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今日倒没穿他的标志性红色道袍,而是一件普通至极的褐色道袍,就像一个闲散道人平日在道观里看书、打坐时穿的那样。
双足落到了高台上,冲育鹏和四颍呵呵笑了几声。“二位怎么打起来了?都是资质上乘、前途无量的道门英才。若是对修道有诚心和毅力,我两个都收了便是。”
随后又转身,朝正在跪拜的众人一挥手。“大家都起来。”
台下一片感慨声。他们预期的天尊是一个高高在上、不拘言笑、威震八方的天神。天尊早在自己这个凡人的生生世世之前便已是天尊,而在自己死后又入轮回再入轮回时还是一片空明智慧不减。
没料到竟是一位如此和蔼的长者!对自己这些生如蝼蚁的凡人们谆谆善诱、毫无轻贱之心。在这种激动与幸福的状态下,很多既无地位又无修为的百姓便开始直接与天尊“对话”起来。
“天尊,您老人家今年多少岁了?”
“您每天还用吃饭吗?”
“那帮道士整天传的那些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是糊弄我们。”
“能给我们治治病吗?”
灵宝又呵呵笑了一会儿,说:“不忙,咱们先拜师,别让那些小娃们等急了。随后有找我看病的,我等着便是。”
台上忙着拜师,台下众人在捡草间那些亮晶晶的小东西。魅羽拈起一粒,凑到眼前看。是颗绿豆大的银色小珠,质地十分坚硬,不是银子。不知道能不能卖钱。
回过头,见陌岩左手拿着一块帕子,右手捡了十来粒,小心地包在帕子里,收入怀中。他抬头望望,高台上的拜师仪式似乎到了尾声了,给鹤琅使了个颜色。
“饿死了,真无聊。找地方吃饭,”鹤琅央求着二人。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魅羽数落了他一句。便拉着他,同陌岩往场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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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茂叶镇,天色已暗。由于宝贝儿子饿了,而身为地主婆的魅羽“不差钱”,三人便来到镇上最气派的酒楼里吃饭。
此刻时辰还不算晚,大部分人马还未返回,酒楼里只坐了两三桌。三人吃到一半,人突然多了起来。先是进来了欧玉擎和富鸣忻,坐下后又进来四个道士和两个道姑。有二男魅羽是认识的,是乾筠的师侄,缚元和无涧。
还有一个眼睛特别黑,天生一副带头人气质。虽然脸生,但听声音就是今日风头出尽的育鹏。他身边是个穿同款道袍的人,比他略微年长。
二女中虽然她只认得冰璇,但看另一女的道袍,自然也是妙坤观的无疑。冰璇是那种端庄清丽的类型,而此女双目灵动,笑靥如花。既然前几人都是入选的年轻弟子,魅羽猜,这不认识的一女一男多半就是启娅和篆晋了。
魅羽这桌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刚好六个道士坐在了三人隔壁的桌。
“有必要来这么大的地方吗?”冰璇问。
育鹏春风得意地说:“既然是庆祝,当然要吃点儿好的了。师妹你想吃点儿什么?”
启娅说:“这儿我一年前来过,菜还不错。”
无涧一见她开口,立刻结巴地附和着:“是、这、既然……好。”
六人开始点菜,并没注意到周围都有什么人。魅羽飞快地合计起来。之前陌岩说过,施宿心咒的时候需要宿主的头发。此刻居然有六个人选送上门来,不过她总不能自己冲上去,硬拔人家的头发。得想个什么法子才好。
却见育鹏望望门口,说道:“乾筠那小子怎么还没来?不是要帮我们庆祝吗?”
魅羽抬头扫了几人一眼,见冰璇的坐姿有些僵硬。
“师叔不来了,”缚元说道,“我走的时候,见他被师祖叫走了。”
缚元的师祖就是寒谷。怎么寒谷今天来了吗?魅羽皱着眉回忆,为何没在高台附近露面?另外,也不知道他和兮远师父会面了没有。
“这小子最近怪怪的,”篆晋说道。他进来后,魅羽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是不是因为寒谷道长没推选他,不高兴了?”
