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前阵子虽然亲自奔波劳苦,着实受了不少累。
但是自从跑马圈地的战线稍稍稳定后,他在宜城歇了几日,基本上也恢复了精力。
今日诸葛瑾终于带着五万援军赶到,刘备已是精神饱满,摩拳擦掌,很想借着子瑜贤弟的神算鬼谋,赶快干一票大的。
刘备和诸葛瑾相交已有整整十二年,互相都太熟了,也就没有任何虚礼客套。
回城时,刘备是扣肩搭背地并辔缓缓而行,随口说些近日的辛苦——
骑在马背上,要想拍旁边另一匹马骑手的肩膀,那难度是很高的。离得稍微远点就拍不到了,离得近又容易两马相撞。
也就刘备这种猿臂过膝的猛人,可以自然写意地做出这种动作。
回到县衙,刘备潇洒地翻身下马,还顺手托了一下诸葛瑾的腋下帮他下马,拉着他直奔议事厅。
周遭席案上已经堆了酒肉,而厅正中还有一张大案,摆着详尽的南郡和章陵郡地图。
刘备给各自都舀了一勺酒润润喉,然后便端着杯子,也不落座,只在诸葛瑾坐的席案边乱晃,毫无主公的架子,一边随口问询:
“子瑜一到,孤就彻底安心了,有这五万大军先打个底,曹仁于禁定然不能猖獗。以卿之见,我军何时可以反攻?”
时值五月底,天气已经有点炎热,诸葛瑾大力摇晃着折扇,一时倒也不敢乱回答,只是先给刘备降降温:
“主公何以如此急切,我军在前线的兵力虽增加到了六万之多,但对面怕是有十几万人吧,怎么就到了计划反击的时候。
曹仁在襄阳已经站稳脚跟了,求快也没什么好处。眼下还是要先徐徐削弱其兵力才是。
至于反攻,等下个月云长从合肥和扬州腹地带来的兵马也都赶到了,再议也不迟。”
刘备搓了搓手,也不尴尬,只是谈笑自嘲:“孤也是有年头没见你出手了,这几年讨逆平乱、开拓州郡,都是烦劳孔明、子龙。如今总算有机会再见识见识,岂能不急?”
刘备对诸葛瑾的才干,实在是太清楚了。但天下太大,自从刘备阵营的地盘也越来越大之后,少不了分片包干。
诸葛瑾地位尊崇,职务紧要,多年来跟关羽一文一武搭班子,负责关东半壁江山,尤其是南方。所以他俩已经有四年,没有直接建立战场上的功勋了。
诸葛亮和庞统、张飞、甘宁、魏延等人,在益州包括汉中,前后捞了三年的战功,风头出尽。
以至于如今刘备阵营内,提起战略谋划,世人都觉得诸葛亮已经完全不在诸葛瑾之下,甚至隐隐反超了。
毕竟诸葛亮主持的,可是北抗曹操、西吞刘璋的大业。在如此艰巨的形势下,独力搞定益州全境,也是大汉最大的一个州。
四年前,袁谭彻底投刘备时,北方的幽州需要接收、还需要西抗张郃、东灭公孙度,但那也是赵云、周瑜直接指挥的。
诸葛瑾只是坐镇蓟县、渔阳了几個月,做了点战略规划,算是有定策之功。
而关羽更是连那份功劳都插不进手,他已经五年没直接立军功了。这一世的关羽,主要的功绩都在前期的徐淮战场,灭袁术灭黄祖灭孙策,以及后来扛住曹操的反扑,夺回徐州全境。
益州地区前后三年的战乱,也让张飞在军功方面,追回了关羽和赵云很多,如今已隐隐反超了赵云,至少也是跟赵云持平,仅次于关羽。
刘备在用人上,素来用心,也知道团结凝聚人心。他知道子瑜和云长这四年多并不是能力不行,而是他们治理的州郡没仗可打。
如今他也就变着法儿,想让诸葛瑾和关羽多些表现机会,好好补足前面四年的幕后工作委屈。
没想到,诸葛瑾自己倒是那么淡定,丝毫不争功,也不想表现。
刘备自以为对诸葛瑾已经够了解了,没想到还是在这里失了算——要知道,跟诸葛瑾一样四年没军功的关羽,那可是早就饥渴难耐了。
这跟亲疏是没有关系的,有些人爱立功就是爱立功,哪怕刘备拿他当手足兄弟,也不能平息立功的热切。
……
“这世上,有奇才之人不少。但有奇才,还能忍住不用、毫不贪功的,怕是再无第三个了——最多再算上孔明。天下大贤都助孤讨逆,何愁汉室不能复兴!”
