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过了两天。这天早课后,魅羽还在暗自纠结去紫午甸的事。有僧人来找她,说西院的景萧长老请她过去一趟。
魅羽将头上的僧帽戴正,跟在来人后面往西院走去。心里想着要不要设法通知陌岩,可别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景萧多半是知道自己是鬼道来的了,搞不好还怀疑到自己和肥果的关系。看得出他很讨厌肥果。
统共没有来过西院几次,感觉像是个陌生的寺庙。景萧的住处在一个杏树林的旁边,院子很大,里面估计是他自己亲手种的菜。
魅羽望着那些绿油油的菜地,心想岫劲的这个师弟也许是有天赋的,但为了不和师兄师侄争权,便把大部分时间放到了种菜上。然而在现今这种乱世,众人纷纷为抵御外敌而苦恼之际,也许倒是个聪明人的做法。
此时景萧穿着一身褐色的闲散布袍,在一处空地上摆了一把太师椅坐着。因为比较胖,僧袍已有多处被汗水打湿了。头顶一棵大树,蝉在拼命地叫着。身侧是一张放茶水的小木桌,此外再无别的坐处。魅羽心想,不坐就不坐,只要不把自己乱棍打死就行了。
“见过景萧长老。”她躬身合十行了个礼。
景萧耸拉着大眼皮,手里端着茶碗,用杯盖磨了磨碗边,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最后下定决心。
“元宵节那天你和陨擢打架的时候,使的步法是从手印心法里推演出来的,是吗?”
魅羽一愣,没想到景萧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这是在怪自己偷了他的绝学吗?
“是的长老。”
“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魅羽犹豫了一下,决定说真话。“是堪布师父指导的,我自己也想了一些。”
景萧嗯了一声,暼了一眼她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倒也没追问魅羽那时为何会认识陌岩。“你知道我没有徒弟。我闲散惯了,也不打算收徒。不过你既然窥到了个中奥妙,要是愿意再多了解一下的话,可以问我。”
“啊?”魅羽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这是……”
“算是报答你那天救了我,”他若无其事地说。“而且,虽然你的出身……我能看出你是个心地纯良之人。其实呢,这个手印本来就是佛学的一部分。和念经一样,在演练的同时,也能抵消人过去世的恶业。学了对你有好处。”
嗯,是了,投胎饿鬼道的众生,定是前世做了恶,魅羽想。
景萧又说:“将手印心法融于武学中,潜能自是不可限量的。然而真正精通手印的祖师们,追求的却不是武艺和神通。”
说到这里时严肃地盯着魅羽的眼睛。“记住,若是将毕生精力都花在习武和道行上,其实是浪费了大好光阴,也容易走火入魔。佛法向内求,修的不是神通而是本心。”
“是。”魅羽闻言,又恭敬地行了个礼。发现自己原先对陌岩的这个师叔判断有误。
别人不争、不显,不见得是争不过、无所显,而是追求和境界不同而已。
景萧将茶杯放到一边的桌上,在椅子里坐正。“人体是一个小世界,手印也是一个世界。将手印心法要诀推至整个身心,贯通奇经八脉,使两个世界融合,这只是第一步。”
魅羽心道,自己之前将心法局限于下盘,连这第一步也还没做到呢。
“你是道门出身,当知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人和世界本是一体。手印若要将威力发挥到极致,必然要融于天地运行之中,与地水火风同脉。能做到这点的,强者可以摧山断流,呼风唤雨,扭转乾坤。至不济也能以一当十,以弱胜强。当然,这得是很多年的功夫。”
“弟子明白。”
“今天我们先不讲具体的手印,而是从手印的基本手势来说,有合、开、点、融、断、粘、抽、定、提、破、恭、相等十二种手法。推至全身,为十二基本式,并对应十二种经脉运行。”
景萧起身,为魅羽一一演示,并让魅羽跟着做,略加指导。这一来一回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今天就到这里。记不住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份笔录。明天下午再来。”
说完进屋去,拿了一叠纸出来交给魅羽。魅羽翻了翻,是这十二式的人体姿势和真气引导图。景萧画画的水平不怎么样,但要点都清楚明白。
魅羽将纸张仔细收入怀中,跪下恭恭敬敬地给景萧磕了三个头。她现在可不敢说自己救过景萧的话了。她知道那天就算没有她,景萧也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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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魅羽都去景萧处学习,回来后日夜紧密练习,每晚只睡两个时辰。
到了第四天下午,景萧一见面便和她说:“现在该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但是有些东西还得在实战中摸索。这样,我叫个人来,你和他比划比划。到了紧要时刻,我会出声指点。”
说完,便开始悠闲地喝起茶来。魅羽东张西望了一番,也不知来的会是谁。
“真够忙的,”景萧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大概过了两炷香的功夫,远远见一人急匆匆地赶来。当魅羽看清楚来的是谁时,差点背过气去。
“师叔,”陌岩站定后行了个礼。“让您久等了。”
此时正值盛夏,陌岩穿着短袖的白色粗布僧服,腰扎得紧紧的,满头是汗。要不是右手臂上沾着墨汁,魅羽还以为他刚从地里干完农活。
景萧冲他点了下头。“你和她比划两下,不许使内力。”
“是。”陌岩转过身来,冲魅羽说:“请。”
魅羽张大了嘴巴愣在原地。“别别、不不不!”她挥动着双手。“这可怎么打?”
