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吴郡,钱唐县。
距离吴县被关羽赵云攻破、朱治朱然被杀,已经过去两三天了。
但这些噩耗,目前还没传到身在钱唐、重伤残喘的孙策耳中。
钱唐县衙的后院里,一间弥漫着各种苦药味的病房里,孙策的脸颊被包裹得如木乃伊相似,浮肿不堪地躺在病榻上,连呻吟都没什么力气。
他的脸颊倒是已经缝合、止血了,但伤口想彻底愈合却非常难。包扎只能包到口腔外侧,嘴内侧的黏膜层却只能是塞纱布,没法彻底包裹——
就类似于痔疮手术后,也只能包扎消化道外侧的皮肤,而直肠内侧无法包扎,只能塞纱布堵起来。去肛肠科听听,就知道每次换药时的哀嚎有多酸爽了。
“主公,该喝药了,千万别呛着了。”两个美貌侍女端着药碗,轻手轻脚来到孙策面前,卑躬屈膝地低声说,以免触怒到孙策。
然后其中一个侍女继续端碗,另一个提前漱过口的侍女拿出一根干净的芦苇管子,插到药液里吸了一口,憋住气,把苇管挪到孙策被包裹到只剩一個孔的嘴那儿,小心翼翼插进去,越过伤口,直抵舌根。
确认插到位后,侍女这才慢慢松开堵住苇管上口的舌头,吸管两端的大气压差也渐渐平衡,管内的药液慢慢注入孙策喉咙。
孙策看起来已经习惯这种喝药方法了,应该有喝了有半个月了。喝完药之后,又慢慢靠这个办法,由侍女吸吸管一口口喂,喝下去一些流食汤水。
但即使不用咀嚼,只要做吞咽的动作,还是让孙策稍稍牵动到了伤口,苦不堪言,一碗汤喝完已是大汗淋漓。
不喝又不行,距离孙策重伤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如果不补充营养和水分,早死了。即使现在这样,外伤能渐渐养着,感染也一样无解,正在不断蚕食着孙策的健康。
要不是大冬天的气候寒冷、细菌繁殖慢,说不定孙策已经感染而亡了。
侍女松了口气,端着盘子就要走,孙策却拉住了他,指了指手边一张纸条,侍女连忙低头去看,上面简明扼要写着“找公瑾来,让仲谋在外面候着”。
孙策的病榻旁边,随时放着笔墨纸,他因为脸颊撕裂,不好说话,一切交流就全靠写。屋内那沉默的氛围,说不出的诡异。
不一会儿,周瑜就被找来了,孙权则留在外面,等候传唤。
周瑜当然是希望孙策能好起来的,包括刚才那招让侍女用吸管喂药喂汤的治疗方法,都是周瑜脑子活,嘴把嘴教给那些侍女的。
周瑜自从在战争对抗中琢磨了不少诸葛瑾和陈登用到的工巧之法后,对于“物理”的认知也稍稍变强了一些。虽说他还是不懂“气压/虹吸”的原理,但不妨碍他灵活应用。
孙策看到周瑜后,就递过去一张字条,显然是刚才等周瑜的时候提前写好的。
周瑜接过一看,上面问了最近这些日子,孙家又丢了哪些地盘。
周瑜本不想孙策担忧,但知道今日是糊弄不过去了,就如实汇报:“上月中旬,继句容、毗陵沦陷后,下旬时永平、阳羡先后被关羽夺取,守军不战而降。
南边的安吉、故鄣更是主动迎接请降。朱公还在吴县苦苦死守,乌程-余杭一线以西,已尽入敌手……
还有,浙江以南,会稽郡地界,临海、东瓯也已经被王朗从闽中派兵沿海北上劝降。如今只剩山阴、句章等浙江沿岸诸县尚在我手。”
孙策听着,忍不住流下泪来,周瑜连忙拿丝巾擦拭,以免流到下面包裹伤口的纱布上。
孙策叹息一声,拿过笔又写:“曹公可有消息。”
周瑜看了,沉默地摇摇头。
孙策凝笔犹豫了几秒,写道:“时日不多了,请公瑾带吾子弟,带齐全部海船,先撤往海上甬东诸岛。我与刘备争天下,虽败,刘备也不该绝人之祀。子弟皆不曾与闻兵事,不该被清算罪孽。
公瑾至甬东后,可继续打探,若能打探到曹公胜,则可往投之。若道路不通,可先假意至青州投袁绍,以兵马归之。袁绍若败,对于来降者必不苛责严防。然后伺机不带兵马、只带族人弃军走脱。进入曹公地界,便安全了。
若打探到曹公败,只能请公瑾自行设法,另谋出路。或去交州,或去辽东,或至三韩、夷洲,非我可知矣。届时,也可让舅父、叔父与仲谋等分开逃亡,狡兔三窟。”
周瑜还想再劝,但也知道事已至此,不该自欺欺人了,犹豫半晌,还是答应了。
孙策这才拍了拍周瑜的胳膊,又写道:“听闻鲁肃与贤弟素来相善,当初弟自滁县逃脱,刘备也未扣贤弟家眷。若非我与刘备争天下,刘备倒也算仁德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只要贤弟能护我孙氏子弟安全,便算是有始有终,将来若是投刘,我也不会干涉。”
周瑜看字,诚恳下拜:“何至于此,若孙氏终究不敌,我护送仲谋等安全离去之后,自当归隐海外。”
孙策摇了摇头,又指了指门外,没有再写字。周瑜却知道他意思,立刻把门口的孙权喊进来。
而周瑜出门喊人的工夫,孙策又写好了一张给弟弟的字条,字迹很是潦草,一味求快。
孙权便跪坐在病榻前,接过字条看了,上面写着“汝素不知兵,若公瑾能护你投曹,此生但为富家翁即可,切勿动报仇之念,不可向曹操请兵请战”。
