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水桶跌落,魅羽大惊,一个猛子扎进下方火海中,并用灵识探得水桶的方位。要知火焰最热的部分便是位于上方的外焰。先是被烟熏得她两眼生疼,在冲进火堆之前的那一刹那,炙烤的疼痛甚至盖过了枪伤。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娇嫩的皮肤如火中枯叶在燃烧,捞起滚烫的水桶,带着一身火焰冲天而上,样子就像地狱里出来的复仇女神。
水桶很轻,不知是被子弹打破了还是从高空落地时摔破的。魅羽一声长啸,扔掉水桶,一边使出斗宿诀,引天水浇灭身上的火。被火灼伤的皮肤乍遇冷水让她几乎疼昏过去,然而心痛和悔恨更是无法忍受。
她强打精神睁开眼睛,辨别了下方向。再回天水屋取水等于自投罗网,就这么逃走心又不甘。抬头瞥见不远处通世谷的山峰。豁出去了,只能去峰顶砰砰运气,看能不能取到水。
不料才朝着目标飞了一会儿,背后一片强光袭来,是艘巨型圆盘状飞船,如鲨鱼追赶一只小蝌蚪般,转瞬即至。本能告诉她危险就在下一刻,必须马上躲避。于是忽地下坠了一丈多,一条红色射线堪堪从她头顶扫过打在前方的山峰上,被击中处的山石轰然爆开。
魅羽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此看来,无所有处天的飞船速度惊人、武器先进,她就是取到神水也逃不掉的。怎么办?想起山峰四周是一圈深不见底的峡谷,只能先去底下躲躲了。虽然这样一来敌人定然会在上方守株待兔,再想逃走只能难上加难。可就算饮鸩止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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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谷从上方看着很窄,下去后其实也有十几丈宽。原本就是黑夜,谷中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得一边用上探视法,一边缓缓降落。除了刚入谷的崖壁上有些植被,下方因常年见不到阳光,几乎是寸草不生。想找个地方歇脚,到处都是直上直下的山石,只得继续往深处走。
此刻周身的疼痛已织成一片模糊的网,右臂的枪伤则如一只欲破网而出的剑鱼在不停地脉动。衣服已被烧得破烂不堪。原本满头的秀发更不用提了,有长有短、有黑有黄,等回去后——如果还能活着回去的话——只能剪短了。再配上轻度烧伤的皮肤,今后半年是别想见人了。
胡思乱想地下降着,冷不丁发现四周的植物正在多起来。视野中能看到各种五彩斑斓、闪烁不定的光,让置身其中之人有种奇幻不真实的感觉。开始是零星出现,后来连整个崖壁都开始发亮。石面上覆盖着类似海洋中的荧光藻之类的动植物,石缝里长着不断由蓝变紫、再由紫变蓝的灯笼花。长达几十丈的藤蔓植物上,叶子轮流变亮,如同商业区的节日彩灯。比人头还大的果子似乎在有规律地一呼一吸。
再往下落,崖壁变得凹凸不平起来。倘若不是一早知道这里下不来人,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巨型雕刻了。各种昆虫和爬行动物潜伏在石壁上,一个个瞪着红眼睛望过来,互相窸窸窣窣地交换着信息。随着深度的增加,蛇虫们的体积也越来越大,如脸盆,如水缸,并随她这个入侵者的出现躁动起来。
还好魅羽本就是鬼道出身,能通过额顶的神庭穴同动物和鬼灵进行一定的交流。自打去到龙螈寺,身上又有涅道留下的气息,猛兽见到她会即刻驯服,小动物则躲得远远的。此刻她若是普通人,估计这些原著居民们早就一拥而上了。
不行,她得找地方休息一下。除了遍体鳞伤,已不记得上次在床上睡觉是几天前了。此刻若有个大些的老鼠洞,她也会立刻钻进去。刚好右下方的石壁上突出来一个能容四五人大的平台。平台上还出人意料地干净,无任何草木蛇虫。于是降到平台上,松了口气。不料脚底的石板倏地向下翻落,魅羽掉进一个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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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还未看清周遭的时候,先是听到什么东西在她头顶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慢慢看清一条条紫黑色油亮的横梁将自己包围着,横梁上布满几寸长的尖刺。试着动了动身子,待弄清自己是被粘在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便明白这些“横梁”是什么东西了。
她此刻被一只丈余宽的蜘蛛扑在身下,横梁上的尖刺是蜘蛛的腿毛。这个怪物也不知是在嚼什么食物,嘴边的螯肢一上一下,蹭着她的肩头。等吃完嘴里的东西,是不是就要来啃她了?饶是魅羽这种视凶险为家常便饭的修道者,此刻也觉浑身酸软无力。
“这位蜘蛛大哥,”她咽了口唾沫壮了壮胆儿,透过神庭穴向蜘蛛说道,“你当真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威严有款的神兽。我猜谷里每天为你争风吃醋而打架的母蜘蛛应当不少?互相撕下来的腿都能堆成小山,是不是?”