刘备喝了几杯后,也忍不住感慨了两句,收起了帮诸葛瑾尽快立功的心思,转而真切地虚心求教。
请诸葛瑾帮他规划一个更稳妥的反击时间表、规划一下这场荆北之战,后续全局层面该如何打。
诸葛瑾也不敢乱出主意,他才刚到宜城,刚下船,对最近五六天内的战线变化、各县的瓜分情况并不熟悉,希望先了解一下情况,再做决策。
这种小问题,当然不用刘备亲自回答,刘备就招了招手,让最近今天负责具体军务的陈到,过来汇报一下,顺便还赐了陈到一起饮宴。
陈到不是很喜欢说话,不过他也跟随诸葛瑾立过一些军功,当年彭城之战时,他就是全程跟着诸葛瑾鞍前马后,所以对老领导的风格很了解。
他简明扼要地把诸葛瑾真正关心的问题概述了一下。
诸葛瑾很快得知:刘备军在中线主战场,掌控了宜城、编县、临沮一带,并且能往西沿着荆山谷道,联络到上庸的房陵。
而再往北,沿着汉江两岸的几个县城,如邓县、筑阳、郧县等地,最近几天刚刚被徐晃拿下。
徐晃的军队在拿下筑阳后,显然有继续西进,彻底拿掉上庸的打算。
至于主战场的东侧,也就是汉水以北的地区,那地方只有章陵县、随县等几个小县城,因为此前就是属于章陵郡治下的,所以如今名义上都选择了跟随蔡瑁。
但因为这些地方地形险要,地处桐柏山区南麓,彼此之间没有陆路可以连通。
这几个县互相之间的交通,都得指望先沿着小河坐船汇入汉水、然后再从汉水中航行到附近的另一条小河河口、再逆流而上。所以实际上,曹军也不敢贸然分兵到这些县城去驻防、去控制监视蔡瑁的旧部。
因为曹军只要把握不住汉水的制河权,确保不了水军优势,那么贸然分兵去那些地方占领,就完全成了枯藤死果。
到时候诸葛瑾只要派舰队巡航,把汉水航道全部卡住,把汉水北侧各条支流的河口全部堵死,那些孤悬在一条条小河谷县城中的曹军,就被瓮中捉鳖了。
曹仁不可能这么傻,所以他不会特地做什么事情,只会让那些地方名义上归附、然后放任自流便是。
只要正面主战场决出胜负了,能把战线大踏步往前推进。这种汉水北岸山区小河谷里的县城,都会直接投靠胜利一方,没必要特地去搞定。
诸葛瑾通过陈到的陈述,结合自己的分析,很快把这些推演脉络都梳理清楚。
诸葛瑾一边思索,一边摇着扇给大脑散热,又结合前世读史时读过的荆北地区历场古代战役、找找能借鉴的点。
一份后续一个月内的作战计划,也就渐渐在他脑内成型了。
摇了足足一刻钟扇子后,诸葛瑾“啪”地收拢折扇,走到地图边,帮刘备规划道:
“主公勿忧,我已有计了。依我之见,我军眼下正好利用曹仁求战的心态,双管齐下,争取以一连串的小规模作战,先削弱其兵力,为后续反攻襄阳的计划铺垫有利条件。”
刘备见诸葛瑾终于拿出招数来了,也是精神一振,连忙细细追问:
“方才子瑜便说,曹仁已站稳脚跟,我军眼下一味求快已经无益。但我军不用求快,为何会反过来导致曹仁必须求快呢?曹仁不也能与我们一直相持消耗么?”
