门庭之前,面色一阵犹豫、挣扎的模样,中行固阴恻恻笑道。
“怎么?陈主事后悔了?”
“啧啧啧……其实本提督也能理解,毕竟他们有些可是伱陈主事相交多年的挚爱亲朋啊!”
“依本提督看,要不……咱算了吧?”
没有去理会中行固阴阳怪气的语气,陈庶仰头望着门口的【陈府】匾额,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答应都答应了,哪还有回头路!
小卒过河,唯闷着头,唯一冲到底而已!
心中一横,便在身后中行固阴恻恻的笑声中,直接大步走进了府宅之中。
不出意外,如今还在陈府等待的一众大族、宗门主事,看着陈庶完好无缺地去而复返,心中顿时一松。
可当他们看到与之一同回来的中行固,随即又是一愣。
‘这是……’
迎着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陈庶没顾得上说什么。
自顾自端起一盏茶水,一饮而尽。
在侯府干坐了那么久,一口水也没喝上。
后来又被接连吓出了几身冷汗,饶是陈庶已经是元神境真人的修为,还是觉得渴得厉害。
一盏茶水下肚,不但消解了陈庶潜意识里滋生的渴意,也顺势浇灭了他心中的某些不安与愧疚。
心性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后,陈庶眼神古井无波地扫过眼前的一众各家主事。
世家、宗门各方势力素来喜欢以联姻缔结关系。
所以中行固那条老狗确实没说错。
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与他涿郡陈氏相交多年的挚爱亲朋!
可……这又怎么样?
从他踏出侯府那一刻开始,他连本族涿郡陈氏都卖了一个干净。
又遑论区区亲朋至交?
卖!
而且必须狠狠的卖!
不卖,都对不起这些人一直以来对自己的信任!
已经彻底将那颗心冰冷下来的陈庶,面对众人的目光,忽然毫无征兆地叹息一声。
“诸位……想死,还是想活?”
听到陈庶突然吐出的话音,在场一众本就心中惊疑不定的众人,瞬间脸色大变。
有心性差一点,甚至直接惊得弹射般站起身。
“陈……陈主事这话是何意思?”
陈庶闻言摇头,再次叹息一声道。
“意思?就是字面意思。”
话音落下。
在场其他原本还能努力维持平静的那些主事,此时也绷不住了,全都大惊失色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
去侯府之前,一切不还是好好的么?
怎么这去了一趟侯府,就要死要活的了?
陈庶冷眼看着众人这副既惊又惧的模样,心中稍稍安慰。
原来生死当前,大家都一个德行。
这样一来,自己在面对冠军侯那头猛虎时的某些不堪,似乎一下子就不算什么了。
于是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陈庶便语气沉重道。
“诸位可知……在陈某去求见冠军侯时,陈某这府邸早就被侯府的暗卫给围了?”
果然这话出口,众人神色大变。
全都下意识望向了陈府之外,可任由他们用神念一遍遍扫过四周,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一刻,惊惶、疑惑等诸多情绪于众人心中纷杂生出。
随后有人目光凶狠地望向了一旁老神在在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的中行固。
作出一副即将狗急跳墙,想要鱼死网破的模样。
而更多的人则是看向了陈庶,等待着他的下文。
毕竟既然他陈庶能够从侯府回来,并且安坐在这里跟他们说话,那就说明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最坏地步。
果然面对众人的目光,陈庶也不卖关子了。
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叹息感慨道。
“是陈某!是陈某不顾颜面,在冠军侯为诸位求来了一线生机。”
“这才让侯爷大发慈悲,撤去了周围的甲士暗卫,给了我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听到陈庶这话,众人紧绷的心神顿时一松。
只是他们并没有顾得上欣喜,旋即便在心中升起一股夹杂着愤怒的不解情绪,鼓噪道。
“为什么!”
“咱们举告虞阳郑氏一帮人,这是有功于他冠军侯府!为什么还这么对我们!”
“甚至还要对我们动手!”
之前他们只以为那位冠军侯心狠手辣,可为人还算讲道理。
这也是他们愿意将虞阳郑氏卖给对方的根本原因。
可现在看来,他们却是错了!
姓韩的那厮不但心狠手辣,还特码狼心狗肺!
竟然这般对他们这些用功之人!
简直是岂有此理!
只是就在他们义愤填膺,愤愤不平的时候,作为他们领头之人的陈庶却是幽幽道。
“若是我们不但没有功劳,还与虞阳郑氏那帮人同罪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神色一愣,不解道。
“什么意思?”
“咱们举告虞阳郑氏那帮人,怎么就无功,反而有罪了?”
这他妈是什么狗屁道理?
迎着众人的不解与愤怒,陈庶双手下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等场面平静了一些,才再次叹息一声道。
“因为……今日黑水阁这事,在咱们透露给那位冠军侯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不但知道,知道得还比咱们告诉他的还要详细。”
“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丝一毫,分毫毕现。”
说着,陈庶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然后最终在其中一人面上落定。
“比如丁主事你……”
“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那清河丁家主事闻言,先是一愣。
在反应过后,原本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色,一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煞白无比。
要是他没有记错,他当时建议可以借助给城头那些负责修缮城墙的百姓送饭的机会,摸清城墙的布置。
小心瞥了一眼跪坐在陈庶一边似笑非笑的中行固,丁主事嚅嗫了下嘴唇,辩解道。
“那……那不是为了迷惑虞阳郑氏那帮人,随口一说么?”
陈庶闻言,面露无奈。
“随口一说?”
“若你换做那位冠军侯,你会信吗?”
见丁主事还想嘴硬,陈庶苦笑道。
“别忘了,这世上有句话叫……先入为主!”
先入为主?
确实!
如果那位冠军侯是提前知晓了消息,并认定了某些‘事实’。
那么这个时候他们做出任何解释,都是苍白且无力的。
这一点,就算他们换位思考,怕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毕竟这世上有些事……
宁杀错!
不放过!
见丁主事沉默下来,陈庶目光一转便接连望向其他人。
“钱主事呢?你说了什么?可要回忆一下?”
“还有王主事……”
结果自然是一问一个不吱声。
没办法,谁让当时气氛已经烘托到了那个地步,要是不发表一番意见,岂不显得很不合群?
谁又能想到当时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会在这屁大的工夫,换来一口斩向自己的要命屠刀呢?
只是现在后悔明显也晚了。
不过好在他们当中终究是有聪明人的,很快便问出一个关键问题。
“所以呢?让那位冠军侯高抬贵手的代价呢?是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
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
他们甚至懒得计较那位冠军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了。
他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亦或是那位冠军侯手中掌握的隐秘力量,当真可怕到了这种地步?
这些暂时都不重要。
因为这跟他们现在能否从那位冠军侯手里活命,关系并不大。
就算要思考、要刨根问底,那也是要等活下来才能有资格去计较的事情。
而对于陈庶而言,队友能够想得这般通透,确实让他少费了不少唇舌和心思。
目光在众人脸上游离了一阵,终于幽幽转述了韩绍的话。
果然这话出口,刚刚平静到近乎认命的众人,顿时又炸开了锅。
“做梦!这不可能!”
“不错!能够透露消息已经是极限!”
“如何能为虎作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