“你就扇他耳光好了,”景萧若无其事地说。
“啊?”魅羽望望景萧,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心一横,举起右掌就朝陌岩扑过去。他站着不动。手快到他面前时,耳中听得景萧说:“金刚因菩萨。”
金刚因菩萨印是两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交错并拢握住,无名指与小指伸直合并。用在身法上就是上身后仰,同时左腿从上方往后踢。
当时陌岩的左掌袭来,魅羽刚好后仰避开,同时脚踢他的后脑。陌岩身子前倾避开她的腿,又一掌击向她的胸。
“火轮印、左相右提……”景萧嘴中接连叫道。
魅羽按他的指示,在空中后翻了个跟头。双脚落地后还未完全站直时右手往前伸,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过陌岩两掌的拦截,“啪”地一声打在他左脸上。
二人站定,魅羽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他的左脸。手都打疼了,估计他的脸更疼。
“你还好?”她问。
景萧翻了个白眼。“五局胜负。”
他话音刚落,陌岩便一掌击向魅羽。这一掌无声无息,也无力道。魅羽想着,若是他加了劲力,自己此刻早已飞了,勿要提还手了。
不等景萧提示,魅羽双臂内合,使了个定字诀。陌岩这一掌便停在了半空,不能再前进一寸。魅羽借着这个定势,纵身跃起来了个前空翻。当她倒立在陌岩头顶上方的那一刹那,他已转身,准备迎击下落的她。
然而正如景萧说的,手印心法一旦扩展出去,与天地融合,便不再是孤零的个体。此时魅羽又使了个定字诀,人在空中倒立不动。同时向下使了一个千手观音印。
此印的特点是,两只手能在敌人脑海中幻化成千百只手。陌岩似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向何方躲闪,魅羽瞅准良机连忙出手,随着清脆的“啪”一声响,她自己也双脚落地。
“不错,”景萧说道。
接下来又比了两局,陌岩又接连中招,白皙的脸上已经开始泛红。到了最后一局,魅羽使了个破字诀。
此诀一出,无论对方当下是什么招数,都会被即刻冲散。当她的手掌又一次触及他的脸庞时,忽觉自己的右颊微热,发现他的左手也到了自己的脸上。只不过没有拍下来,而是轻轻地摸了一下。
魅羽收掌,愣在原地,半边脸又热又麻。耳中听景萧对陌岩说:“师侄,这些年来我都未管教过你。今天打你几下,你没意见?”
陌岩急忙躬身。“师叔言重了。今日多谢师叔指点,受益匪浅。”
魅羽都没注意陌岩什么时候走的。等她醒过神来时,也冲景萧行了个礼。“多谢长老教诲!不过,他……他不会恼了。”
景萧打了个哈欠,似是困意上来了。“是他让着你的。当然也是为了给我面子。他要是不想给你打着,你最多只能打中他两局。而且,将来你要是有一天做了他的媳妇,现在就算提前打了。”
魅羽呆呆地望着景萧,对方说完这番话已经双目微闭,开始在椅子里打起盹来。她转身,蹑手蹑脚打算离开,却听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总也好过让他喜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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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后,魅羽换上了自己原先的衣服——一套嵌着粉色珠玉图案的玫瑰红长裙。
包裹里装着内衣外衣、简单的胭脂水粉、陌岩画的紫午甸洲地图和原先给她的那三本勘布手录、景萧给她的十二式身法、枯玉禅、外加自己的长鞭这一堆放在一起看会很奇怪的东西。
头发因为还不长,只能在头顶挽了两个丫鬟髻,看着倒像十二三岁的样子。
她跟在陌岩和鹤琅后面出了东院,这一路引来侧目无数。原本以为他们会带自己到石佛那里,谁知却进了西院,一直走到斋堂附近。
此时正是午膳时分,到处都是人。就不能挑个没人的时候吗?魅羽想,好像尽可能让人都看见一样。
三人进了放柴火的大屋里,鹤琅打开地下一块井盖,里面现出黑漆漆的地道和石阶。
“一直走就行了。”他递给她一个火折子和一张纸条。“这是咒语。”
怪不得入口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呢,没有咒语去不了。魅羽正想着,见两个僧人走进来,抱起两堆柴火又转身出去。
“我从明天开始要闭关,”陌岩冲她说,“没有紧急事务不会出来。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叫他们通知我。”
然后转身就要同鹤琅离去的样子。
“等等!”她叫住二人。就这么走了?她还有好多东西都不确定。“可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陌岩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去到自己见机行事。”
“拿好地图,”鹤琅头也没回地说,“记住回来的路。”
看着二人消失在柴房门口处,魅羽气得噘起了嘴。什么嘛!这还半个亲戚呢?这还大媒婆呢?就这么草草把她打发了,让她一个人去冒险。无奈,只得打开火折子沿石阶下去。过道很窄,迎面而来的灰尘味道说明这里很久没人下来过了。
往下走了一会儿,石阶消失了,转为平地。平着走了大概一二百丈的距离,石阶又出现,这次是往上走。
出了过道后发现自己在一个墓穴一样的巨大半球型石屋里,石壁上刻满密密的梵语。中间有些指头大小的孔洞,估计是通风用的。
这就是石佛内部了?魅羽识得一点梵语,但她此刻也无心阅读。熄了火折子,盘腿在地上坐下,双目微闭,口中开始喃喃念起了咒语:“摩他怛布,南无僧伽俐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