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师姐和鹤琅按地图上的标注来到梦六谷时,发现他们要找的地方在某大户人家的后院。梦谷常年不见太阳,砖石泥土甚至树木都自带荧光,只不过光的颜色亮度杂乱无章。而这家的建筑材料一律闪着暗金色的光,均匀又柔和,上空飞进飞出的鸟儿都是稀有品种,那就不只是房子有多大、占地有多广的事了。
“我想起兮远师父教导我们姐妹的话,”罩在斗笠和面纱下的绝世容颜说道,“不在于你生活在哪儿,只要你足够有钱。你若是穷光蛋,再富饶的地方也与你无关。”
一身深红色僧袍的鹤琅点点头。“我们佛门讲众生平等,可很多众生没能意识到的是,这种平等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指望别人给你,多半会失望。”
二人此刻站在街角高宅大院的金色院墙之外。先前道士们在天尊府用八方寻异术观察各处,在梦六谷的一个冰窖底下找到个通往其他世界的入口。现在想来,整个西蓬浮国除了天尊府,其余地区均未供电,那食品工厂就得靠冰窖来储存食物。而拥有私家冰窖的,自然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以这二人的修为,硬闯是不在话下,然而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扰民为好。鹤琅环顾四下无人,微闭双目,开始用灵识探知院内的情况。“祖荫深厚,没什么大问题……西北角处有间储藏室里有古怪,好在不算太凶……”
照常识来说,这种历史悠久、占地广袤的人家,仔细找的话,通常能找出点儿“不干净的东西”。片刻后,鹤琅已有了把握,二人一同朝大宅的正门走去。
门房是个衣着体面、举止得体的中年人。虽是梦谷本地人,眼睛倒没大到吓人的地步。见鹤琅一身高僧装扮,气度不凡,自然不敢怠慢。鹤琅将法号及蓝菁寺堪布的身份如实相告,说自己路过此地,远远见这家人后院某处有异物。
“当真是高僧啊!”门房如遇救星地说,“其实府上历来太平,一个月前不知为何出了这么个古怪。倒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儿,就是让人住得不踏实。远近的和尚道士狐仙都请了个遍,每次都是赶走后,过两天又回来,敢情还看上我们这儿了。夫人现如今成日价唉声叹气,说要是再寻不着个长久之策,就只能卖房子搬家。长老若是能想想办法,老爷定有重谢!”
鹤琅同大师姐于是跟在门房后面,沿着迂回曲折的长廊来到后院。储藏室是间独立的大屋,在一座假山后。里面住着的是梅魍谷跑出来的一个半魂,还是个女的。一感知到有高僧前来,立马吓瘫了。
大师姐冲鹤琅说:“我自己便是鬼道出身。这种半魂同厉鬼不同,无需进食,极少打扰凡人的生活,更不会害人。通常就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待着,修炼实体。如无必要,放过她一马。”
“我原本也只是想请她换个地方修行,”鹤琅说。
半魂闻言,伏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从储藏室穿墙而出。鹤琅这才进屋,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番,否则门房这种凡人是不会信的。所以也就没注意到,在半魂离去之前,大师姐将右手伸到背后,纤纤玉指冲半魂做了个奇特的手势。
鹤琅出来后冲门房说:“要想治标治本,还需去你们东北角的冰窖施法。我二人今日有要事,急着赶路,就不拜见老爷夫人了。做完法我们会遁地离开,你不用等。”
门房闻言,一副敬畏、感激,又歉疚的样子,诚惶诚恐地将二人领去冰窖。
冰窖自然是在地下,大木门上包了层厚厚的棉被,一开门冷气便扑面而来。二人接过门房递来的火折子,入内,经过一桶桶的冰块和冻肉,来到冰窖中央的一个下水道口。是个直径三四尺的地洞,上面盖了个金属网格的盖子。冰窖里有这么个排水通道,一旦因什么缘故冰化了,水可以直接排出去,否则就难办了。
鹤琅移开盖子,通道就在这下方。“我先下去,”他说。
“等等,”大师姐将面纱掀起,望着他清澈的眼睛,“鹤琅,你确定要同我一起前去吗?若是去了便永远都回不来呢?”