这点其实魅羽也在奇怪。乾筠虽然按辈分比缚元大一辈,年龄却是和这些人相仿的。况且他对灵宝十分敬重,为何会没有他?真的是寒谷不给他去啊?
六个年轻人等上菜的时候叽叽喳喳。没过多久,魅羽就理出了这堆人之间复杂错综的关系。育鹏喜欢冰璇,但冰璇看来心里只有乾筠。启娅应该是喜欢育鹏,这点比较隐秘。不是魅羽这种江湖阅历丰富的女孩,未必看得出。
而无涧喜欢启娅,这应当是他们大家都知道的。无涧的问题嘛,一是有点结巴,另外长得比较黑瘦,只比启娅高一点点儿。相比之下,育鹏高大英挺,能说会道,是天生的领袖。
此刻的魅羽没料到的是,当晚她把这群娃娃的关系告诉陌岩时,他加了句:“里面还少说了个人。”
“谁?”
“你啊。”
她想了想。他指的是乾筠和自己的关系。
“要这么说的话,那你也跑不了。”
回到当下,魅羽又瞅了冰璇一眼,心里有些同情她。她这种大家闺秀,固然有师长兄长罩着她,和乾筠是门当户对,但命运中自己不能掌控的因素太多了。随便冒出个什么人、什么事,就可以让自己和心爱的人天各一方。换成是她魅羽,如果自己被选中了情郎没有,她才不会离开呢,谁说也没用。
正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欧富二人身上,立刻有了主意。
“哎,大宝,”她冲鹤琅说,“你看那边儿坐着的那个,是不是今天上台挑战的那个四十岁大叔?”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以在座这些人的修为,谁会听不见呢?
鹤琅忙放下筷子,望着她。“娘,我不吃了,我减肥。”
隔壁桌的四个男人哈哈大笑,二女也掩口莞尔。育鹏扭头对鹤琅说:“小娃儿,他的问题不是太肥,是太老。”
富鸣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谁老了?小子,今天在台上你不敢和我交手,拿年龄做挡箭牌。现在没有这个规矩了,咱俩就好好比试比试,看看应当回家生孩子的是谁?”
说完,一条腿已经从桌边迈了出来。
“算了算了,”欧玉擎扯住了他,“别跟一帮后生计较。”
也是赶巧了,欧玉擎这一抓,抓住的是富鸣忻戴的假发。登时有那么一块粘在头皮上的假发被揭开了一点儿。
“娘你看,原来他是个秃子,”鹤琅童言无忌地说。
“不可能,”魅羽只顾低头吃饭,也没抬头看。“听说道士们凡是有点儿修为的,都不会掉头发。”
这时邻桌又哈哈大笑起来。“既然修为那么高,怎么成了秃子?难道练的是秃头功?”
富鸣忻拿起桌上的一只空碟子,两手一掰,就成了一面锋利的陶瓷刀。“好,咱们今天就看看谁是秃子?”