见蜘蛛没反应,又说:“我是被人追杀逃到贵处避难的,没有恶意。真的,你看我这副倒霉样子就知道了。那些基地人贪得无厌、好勇斗狠。我杀了他们好多人,又放火烧了园子,他们是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啊。”
魅羽是这么盘算的。这些虫类在此峡谷中应当居住了好多世了,起先还可能遍布整个大罔山。以基地那帮人的德行,刚来的时候不可能手捧礼物来拜山头,估计没少往谷里喷杀虫剂什么的。共同的敌人就是朋友,使劲儿骂基地人肯定没错。
果然,蜘蛛听后便向后退去。一旁有扇小门被打开,洞里被外面的光照亮。进来三个身披斗篷、手拿长矛的卫兵。不对,不是卫兵,也没有长矛。是几只比她还要高一头,类似螳螂或者蟋蟀的昆虫。长矛是前臂,斗篷是翅膀。虽是虫类,却如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昂首阔步。
当中一只虫人用蓝绿色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随后伸过一只触角搭在她前额,似乎这样就能确定她先前那番话的真假。随即抬臂一挥,一阵阴风扫过,魅羽身后的蛛网纷纷碎落。
魅羽从小门跟着这些人离开,来到一个明亮宽敞的山洞中,洞里有油灯和火把。再细看洞中的布置,虽然壁画和家具都很陈旧了,但、但这分明是个佛堂啊。首位上有尊斑驳脱漆的佛像,垂幔都已破烂不堪,下方倒是供着鲜花和水果,点了不少香烛。佛堂两侧貌似还有通道或偏殿。
她记起兮远曾和她们姐妹们说过,六道中只有畜生道没有单独的地界,是和其他道众生混在一起居住的。然而除了民众们日常见到的那些动物,还有不少躲在隐秘的地方。这些动物都是有灵性、懂修道的。有的是自己开悟,比如魅羽曾多次使用过的那个愣乙八卦阵,其创始人愣乙真人本是只松鼠。还有的则依附于人道天道的一些修行者,例如上次在螺永村见到的牛羊,便是兮远派去保护涅佩佩的。
正想着,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团黑影,落到她面前。魅羽定睛一看,不知自己被烧伤的皮肤还能否起鸡皮。
此人——此虫——比修罗人还要高大。模样吗,比卫兵们更像人一些,但乍一望去还是搞不清有多少条胳膊腿、多少只翅膀。额头有两只威武的触须,眉骨突出但没有眉毛,双目在黑暗中发着橙色的光,皮肤如坚韧的树皮。有两条带爪子的胳膊,另有两条螳螂一样的手臂,前臂如乌刀一般锋利。腿上肌肉虬扎,背后的三对翅膀大小形状各异。
魅羽冲对方恭敬地行了个礼。“阁下应当是这个山谷的王?幸会幸会。来得匆忙,忘了从隔壁带几颗人头过来做见面礼,请莫见怪。”
“进来说话,”虫王居然开口说了人话,并叫魅羽随自己走去一间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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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像个会客厅,桌椅橱柜和各种摆设都是上等古玩,只是年岁太久有些破烂。
“你是来偷水的?”虫王坐下后,问。
“回王上,是来取水的,不能算偷,”魅羽说,“此湖乃天地赐予众生的福利,凭什么给那些外来人霸占着?要说偷,他们才是贼。”她特意强调了“外来人”三个字。
虫王点点头,同她简要说了下这里的历史。在过去的多少万年里,由于山顶湖中有续命神水,这一带的生物早已长生不老,用“成精”来形容最为合适不过。下暴雨时湖水还会溢出,所以峡谷中尽是奇珍异草。
然而无所有处天人到来后,大机器轰隆隆地开山伐木盖楼,被惊扰了的动物们纷纷跑到峡谷中躲避。虫王——那时的虫王是现任的祖父——气不过,曾率领一众虫兵蛇将去骚扰过基地人几次。基地人怒了,一连五日,每日往峡谷中扔数颗燃烧弹。植被尽毁不说,动物们也死伤大半。祖父被烧成重伤,父亲被烧死,年幼的虫王在几乎是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经历了数不尽的艰辛才熬到今日。
“我带你去看看祖父。”