鹤琅怔了一下,神色温和地说:“这要是纯为了竞选玉帝什么的,我现在就回蓝菁寺了。我师妹在那里,她为你我二人的事费尽心思,我岂能置之不理?至于能否回来,做人但求问心无愧,其余的听天由命便是。做不到这点,岂敢妄谈学佛?更何况……”
说到这里,伸手捏了下大师姐的手。“程茵,有你在身边,若真的回不来,反倒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大师姐望着鹤琅缓缓沉入洞中的身姿,右手下意识地转了下左手食指上、王母给的那个指环。
她和鹤琅相识还是在魅羽刚被派去龙螈寺执行任务那时候,这些年来每每想起他,心中的哀怨多过甜蜜。现在看来,是自己浅薄了,配不上他的境界和人品。也许他确实不够爱她,但她又有多爱他呢?这次为了自己的使命把他牵扯进来,足以证明在她的世界里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便如同六大寺的事业对他一样。谁也无需怪谁。
只是……入洞前,又扭头望了眼身后,像是看到了小川,他今天交给姐妹们带了。“大姨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川,你别怪大姨。”
******
纮霁见场中气浪瞬间消失,面上露出懊恼的神情。还没等他有所举动,不远处的宫殿碎石堆里哗啦声响,陌岩一跃而出,转眼飞回广场上空。随后却像只翅膀折断了的鸟,朝着纮霁站的地方掉落下来。
小魅羽明白了,原来陌岩方才抛出的那八块砖石,在空中结了个阵法,落下后凡是处在阵内的修行者,都无法再使用真气。“报应啊,报应,”魅羽抱着允佳站起身,这下可有好戏瞧了。龙霁先前锁住了她的经脉,现在他自己使不出内力了,活该。
黑衣人们这时也明白过来了,有几人四散奔走,想要移动砖石。然而魅羽知道,像这种正在发挥法力的石头是不能被外人触碰的。果然,黑衣人的手一碰到砖石就闷哼一声,将手缩回,眼巴巴地瞅着场中两位仙佛级人物靠最原始的街头斗殴来一决胜负。
魅羽一眼扫去,便松了口气。陌岩看书相当杂,在成佛后的漫长岁月中,估计方方面面但凡有点儿意思的学问都被他研究过。而纮霁一直以来显然只受过道家正统训练,没人认为粗鄙的外家功夫对他会有更多的帮助。可以说,凭他二人的站姿,精通格斗的魅羽就知道胜负已定。
纮霁是以自己的正面迎敌,这对于道行高超的修行者,甚至多少有些内功的武林高手来说,都没有问题。可在自由搏击中就犯了大忌,等于是把人身上最脆弱的心窝处暴露给敌人。再看陌岩,是侧身斜对着纮霁,两只拳头一个在颚下,一个在眼睛前部,敌人就算出拳再快也难以击中他的要害。
“小红,你右边那颗虎牙是被这家伙打掉的吗?”陌岩问。
魅羽还未回答,二男已在同一时刻出拳。见纮霁打出个大长拳,魅羽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这拳若是能打到敌人,固然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威力。然而在眼前的情况下,除非陌岩是个和纮霁一样的外行,否则肯定会选择最为快速、便捷的直拳。
果然,纮霁的大长拳才使到一半,陌岩右拳已到他心口。按说这拳下来就无需再打了,可陌岩还惦记着魅羽那颗牙,这拳并未使出全力。得手后紧跟着来了个左勾拳,打中纮霁的右脸。纮霁摔倒在地,满嘴是血,也不知掉牙了没有。
魅羽心道,简直胜之不武啊。元始天尊那老家伙,仆一露面就对陌岩喊打喊杀,若是看到这场格斗好被气死了?又想起自己裁判的身份,连忙喜滋滋地抱着允佳跑入场,伸出右臂指着地上的纮霁叫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天上天下最厉害的那人的儿子败!”
