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贵姓?”一个穿米色羊毛衫、深灰西装裙的中年女士问道。女士已经自我介绍过,姓杨,在这个名为“开阳增一科技中心”的人事处工作。相貌如细炭笔在白纸上勾勒的肖像画,睫毛清晰,眼珠黑白分明,细弯的眉毛同细弯的眼镜框几乎重合在一起,是种关爱又知性的新女性类型。
贵姓?魅羽愣住了,忽然意识到一个严肃又尴尬的问题。她今年二十一岁半,自打八岁拜在兮远门下,人人叫她“魅羽”,既是名字也算法号,还从未考虑过“姓”这个问题。出生在鬼道贫苦人家,父母想必也是有姓的?可那时候饭都吃不饱,谁有心情跟孩子说这些?都是拿小名唤她,小名叫什么也早忘了。
“我姓胡,叫胡远山,”魅羽落落大方地说。
方才她湿漉漉地从湖里爬上岸,穿过湖边的花园没走几步便遇到这个姓杨的女士。杨女士一见之下并没有惊诧地问:“你是从哪儿进来的?怎么浑身是水?”由此可见,对方要么知道自己会来,要么见惯了陌生人从水中冒出来的场景。
而魅羽的天性是谁整蛊了她,她也不能让对方舒坦了,能扳回一点儿是一点儿。“胡远山”显然是个男人名,然而对方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她为啥就不能取个男人名?他们又如何断定这个名字是编的?除非一早知道她是谁。
果不其然,杨女士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怔,但很快恢复了温雅有礼的姿态。“胡姑娘,请随我到这边来。”
魅羽边走边四处打量。这个所谓的科技中心是个什么性质目前还不好判断,建筑物像她在空处天高能物理研究所里见过的那些新式玻璃大厦。从外面只能看到窗户里透出的亮光,看不清细节,而屋里的人却能将户外一览无余。
至于身后那个小湖,不知是不是人造的,湖岸铺了一圈平整的砖石路,让魅羽首先想到围湖跑步。湖边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估计是用那叫什么来着——魅羽狠狠地搜索了一下记忆,才想起“电脑程序仿真”这个说法——事先模拟过了,以达到每个角度看起来都错落有致的效果。
抬头望天,乍一看是片晴朗的星空,原来她已经不在梦谷了吗?用灵识一测,才发现这个科技中心上空被扣了个厚玻璃罩子。星空是模拟的,不知白天还会不会蹦出个模拟太阳。此处离紫洇湖远吗?“开阳增一”,那不是北斗七星中开阳星的伴星吗?她为何会瞬间从对应开阳星的梦六谷来到这么个地方?
更想不通的是,有能力将她转移到此处的个人或者团体,要想灭掉她只能更容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自忖以目前的功力,想打破罩子硬闯出去是不现实的,得想点儿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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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来到一栋天蓝色的五层楼入口处。楼虽不高,但占地较广,形状弯曲不规则,有点儿像只躺着的带壳花生。室内温暖干燥,光线柔和,却看不到光源内置在何处。
杨女士先领魅羽来到一间更衣室,大镜子两侧挂着一排排同款衬衣长裤,什么号码的都有。杨女士请魅羽挑身衣服换上,魅羽问她:“要给钱的吗?我可没带啊。”
“当然不用了。”
“你们平均每天接待多少来访者?”
“哪有那么多?一年也没几个。”
话刚出口,杨女士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有些尴尬地补充道:“这个、不好意思,因为我们中心的所在位置是严格保密的,无论乘什么交通工具、从哪个方位进来,都可能被人看到。将通道建在湖水中,隐蔽是隐蔽了,就是委屈了客人们。”
魅羽没再说话,进屋关门换衣服。她虽然还有诸多疑问,但若是一股脑问出来,对方多半早有准备好的答案。她更喜欢像刚才那样,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至于用不用拿钱买衣服那句,纯粹是出拳之前先做点小动作,分散对方注意力。
换了身干净衣服,在穿衣镜前仔细照了照。自从皮肤被烧伤以来,手脸一直是包着的,也不知自己都丑成了什么样。还好先前在紫洇湖里修复了一下,皮肤基本光滑了,只是颜色还深一块、浅一块。又张嘴看了看那对比往常要大的小虎牙,倒是没有继续长。
出了更衣室,杨女士带她去隔壁一间半边墙都是玻璃窗的圆形会议室。这次没等魅羽提问,杨女士先开口了:“胡姑娘,我猜你肯定有很多问题要问。事实上,还没见过哪个客人像你一样,初来乍到便如此镇定的。是这么回事,目前我们这个科技中心,汇总了原本分散在六道各处的能人异士。中心虽然有很多项目,但目标只有一个——建设更美好的六道。”
“你结婚了吗?”魅羽问。
“什么?”杨女士整个懵住了,“我、呃,呵呵,这个……”
照常理来说,魅羽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应当是——我为何会在这里?谁送我来的?可她偏不按套路出牌。
“别在意,请继续。”魅羽轻快地摆了下手。
杨女士深吸一口气,像是忘记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们的目标是要建设更好的六道?”魅羽提醒道。
“对,”杨女士松了口气,“我们中心共有十几个项目,地下室便有这些项目的展览厅。魅……胡姑娘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
“当然,有劳杨女士了。”
二人走出会议室,迎头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堵在走廊里。男人身材微丰,五官平平,整体倒似个有格调的人。深蓝色西装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有一半灰白,在脑后扎了个兔子尾巴样的马尾。男人先示意杨女士退下,又冲魅羽自我介绍是人事部主管,叫松尼。
“不知道胡姑娘平日有什么兴趣爱好?”男人边走边问,大概是想借此打开话匣。
魅羽在心中冷哼一声。瞧瞧,已经知道她姓“胡”了,消息可真灵通。刚开始派个女下属来,以为同为女人容易亲近。现在发现狼入羊群了,得亲自上场才行,是吗?不过她已用探视法摸过二人的底细,都没有内力修为,也没带武器。不怕她挟持他们么?貌似这个机构对她也并无太强的敌意。
“购物,”魅羽清脆地说。
松尼不置可否,谁也不能质疑一个年轻女子对购物的热爱。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问:“想知道你为何会被送到这里来吗?”