诸葛瑾:“一般来说,曹仁确实也可以与我们相持,但曹军相比于我军,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我军此前受益州之战的拖累,兵力难以集中。
所以在开战后的第一个月,我们的兵力明显劣势,下个月云长赶到后,我军在前线的兵力,便能突破十万。等将来益州的兵马也调来,总数相比于曹军也就没什么劣势了。
曹操好不容易抓住了我军分兵而他们提前集结的机会,又岂会不趁这段时间差、尽快扩大战果?如今曹仁刚到襄阳不久,他还不急,那是因为他要确保在襄阳站稳脚跟、肃清不服。
等再过几天,如果我军能顺利把云长、乃至益州援军可能赶到战场的时间,故意泄露给曹仁,那曹仁肯定会重新急切起来的。
到时候,无论是荆北战场的西侧,还是中线,曹仁都有可能加强、加快动作。而我军就正好在荆北战场的西侧和中线,设计削弱曹仁。
至于东侧,也就是章陵郡位于汉水以北桐柏山区的那些县,曹仁应该是不敢动的。我们也不用急着动,但也可以作为一颗伏子。具体怎么用,我现在还想不到,需要后续随机应变。”
诸葛瑾这番话,也算是高屋建瓴,率先从战略层面的高度,把刘备脑中的一个观念,给扭转了过来:
之前的十几天里,刘备阵营一直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示强”。
当时刘表被蔡瑁所害,事发仓促。刘备要尽快多接收刘表的遗产,那当然要示强。
哪怕当时只有一万骑兵能最快速度赶到章陵郡,刘备也要假装有三五万神兵天降似的,这样才能吓住骑墙派,让那些摇摆的人果断投刘而非投曹。
如果当时虚张声势展示肌肉不够彻底,说不定胆子小的刘表故吏直接就跑了。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瓜分地盘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做完了。荆北五郡,多少归曹操,多少归刘备,已经跑马圈地圈光了。后续再没有靠威慑白捡的筹码。
这时候“示强”也就没多大用了。
或者说,虽然还有一点点用,但这点点小用,相比于“示弱”所能起到的诱敌冒进的作用,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这时候,就要“两利相权取其重”,从示强转为示弱。
诸葛瑾没到之前,刘备就怕曹仁带兵寻求野战决战。
现在诸葛瑾到了,他就唯恐曹仁不来攻了。
这个道理说破了其实不难,只是刘备当局者迷,前阵子示强示久了,脑子里有点路径依赖,一时扭不过来。
而诸葛瑾刚到,没经历之前的圈地阶段,旁观者清,也就一语道破。
理清了这个根本性思路后,刘备很快也懂得举一反三了,立刻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梳理斟酌:
“如此说来,依子瑜之见,后续二十多天里,我军就要争取在两个方向上,示弱勾引曹仁冒进。
西线便是上庸方向,以及徐晃控制的襄阳上游的沿汉四县。正面则是宜城、编县、临沮一线?且细细说来,这两线分别该如何诱敌求战?”