******
周围的黑衣人们见状,怒吼一声,有几个冲上前来,手背上嗤嗤地弹出尖刀一样的长指甲。然而纮霁在陌岩手上,黑衣人们自然是听元始天尊的吩咐来保护这位公子的,这场混战没法打。只不过魅羽早就看得心痒痒了,顾忌怀里的允佳,不敢用拳,一路飞腿将挑事者们扫得连连后退。
“喝——”站在部众后方的二当家一声令下,冲宫殿的方向指了指。属下们听话地住手,跑上前去扶起地上的纮霁,搀着他朝宫殿走去。虽然屋顶和靠后花园的房间毁损严重,殿中还是有不少可以栖身的地方。
一行人来到皇室接待宾客的大厅。纮霁换下血迹斑斑的白袍,毕竟只是受了外伤,在红天鹅绒的长椅上躺了会儿,嘴里止住血后,很快没事了。魅羽和陌岩给允佳换了尿布,并将她喂饱,俩大人也吃了点儿行李中的干粮垫垫肚子。
在这期间,二当家一直站在三人坐的长椅后面,盯着允佳看,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魅羽起先还担心这个怪物饿了,要吃掉小娃,后来发现他橘色的眼神里只是好奇。
“啊、啊——”允佳朝二当家伸出一只小手,像是要抓他脖子下的那根管子。
“允佳!”魅羽呵斥道,“不可无理。这位是……”
她想说“二叔叔”,又觉得不妥。瞥见二当家胸前的银徽章,道:“这是银徽叔叔。”
谁知二当家闻言还真的俯下身子,给允佳摸了一下。
陌岩随后给魅羽解开被纮霁封掉的经脉。二人侧坐在长椅上,魅羽背对他。先有两只手在她腰间捏了几下,又在她背部摸来揉去,捣鼓了好半天,末了还轻轻扯了下她的两只耳朵。嗯,经脉确实都被解开了,但真需要这么复杂吗?貌似对面坐的纮霁在一个劲儿地翻白眼儿。
完事后,陌岩出殿观望了一会儿,回来后走到纮霁身边,坐下。“纮霁,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跟我们一起走,你不属于这里。”
纮霁一手捂腮,仍是一副懊恼的样子。“我不知道,也不会离开的。需要我去哪里,爹爹自会安排。”
“你牙还疼吗?来,张嘴给我瞅瞅,啊——”陌岩张开嘴巴,示意纮霁也张嘴。纮霁不理。
“纮霁,”陌岩不容置疑地说,“你的出生或许是什么人的错误,但对你来说,你有权利去任何地方,过正常人的生活。跟我去见你爹,他若有意见,我会和他理论。”
纮霁没有吱声,像是有些动摇了。
瞧瞧,魅羽心里已经崇拜得五体投地。在龙螈寺的时候就是这样,无论谁,是敌是友,身份辈分高低,最后没有一个不被她家长老收编的。此时的陌岩就像纮霁的大哥,他征服别人不是靠武力。
******
不多时,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的气温比白天低了不少。黑衣人们给壁炉点上火,又在殿外生火吃烤鱼,屋里屋外弥漫着节日的温馨。魅羽抱着允佳出去蹭了两条鱼,正要回屋,却见陌岩同纮霁走出来,抬头望向天空。“有人来了。”
魅羽可以随意调用真气了,但她的灵识范围有一定限制,看不了太远。过了会儿,才见东西方的空中各有几人朝这边飞过来。东边来的是乾筠、无涧等几个道士,西边来的居然是大师姐和鹤琅。魅羽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见到亲友,招呼大伙儿进殿。
“师妹没什么事?”大师姐问,一边同魅羽坐下。魅羽总觉得她心事重重的样子。
“还好,大魅羽和兰馨她们呢?”
“她俩去找两个消失了的入口,估计是没找到。”
“还好你们在这儿,”鹤琅如释重负地说,“不是说风雪地吗,怎么没见着雪花?不过无所谓了,咱们赶紧离开。”
“还未找到冷焰花,”无涧站在壁炉前,盯着里面的火苗说。
“是这个吗?”陌岩从怀里掏出几个坚硬的红花骨朵,“来,每组一个,来的都有份儿。”
说完将三朵冷焰花依次抛给鹤琅、无涧和乾筠。鹤琅同乾筠都不在意地收好,只有无涧说了声谢谢,神色却似并不愉快。
陌岩问鹤琅:“怎么离开,你们知道吗?”
鹤琅将指环的事说了,又问纮霁:“这位兄台还未请教?怎么会在这里?”
“你看他长得像谁?”魅羽解释了下纮霁的身份。
“跟我们走,”陌岩站起身,走到纮霁跟前,把他拉起来。
二当家方才一直在逗允佳玩,这时却慌张地冲到众人面前,挥舞着双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魅羽皱眉,她总觉得二当家这么做不是舍不得他们离开,倒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隐情。无奈这位“银徽叔叔”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干着急。
其他人不理会这些。六个道士分作两组,胳膊绕胳膊,在大厅里站好。对面的鹤琅一侧是陌岩和纮霁,另一侧是大师姐,大师姐则挽着怀抱允佳的魅羽。魅羽注意到,人人脸上挂着兴奋与期待,包括纮霁。他这些年东躲xz,估计都没同龄人和他好好玩过。
除了两个人——大师姐和乾筠。当然大师姐一向都比较多虑的啦,魅羽也没在意。只是乾筠这家伙又是怎么了?皱着眉,像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魅羽真想开口数落他一顿:“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啊,做人就不能痛快一点儿?光看着你就憋屈。”不过顾及到周围还有这么些人,还是算了。
三只指环同时被每组中的一人摘下。刚开始时什么都没发生,跟着周围的空间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皱了。魅羽觉得胸腔里一阵恶心,视野里的景象忽明忽暗。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直觉,正想开口询问,宫殿和大地都消失了,失重的感觉袭来,她与同伴们一齐跌入未知的黑暗与虚无。
而在这一切消失之前,她另一侧的臂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银徽也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