“因为我对你们很重要,”魅羽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每个人都日思夜想盼着我来,对?呵呵。”
松尼的表情僵了一下,跟着也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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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厅很大,有多个套间,分十来个区。每区有靠墙的桌台,上面摆着展示品,墙上嵌着图画或电子屏幕。靠入口处的第一个区里堆着一排乳白色的铁盒子,每个比手提箱略大,盒盖上画着个微笑着的女医生。
“这叫智能医疗盒,”松尼边说边打开当中的一个盒子,现出盒盖内的小屏幕、一些电子元件和传感器等。当然下方还有夹层。
“这个医疗盒是为医疗条件极差的贫困地区设计的。那里的穷人病了没钱看医生,更买不起药。这个盒子可以根据用户的血压、脉搏、脑电波,甚至血样等一系列参数进行简单的诊断。盒子里配有四五十种常见病的药片,屏幕上还能显示某些疾病的草药图片,方便去野外采摘。”
“不错,”魅羽点点头。刚巧她出身于鬼道贫民家庭,算潜在用户之一,是?抱起一个盒子,仔细查看了下外观,问:“太阳能充电器在哪里?”
“嗯?”松尼一愣。
“既然是送去极度贫困的地区,总不能指望家家通电,或者买得起电池?”
“问得好!”松尼反应倒是挺快,冲她竖起大拇指。“果然,我们这里就需要你这种思维严谨的人。”
来到第二个展区,这里摆放的东西个头儿更大些,有点儿像兜率天度假村赌场里那些落地式老虎机。
“这叫智能农家助手,”松尼介绍道,“可以根据当地的气温、湿度、日晒时间,及土壤成分等综合条件,制定一份详细到每日的耕种计划,以保证在现有条件下达到最大的农产量。”
魅羽心道,很好,能把看病和吃饭这两样大事替民众解决了,确实称得上造福六道。不过……
“你们中心靠什么赢利呢?”她问。
“赢利?”松尼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挣钱。”
魅羽想翻个白眼儿,不过忍住了。她是旧世界里长大的人,对这些新型企业的运作并不熟悉。但她深信一条基本规律——有利润,才有动力。从大道理上说,造福全六道的好事,人人都会支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但实际上呢?打死她也不信这种事会发生。无论科技高低,她所熟知的人类社会还远没有进化到这种文明的程度。事物的表象通常是美好的,仔细挖一挖,总会有“惊喜”。
所以这个造福六道的机构,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投资、操作?能网罗六道能人异士,这可不是盖几栋楼造几个电子设备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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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第三个展区,这里只有张方桌子摆在场地中央。桌子非金非木,是种新式合成材料,看着很重。桌面是一整个显示屏,下方用作支撑的方柱截面比桌面小不了多少。
“这叫时空捕捉仪,”松尼不无兴奋地说,“我个人最喜欢的发明。无论你是谁,把手放到屏上,它就能显示你前五十年、后五年的经历,够炫酷?”