虫王领她又进了一个内洞,地上是厚厚的软草铺成的一张大床。床上躺着只全身灰白、肢体羸弱的老虫王,翅膀早被烧光,胳膊腿细得似乎一碰就断。双目紧闭,只是肢体偶尔的抽搐表明他还活着。
看完祖父,二人回到会客厅。
“他老人家其实早就生无可恋了。一直坚持着不肯咽气,是希望能请位高僧前来为他超度。然而目前这么个样子,”虫王用爪子指了指上方,“人家谁愿意来?”
魅羽能理解。畜生道的众生若是不能当世悟道或修成人身的话,下世投胎再修,依然举步维艰。除非由高僧来超度,才能生在个与佛道有缘的好人家,事半功倍。
“王上,看来我是来对了。小女子虽不是高僧,倒也跟着高僧做过几年和尚。超度这件事还是做得来的。”
“真的?”虫王闻言变色,站起身,冲魅羽恭敬地行了个礼。“若能超度祖父,本王甘愿为女菩萨驱使。”
“王上客气了,”魅羽也起身,“皇祖父宽厚仁爱,却为奸人所害,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此处看着原本就是个佛堂?”
虫王点点头。“通世湖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至今是个谜。只不过,从祖上有记载的时候起,谷中便有尊巨佛壁雕,所以应当是与佛国有些渊源?为感念佛祖们的慈悲,大约在千年前,祖上特意请了南阎高僧前来,帮着建了这座佛寺,同时教众弟子们念经修道、弃恶从善。”
怪不得会说人话呢……等等,人间来的僧人?“不知是南阎的那座寺庙?”
“龙螈寺。”
魅羽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天界、诡异的峡谷中,居然能听到龙螈寺的名字。一千年前是哪位高僧在做堪布,她自是记不起来了。然而那依然是陌岩的师祖,也是她的师祖,这让她心头五味杂陈,对这个怪洞和眼前的虫人都多了一分亲切感。
至于为何是龙螈寺,枯玉禅乃是龙螈寺的传世之宝,想来有此宝物在手,从人间往来四天王天会方便不少。
于是魅羽稍微布置了一下法场。给老虫王刻了副灵牌,又让多点了些蜡烛。白蜡既是昆虫分泌物,这里自然不缺。随后连诵了几遍《大悲咒》、《往生咒》、《地藏经》和《阿弥陀经》。老虫王原本因苦痛紧紧皱在一起的面容舒展开来,并通过灵识冲魅羽说:“多谢法师。是暗世界的人、不肯、放那些实验人……当心、当心……”
当心,魅羽暗忖,当心谁?当心暗世界的人,还是无所有处天的人?正想着,老虫王面露笑容,归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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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法事后,虫王命手下端来新鲜的蔬果。魅羽早就饿坏了,也跟只虫子一样吭哧吭哧地啃了一大盘。
“我上辈子是只鸟,”她边吃边含糊地说,“做鸟挺好的。”
吃饱后,见虫王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玻璃坛子,里面装着水,坛口用半透明的叶子封着。看坛子的样子,像是山峰上探照灯的外罩。
“原本是给祖父留着的,现在也没用了,”他边说边把坛子递给她。
“这……”魅羽不知说什么好。虽说虫人们就住在通世湖的下方,可上面的情形她熟悉,日夜都有无人机监控。虫人们要想取这么一坛水,不知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们这里有地道通向谷外,”虫王又说,“起先被基地人堵过多次。后来他们堵我们一次,我们就往他们的地道中扔马蜂窝。现在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我送你出去。”
“谢谢王上慷慨相赠,”魅羽抱着坛子朝虫王鞠了一躬。“王上指明去路,我自己飞出去便可。”
虫王瞅了她一眼。“我飞得比你快。”
于是领魅羽来到地道口,伸爪从后方抓住她的双臂,魅羽怀里紧抱水坛,二人一上一下在地道中飞。起先因为地道狭小弯曲,速度不能太快。飞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突然从地道中跃出。魅羽终于见识了什么叫一飞冲天,几乎是眨了下眼就置身于碧空中、白云上。之前耽搁了那么久,现已日上三竿。