孙权看完,抹了抹眼泪,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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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这才写下最后一张字条,然后挥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字条上无非是“克日启程,我伤势已难痊愈,自会死守钱唐拖延。狐死首丘,大丈夫岂可死于风浪漂泊之间”。
周瑜忍悲,拉着孙权便打算退下。
然而,就在这时,门口又有一个侍卫急匆匆跑进来,脚步已尽量轻盈,但还是瞒不住孙策的耳朵。
侍卫似是怕刺激到孙策,先对周瑜附耳低语了很久。这也没什么逾越的,因为孙策受伤期间,他们本来就是这么处理日常公务的。
孙策也就静静等着,等那侍卫说完,才以眼神探询。
周瑜太了解他了,所以不用语言交流也知道对方想知道。犹豫了一会儿后,似乎是下了决心,周瑜便坦荡地转述:
“就在三天前,吴县被破,朱公父子都被关羽、赵云所杀。海盐、嘉兴等地,随后也归降了刘备——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还有,吴县城破之后,刘备军忽然开始散播一首诗作,据说乃是伏波将军诸葛瑾所作,题为《忆霸王》……”
周瑜停顿了一下,孙策却流露出探求的眼神,似乎很有兴趣,周瑜便念了出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孙策听了,表情一开始是茫然,随后忽然笑了起来,牵动了伤口,又剧烈咳嗽了两声,喷出一些结痂的血块。
周瑜大惊,连忙把孙策摁住,让人赶紧换药纱布团。孙策却一把推开他,今天第一次忍痛开口说话了:
“诸葛瑾这是提醒我呢!既有小霸王之名,就该轰轰烈烈,不能忍辱逃生!我不会跑的!这伤反正治不好了,多延几日性命罢了,我就在这钱唐城内,等他来攻城!”
孙策一边说话,嘴里还溢出血来,看着很是瘆人,他却似没有痛觉,毫不以为意。
……
次日一早,周瑜便在孙策的逼迫下,带着孙权等诸弟家眷,还有孙策的妻妾和幼子孙绍,加上孙策的叔父孙静一门,从钱唐县启航出浙江湾,直奔湾口的甬东诸岛暂时歇脚,继续打探消息。
孙策的舅父吴景,原本也该跟姐姐吴夫人一起撤退,但他们都已经患病,自觉不能经受海上风波颠簸,便坚持不肯走,希望留在吴郡终老。
历史上吴景便病死于建安八年,距今只剩最后两年了,他晚年身体一直不太好。
而吴夫人按《三国志》记载死于建安七年,比她弟弟还早,只剩一年寿命了。
至于《演义》里的“吴国太”,完全是为了后来孙权嫁妹的时候,还能有个长辈给孙尚香当妈、便于诸葛亮用计挤兑周瑜,才塑造的。
这一世孙家人的境遇比历史同期更惨,众人心理压力也更大,吴夫人和吴景只会比历史同期健康更为恶化。
既然拗不过,这俩人也就留在钱唐,陪孙策留守。
又五日之后,关羽军恢复了嘉兴、海盐等地秩序,兵逼乌程。乌程守军拖延了三五日,稍作抵抗,最终投降。
关羽继续南下,途径永安,守军不战而降,又行军两日,于正月二十八这天,抵达钱唐、余杭。
余杭县作为孙氏祖籍之地,也是不战而降。
钱塘县作为孙策本人防守的根据,当然还是会抵抗一下的,关羽就好整以暇地围城,打造攻城器械、破坏外围工事。
拖了三日之后,孙策派出使者张纮,去跟关羽谈条件,关羽也傲然接见了。
张纮开出的条件是:不能罪及家人长辈,其母吴夫人与舅舅吴景都已年老体衰,希望孙策死后,能安养他们天年。
关羽素来傲气,对于这个肯定是答应的:“吴夫人乃孙破虏将军遗孀,破虏将军当年亦是讨董义士、大汉忠臣,我岂会对其不敬?罪在孙策,不掩其父功绩忠义。”
张纮带了关羽的回信入城后,次日孙策便亲自登城,喊关羽答话。
经过这十几天,他的伤口又好了不少,基本上能说话了,但总体健康状况却在继续恶化,因为感染炎症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脸上肿胀不堪,说话也嘟嘟囔囔的。
只听孙策竭尽最后的气力,回光返照不顾痛楚地大吼:“关羽!我今日败亡,乃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当日那一战,我刺伤张辽,捅死曹性,张辽亦非我敌手!
只是我军士气不振,兵无战心,这才被他所乱!他若敢堂堂正正与我正面一战,我必杀之!
还有,诸葛瑾倒是做得好诗,哈哈哈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可惜他自作多情了,我根本不用他挤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骂完之后,满嘴喷血、身着玄甲的孙策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倒撞于地而亡。
关羽见状,倒也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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