“这么神奇?”魅羽是发自内心地赞叹。这若是件法器,她倒不太会惊讶。事实上,当年她和陌岩各自附体在灵宝学徒班成员的身上时,就在第十九层地狱的一个山洞里见过类似的法器。
松尼自豪地点点头。“这项发明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无所有处天的一个研究组从六十多年前就开始致力于这项研究了。桌子重两千多斤呢,所以只能放在地下室,从未被移动过。至于桌子底下都有什么,除了设计者,就没人知道了,呵呵。”
魅羽伸手托住桌面,调天地之气微一用力,将桌子抬起几寸,见方方的桌腿下面露出几条粗细不一的电线光缆线什么的。放下桌子,见松尼半张着嘴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吐了口气,伸手触了下桌面。屏幕亮了,白色的背景上只有一左一右两块图案。左边是个按钮般的方块,右边是虚拟的两位数转轴。
松尼道:“左手按住这个方块,右手拨动转轴。转轴上面的数字代表距离目前的年份,反向转是回到过去,正向是去到未来。目前项目还在初级阶段,系统只能随机捕捉到这一年中某一时刻的影像,如同你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样。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精确到每日的每个时刻。来,试试。”说完,有礼貌地走到一旁看不到桌面影像的地方。
魅羽将信将疑地贴近桌子,将左手按在方块上。右手……嗯,她最想看什么呢?若是一个月前,她可能会跳回三年前看看陌岩,不过现在他回来了,即便是暂时的。对了,不如回到小时候,看下亲生父母的家。
于是将虚拟转轴倒着拨了二十年,那时的她应当一岁多一点。没多久,屏幕的白色背景像被一杯打翻的茶水浸染了一样,开始呈现出不规则的花纹。渐渐地,可以看清斑驳的泥墙,有些地方还糊着纸,可能烂得实在没法看了。此刻的婴孩魅羽应当是躺在大土炕上,除了墙,还能看到一只木头的衣柜。衣柜上多处有小木片钉的补丁,柜顶放着两只黑瓷罐,里面不知装的什么。
她伸手摸了下屏幕,发现竟然是全息影像,可以转动。于是轻轻地望右转了下,看到厨房的入口。漆黑的灶台面前有一个背影,是个衣衫褴褛、戴着脏围裙的年轻女人,大概同魅羽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女人虽看不到正面,身形却是苗条优雅的。
一阵酸酸的感觉填满了魅羽的胸腔——这是她的母亲啊!她自打八岁入了兮远门下,那之后的十年同师姐妹们一起过得很快乐。很少想起原来的家、她的父母,所以没过多久就都忘了。因为她魅羽从来都是个向前看的人。若说怀旧,大概也就是陌岩转世后能让她偶尔想起过。
她伸手继续拨动影像。她已经将母亲的背影印在脑海中,不需要再看了。因为再看下去她怕被影响情绪,而此时此地的她决不能露半点破绽出来。现在她看到的是一扇窗户。窗外是白昼,当然不会有花园之类的东西。堆在院子里的草垛子,一棵还算挺拔的树……
等等,她俯身细看。这是什么?在破旧的窗框边,怎么透出一条白色的东西?像是质地上乘、不,顶级的衣料。有人躲在窗后,这人是谁?在她认识的人中,除了天庭和皇室那些贵人,对衣着如此考究的人并不多,而首当其冲的要数她的兮远师父。难道师父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已找到了她,只是那时她还太小,不方便将她带走?想起陌岩刚醒来后同她谈起过兮远,陌岩认为兮远知道他二人上一世在佛国的关系,是故意将她派去龙螈寺的。
魅羽移开双手,影像消失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随后再次将双手放回桌面,把转轴正向拨了两格。还是看看未来,两年后的她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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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间简洁、雅致的屋子,看布置像是书房。房里的事物乍一看都是寻常之物,仔细瞧,很多都不是人间买得到的。比如书桌上插的那支羽毛笔,是九重天上才有的延母凤凰尾巴上的羽毛,有火焰的颜色和形状。一旁的书架中,摆着人间久已失传的上古文集与高僧名著,以及六道各地收集来的知识类书籍。茶几上的油灯是叫“舍利灯”吗?魅羽曾在兮远收藏的一本书里见过图片。
两年后的自己,这是在哪里呢?她伸手拨动了下影像,发现视角是从一张棋桌的上方、半尺左右高的地方展开的。桌上除了棋盘,还有一碗松子和几张纸稿。仔细辨认了下纸稿上手写的字——物理公式。再将影像下调,看到自己红色的羽毛和细细的脚爪。明白了,这是陌岩在佛国的住处,她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她的上辈子是只鸟,在他下凡渡劫后的若干年,她也被燃灯弄进了六道。这是说,两年后她又会重新变做鸟,回到他俩在佛国的住处,对吗?
拨动影像,去看书桌上的砚台,里面的墨已干。他是个每天都要读书动笔的人,看样子是好久没回来过了。未来这两年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她的心沉到谷底,右手漫无目的地拨动着影像。不用说,此世的她定然已死。她其实不在乎回到前世,只要她的生命中继续有他存在。然而,看样子她的好运已经用光了……
“呃、胡姑娘,”松尼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魅羽说着,咧嘴一笑。
“如何?”松尼似乎有些紧张。
“过去的经历嘛,好像挺准的。可这未来的事……”
“怎么了?”松尼皱眉问道。
“你自己过来看,”魅羽左手依然按在方块上,右手冲他招了招。待他走近,用右手指了指影像中一面墙上的挂历。
“你们这样子不行的啊,”魅羽抱歉地说,就像不得不当着一个骗子的面戳破他的骗局,怪难为情的。“这个挂历上显示的明明是三十八年前的日期。也就是说,这不是我两年后的遭遇,这是我上辈子的事啊。虽然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不过搞科学还是要严谨的嘛!糊弄人就不好了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