说完一步跃到育鹏跟前,举起瓷刀冲对方头上削去。育鹏不慌不忙地起身招架,二人便在桌椅之间战成一团。
“好哦,好哦,打起来了,”鹤琅拍手称快。
“哎呀我的妈,”魅羽急忙向柜台方向招手。“要出人命了,赶紧结账走人。”
当时她坐在靠墙的位置。一只手将腰间系的一个香囊偷偷解开,扔到椅子底下。此时富鸣忻已不是育鹏的对手,被对方恶作剧地将整个假发都扯了下来。
富鸣忻顶着光秃秃的和尚脑袋,恼羞成怒,又打不过育鹏,便拿着瓷刀冲在座的其他人削去。大家对他都是奚落为主,躲躲闪闪,也不真打。欧玉擎见状上去帮忙,几个人乱作一团。
此时小二走来魅羽这桌结账,把她挡在众人视线之外。趁着这个机会,魅羽偷偷伸手在桌底下,使了一招天星术里的参宿诀,送去隔壁桌。因为只用了些许分散的劲力,金石之利十分微弱,落下的时候并未被人察觉。
待三人离开饭桌,走到酒楼门口了,才听冰璇叫道:“死秃驴!还真把我发梢削到了。”
“我的也是。”
“揍他丫的!”……
出了酒楼,鹤琅央求魅羽:“还想去昨天那条街,那个摊儿的烧饼我没吃够。”
魅羽冲自己的病痨老公说:“你自个儿回去休息。别忘了吃药。”
二人慢悠悠溜达着,走去隔壁街,魅羽买了个大烧饼给儿子啃。接着一摸腰部,“哎呀,香囊不见了。”
待回到酒楼,之前的两伙人都走光了,伙计在忙着收拾桌子。魅羽站在门口指挥着,鹤琅则猫着腰在空桌子底下走。
“去哪儿呐你!”她急得直搓手。“那边儿,不是、那边儿……”
鹤琅拿着捡回来的香囊,边离开酒楼边冲她说:“这可是我给你找回来的,得再买个烧饼。”
“行,明天给你买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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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客栈,见陌岩坐在灯下,正聚精会神地搞什么东西。
魅羽凑过去,见他面前的桌上嵌着三粒小银珠,应该就是白天从灵宝处捡来的。每粒珠子有一半陷在木头里,应该是被他生生按下去的。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珠子外皮都被他磨掉了。
“你们都来看看。”他拿起两粒,递给她和鹤琅。
魅羽接过一看,里面居然不是实心的。有一个类似水晶琉璃之类的薄外壳,当中密封着云雾一样的东西,一刻不停地变幻着。虽然如此之小,可是让人的感觉是里面的天地之大,不亚于娑婆世界。让她想起了佛经里的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却听陌岩问道:“你们知道的最古老的佛经是什么?”
鹤琅说:“不是蓝菁寺里的藏本,《岸伏圆地经》吗?”
魅羽摇摇头。“我在旱舸寺里见过一本《曜武智菩萨经》,应该比那个还早。”
陌岩点点头。“这个曜武智菩萨,是个比燃灯古佛还要资历老的菩萨。但他一直是菩萨,没有成佛,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魅羽想了想。“也是像观音菩萨那样,因为太同情众生,不度尽最后一个众生,誓不成佛吗?”
陌岩摇了摇头。“因为他在成佛之前,走了。”
“走了?”鹤琅问,“走去哪里了?菩萨已经跳出六道了,成佛后有佛国。还能去哪里?”
“你们有没有想过,除了我们所知道的这个世界,包括六道和佛国的存在,之外还有些什么?我这里说的,不仅限于外面的空间。也许……也许是完全不同、不可思议的一种存在方式。”
魅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觉得佛的存在就已经和自己知道的很不同了。
“我其实也无法回答,”陌岩说,“总之曜武智菩萨是离开了。过了很久很久,他回来过一次。回来后,他原先的几个老友均已成佛。然后他向几人描述了自己的见闻,概括起来就是:
“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越聚越少,越减越宽。看尽画中千百面,不知身在画中间。”
说完后,询问地望着魅羽。她想了想。“意思是那个世界的规则和我们已知的都反着?”
“我猜,多半是这个意思,”他说着,又拿起桌上那三个小水晶中的一个,看了看。
“那几个见过他的老友,说他留下过一物,状如水晶,来证明‘细而繁’。”
然后问两个徒弟:“你们何时见过比这更微小却又精密的事物?我比你们的修为高,所以看到的也更细微。里面,真的很像一个世界。”
鹤琅皱眉。“师父是说灵宝也去过曜武智菩萨去过的地方?但他为何要留下这么多的证据呢?”
“有可能他是无法控制,逼不得已留下的。”陌岩说,“也许他的修为、功法,早已和我们这个世界的不同了。一出手便会留下印记,他无法消除,只能隐藏。”
魅羽点点头。涅道要找殁天枢的目的,是把全部人的修为都清零,包括修罗人的。这样大家最后就只能拼武力。而灵宝的法力如果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他便不会受到影响。这些新招的门人,不是刚好可以向他学新的功法,成为他未来依靠的新生力量?