刘备一边说,一边对着地图比照,已经在内心把后续的任务分解成了三个小部分,其中东线那部分暂时搁置。
诸葛瑾也指着地图,一一解析道:“在西线,当初刘琦公子留下了霍峻守城,听说留兵不多,霍峻素来无名,徐晃必然会轻视他。也就会想着趁云长未到之前,把上庸诸县吞了,解除曹军主力的侧翼牵制,再来集中对付正面之敌。
我军正好反其道而行之,一方面,让汉中王平逐次增援霍峻少量兵力,依托上庸山区节节抵抗,以拖住徐晃,把徐晃彻底拖入泥潭。
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假装从临沮方向走荆山东麓北上,试图陆路联络房陵。行军的姿态可以摆得急切一些。这一幕落入曹仁眼中,必然会解读为我们担心霍峻迟迟收不到临沮、当阳方向的联络,而绝望投曹。
如此一来,曹仁必然会让于禁花一些代价,以求切断临沮和房陵之间的陆路联络。而只要于禁被迫出兵,我们便可以在他们从岘山前往荆山的这段丘陵地带,进行拦截、谋求小规模野战的机会。”
诸葛瑾短短几句话,就帮刘备点出了两个在东线诱敌的小妙招:
霍峻其实不弱,但可以假装示弱,勾引徐晃总是觉得“再加把劲说不定就赢了”,这样他就会越投入越多。而实际上,汉中军是能给霍峻背后输血的。霍峻再摇摇欲坠,也不会真的倒下。
而另一方面,霍峻心志其实很坚毅,刘备阵营此前对他的赏赐拉拢也不少了。他跟黄忠一样,是三年前汉中之战时给刘备军打过辅助的,刘备早就赏赐礼遇以结其心。
但问题是,徐晃和曹仁不知道这一点啊,这里面的信息差,就又能拿来勾引了。
勾引曹仁去做一件明明不做也没什么大碍、做了也没什么好处的事情。
刘备把这番道理想明白后,内心愈发笃定。
子瑜果然是神算鬼谋!有了这两个设计,要在西线给徐晃多放放血,绝对是做得到的!
诸葛瑾看主公眉头展开,神色欣慰,就知道他完全理解了,诸葛瑾这才趁热打铁,继续介绍他刚想到的中线诱敌方案:
“至于宜城、编县这一带的中线战场。虽说后续二十余日内,敌我两军会以相持为主,不太可能发生攻坚战,双方控制的城池、防线也不太可能发生变化。
但是,即使是相持战,我们也有办法把曹仁或于禁勾引出来——主公请看,我军在宜城前线,如今囤驻了大量兵马,也准备以此为据点,将来反攻襄阳,这一点,曹仁是知道的。
曹仁也知道,双方都有数量庞大的兵马,这种战役,不是几个月能打得完的,便是如汉中之战那般,打上一年多,都是有可能的。
而这样的长期交战,对军粮的消耗和需求,又会是何等的巨大?曹军刚刚占了襄阳,襄阳虽不是刘表在荆州屯粮最多的城池,但也毕竟是刘表的治所。
城内粮草,便是够十万驻军吃上一年多,也是有可能的。如果驱赶一部分百姓出城、或是去北方实南阳,把民粮省下来给士卒,怕是十万人吃两年都行。
所以曹军暂时是不担心襄阳城内的存粮问题的,他们半年之内,都不用考虑粮道。
相比之下,我军虽然也不缺粮,荆南五郡数年休养生息,积粮不少。但我军的粮草,多半在武昌,刚刚归顺的刘琦公子的粮草,则在南郡江陵。
在这宜城前线,当初刘表并没有屯粮,所以我们要确保在宜城周边长期驻军五六万甚至十几万,就需要把武昌或江陵的存粮,北运六百里或四百多里,运到宜城。
从武昌运来的粮食,全程走的是汉水水路,曹军如果水军不够强大,不敢在汉水河面上拦截我们的粮船队,那么这条粮道就不用担心了。
而从江陵运来的粮食,虽说也能走纯水路——可以从江陵先顺着长江,经洞庭湖口至武昌,再转汉水到宜城。但这条路,要白白多走一千多里地,实在是不划算。
而如果不走南边绕个大圈子的纯水路,江陵的粮食北上宜城,就要先走长江北岸的支流沮水到当阳县,再从当阳县往北到章乡。最后从章乡到宜城这段,就不得不走陆路了。
请主公试想,如果我们抢时间、走这条路大肆往宜城前线转移粮草。一旦被曹仁发现,曹仁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呢?他能忍住不来劫粮?”
诸葛瑾提出的这第二条运粮路线,好处是速度快,省时间省路程。但最后有八十多里的陆路,是要穿越荆山东侧的丘陵平原地带的。
这段地方不算险峻,稍微有点崎岖。曹军如果马步军实力强劲,趁这个机会来劫粮,是有可能断刘备宜城前线粮道的。
这个诱惑绝对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