她回头瞅了一眼,通世谷的山峰在迅速变小。当然,以无所有处天人的科技,没多久就发现了她,四艘大小不一的飞船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追了上来。万幸的是前方空中也有支几十艘船的舰队正在赶来。应当是冯校尉担心她,等不及傍晚便前来支援。
身后的追兵立即调头往回飞。倘若大罔山基地的军事力量同修罗在四天王天的兵力正面交锋,修罗未必讨得了好去。这次只是应付刺客,基地并未做好正规战役的准备,单靠这四艘船对付修罗军无异于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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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同虫王道别,登上了来时乘坐的鬼影舰,立刻有几个军医围上来给她处理枪伤和烧伤。冯校尉看似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不敢插嘴,只得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
闲杂人等都退下后,魅羽疲惫不堪地半躺在躺椅中,伤口和皮肤在护理后没那么疼了,这才和一旁的校尉说了经过。此时船已快到天洞,其余修罗战舰护送至此,纷纷掉头回四天王天的营地。过了天洞就是前庭地了,那些基地人应当还不敢去前庭地滋事。
“真是不可思议,”冯校尉听后摇了摇头,“我在四天王天那么多年,那些基地人虽然赖在大罔山不肯走,却也从不外出生事,想不到竟是在干这种勾当。待将此事禀告法王,以法王的个性,免不了又得添个战场了。”
魅羽现在无暇忧心打仗的事。天色在逐渐转暗,并下起雨来,鬼影舰已经开到全速了。她时不时走去甲板上看,也不知道铮引怎么样了,真希望自己能像虫王飞那么快。
天黑了,修罗基地的点点灯火在雨中摇晃着跃入眼帘。魅羽抱起水坛从甲板上跳下。她等不及降落时的减速,孤身朝地面飞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前庭地飞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和铮引还是新兵,结果就遇上了他化天的偷袭。当时她挽着他的胳膊,带着他飞上半空,快要追上伤兵船的时候他将一只带绳的箭射入船尾……
她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岁,然而却时常想,等她老了,很老很老的时候,等她躺在床上快要死去的那天,她的脑中都会回忆些什么?不会是那些收获荣耀的时刻,也不是打败敌人后的自豪。没有人喜欢挫折,然而让人毕生难忘的却往往是那些最艰苦的年代,当自己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时候,以及那时在身边陪伴过自己的人。
脚已落地,统帅府的大门应该在前方不远处,但她看不见。站在她面前的是一排排的修罗士兵,雨越下越大,这些人却纹丝不动如同石雕。一旁的操场上,修罗帝国那面常飘不落的五角兽旗正在一寸一尺地向下降着。她拨开挡在前方的人群来到门口,门上方两只昏黄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抱着坛子冲进客厅,屋里站满了修罗三军中级别最高的元帅和将领,有些老人在她来修罗前就一早退休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碰面。她想推开他们,却忽然没了力气。“快闪开、让我救人”这句话堵在嗓子眼里喊不出来。如同陷在午后睡得很深很沉的一个梦中,坚信是梦,但醒不过来。
不可能。一向都是个很听话、很有耐心的人啊,这次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呢?她已经按时赶回来了,他却终于不肯再等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