想到这种可能性,倒吸了一口冷气。
“把你们收集到的头发拿出来看看,”陌岩冲二人说,“要弄清这一切,我们就得用宿心咒附身到那些新徒弟身上,让我们的灵识随他们去灵宝的老家探探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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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这之前,他们还得先去个地方——鬼道的梅魍谷。因为偷来的头发要在九疡梅煮的汤里浸泡才行。
梅魍谷和人间交界的那条河,叫七岚河。而七岚河在千裕山,刚好就有个入口。澄法观建在千裕山的主峰上,自然是普通人不能攀登的。还好不必非登主峰。
陌岩原本的计划是,让魅羽和鹤琅先去梅魍谷。自己到湛远寺偷到宝扇后,再和他们汇合。但这样就有了一个问题。
原先魅羽自己去鬼道,都是叫的兮远的私人摆渡。现在兮远不在鹤虚山,住到王宫里了。如果再叫他的摆渡,立刻就会被灵宝的人发现。
最稳妥的方法是找鹭灵帮忙,因为鹭灵和掌管摆渡的万疆尊者熟识。可是此地离鹭灵处太远,要好几天的路程不说。鹭灵那里去的是鬼道的谟烬滩,从谟烬滩到梅魍谷又得几天路程。
现在只能用陌岩的堪布令牌。鬼道和人道的协定是,持有类似等级的令牌所召唤的摆渡,都属于机密,不能存档也不能外传。当然风险还是有的,但也只能这样了。
“我们拿你的堪布令牌去不行吗?”魅羽问。
“令牌里封了本人的灵力,别人使不了。否则还不够人偷的。再说你俩拿走,我怎么去和你们汇合?”
鹤琅说:“那我自己去偷宝扇,完了直接回龙螈寺等你们。”
魅羽和陌岩不发一言地望着他。
“怎么啦?”鹤琅急了,“小看我是不是?”
“不是小看你啦,”魅羽说。
其实就是小看你,她心里说。鹤琅的修为和身手虽然不错,但论到鬼心眼儿和偷骗抢的本事,比起他面前的假爹假妈来,就要差一截了。
另一种方案是魅羽去偷宝扇,可偷完了她一个人去不了鬼道。梅魍谷她虽然不熟悉,但鬼道毕竟是她的家呀,总归比另俩人要了解一些。上次在无回河边,要不是她及时出现,他们可能就被灵宝的门人给骗了。
“要不这样,”陌岩冲魅羽伸出手,“把你的混元天锤拿来。”
她不解地从腰间取出混元天锤,递给他。他转手给了鹤琅。
“既然偷没有把握,干脆去交换,”他冲鹤琅说,“你把头发剃了,假扮成蓝菁寺的小和尚。去和湛远寺的方丈说,珈宝上师想借宝扇一用。破了龙螈寺的锦合莲之后,立即归还。作为信物和抵押,将本寺的混元天锤先放在他这里。宝扇归还之日,再将混元天锤取走。”
这主意好,魅羽暗自点头。鹤琅原本就是在蓝菁寺出家的,无论对寺庙还是珈宝,他都熟悉得很。
“假扮和尚?”鹤琅笑了,“想不到有一日我还要假扮和尚。不过僧袍呢?”
“上师借宝物这事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这个小和尚,故意没穿僧袍,还戴了顶大帽子掩饰你的光头。”
魅羽觉得脑袋有点儿乱。一个和尚先借身变成普通人,再假扮一个假扮普通人的和尚。乱。
“自己小心点儿,”陌岩冲他说,“混元天锤不到最后一刻,不要给他。万一出现异常,保命要紧。宝扇的事可以等我们回寺后再想办法。”
“对,”魅羽说,“拿不到宝扇就不要给他混元天锤。这小锤子逃命时最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