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完王操之,欧阳戎做起了甩手掌柜,直接返回浔阳城。
浔阳石窟那边有王操之在,他还是挺放心的。
一些风吹草动都能帮欧阳戎盯着。
这小子鬼精鬼精的,每次欧阳戎过去,他都是在该出现的时候,不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察言观色与走位,两项技能,算是被他点满了都,六郎都不一定比得上。
而且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好像每次聊天提起王操之,六郎都是一副肃然起敬的神色,隐隐倾佩对方。
这次能发现鬼祟可疑的瘦脸汉子,也得益于王操之。
简而言之,这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欧阳戎失笑。
返回浔阳城的路上,正好有闲空。
欧阳戎从座位下方掏出了琴状的墨家剑匣,手掌抚摸了一番。
他轻轻点头。
剑匣完好无损,没有被人动过。
不过,欧阳戎还是闭目,感受了下。
脸色微微一愣。
【匠作】的情绪隐约有点低落,好像是因为—---没有打架,没有上场撒欢的机会。
察觉到这点,欧阳戎嘴角微微抽搐了下。
「你是真不嫌事大—」
摇摇头,收起剑匣,欧阳戎从袖中抖出三枚焚天雷,一齐放入了座位下方。
把它们和装有灵墨的三支小竹筒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些,欧阳戎闭目进入功德塔中。
只见小木鱼上方,青金色字体的数字涨了一截。
【功德:五千五百八十八】
欧阳戎记得之前是四千三百馀功德值了。
这一波涨了接近一千三百功德值。
功德塔内,他微微皱眉,静立原地,手掌无意识的抚摸着圆润小木鱼。
欧阳戎仔细回忆了下。
之所以皱眉,是因为增长的这些功德值,与东林大佛的价值远不匹配。
甚至严格点说,这次东林大佛工落地,并没有涨啥功德。
按照以往他功德值正常增长的速度,再加上这几日「功德经验包」容女史贡献的零星功德值,估摸着有两百左右的功德。
从一千三百功德中扣去,等于说,只因东林大佛工,增长了一千一百馀功德值。
而这一千一百馀功德值,欧阳戎明显记得,它们是在早晨拂晓时分丶破晓第一束阳光照射在东林大佛的佛首上,产生了金光耀眼的效果后,才增长起来的。
等于说,是容真丶宋嬷嬷丶易千秋等在场观摩到「金光神迹」的众人,
敬佩感激,才贡献给他的。
因为东林大佛造的越好越完美,出力的众人功劳越大,圣人与大周朝廷的奖励也越多。
若是除去这些,单纯大佛落地的功德增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远远不匹配它的规格,配不上欧阳戎在这上面花费的时间精力。
特别是和以前他主持的狄公闸丶折翼渠还有双峰尖等营造相比,更显寥落。
算完这笔帐,欧阳戎不禁摸了摸下巴,嘀咕:
「是因为它效果不好,并没有我此前想像的那麽利国利民?或者说除了面子好看外压根就不惠民?
「还是说,是折翼渠等营造本身就是例外,是它们效果太好,暴涨了功德,拉高了我的期盼?其实现在东林大佛这样才是中规中矩的?」
欧阳戎语气疑惑,面上流露出思索之色。
其实说起来,他此前就察觉到,浔阳百姓对于这尊大佛的感情很复杂,
经历过星子坊大佛倒塌焚毁事件后,他们对于东林大佛并没有多麽期盼敬仰之情,甚至还有不少异议。
反正就是大部分持观望态度吧。
可能这也是大佛提供的功德增长不及预期的缘故。
站在浔阳民生的角度,它本就没有立竿见影改善民生的作用,至少短期内没有,更像是一种容易被百姓们私下吐槽的可有可无的面子政绩工程。
真相若是这种,东林大佛工后,没有反过来倒扣他欧阳良翰的功德,
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丶父老乡亲们刀下留情了。
从这里,似乎也能看出,一个好名声的作用,
浔阳百姓是不责怪作为刺史的欧阳戎的,甚至可能很理解他,
因为这尊东林大佛的背后,是洛阳那位圣人,他们不可指摘,作为刺史的欧阳戎也不可违逆。
所以众人的情感更多的是复杂。
被功德不涨之事勾起的念头,一念及此,欧阳戎轻轻一叹。
其实大佛该不该建丶值不值得建的问题,欧阳戎也自问过,甚至问过容真。
容真的态度斩钉截铁,除了她是女皇陛下的身边人,忠心耿耿之外。
容真还很笃定的对他说,东林大佛可以扭转西南前线的局势,它能帮助朝廷牢牢稳定江州丶洪州一线,进而成为富饶东南后方的压舱石。
容女史的画饼,欧阳戎当时不置可否。
他其实有一种更久远的考量。
是文化艺术上的。
这世间有些事是功在当代丶利在千秋。
有些事,是无功当代丶却利在千秋。
还有些事,甚至罪在当代丶利在千秋。
现在看,东林大佛大概率不是第一种与第三种。
而是第二种。
东林大佛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藉助它带动起来的浔阳石窟的建设。
浔阳石窟从来都不是只有一座主石窟,不是只有一尊佛像屹立。
欧阳戎从规划它起,就不是把它当作一朝一夕的简单营造,而是作为一个长久的丶后人不断填补的共享工程。
浔阳石窟在规划里,会有上百座大小石窟,会有近千座的大小佛像,因为每个石窟都可以容下多尊小佛像。
甚至这些数目还只是待定,后续还能继续追加,只需要往左右两边的江岸延伸即可。
但这绝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欧阳戎只是建好了最核心的主石窟,与最大的一尊佛像而已。
就像留下了一幅空白的画卷给众人,他仅仅只在上面题了一笔,作为开头。
东林大佛将起到一个带头作用,后续必然会吸引江州丶江南丶天下各大佛寺来此造像,传扬各家的佛法,他们会想方设法,将各自佛门最精益的石刻丶彩绘等技艺留在浔阳城这个四通八达丶江水汇聚的天下眉目之地。
而且也不单单是传扬佛法,匡庐山与浔阳名士们自带的文化开放氛围,
使得儒丶释丶道三家都在此地融汇合一。
共同搭建完善的浔阳石窟,绝不会成为一家一户的孤芳自赏,注定了是百花秋芳,争相斗艳,而且会交锋出璀璨的火花,洒落在双峰尖北岸琳琅满目的石窟崖壁上。
届时,坐落在双峰尖北岸的浔阳石窟,说不得会成为那时的石刻技艺的最高峰,成为某种艺术的宝库。
从这个角度看,浔阳石窟的意义绝不逊色于折翼渠。
后人或许会在史书上看到这样一笔:「卫周天佑三年,皇命难抗,浔守欧阳戎建大佛一尊,在江水北岸,浔阳石窟始也。」
虽然欧阳戎并不太在意这种虚名,但是很多人,例如大周女皇,他们在意。
这位圣人要千年后的人抬头仰望大佛时,知道这是她的尊容。
其他的,她不在意。
但欧阳戎在意其它的。
有时候,一篇名人名赋可以让一座楼名扬千年,连带着千年后的世人都知道没去过的某地大名。
这是一城一地在文化上的扬名,是本地人自豪感的来源,归属感来源于文化共识。
浔阳石窟亦是如此。
从这个角度看,它对江州浔阳城的意义,可能真能用上那句「利在千秋欧阳戎的目光尺度很长远,有些甚至没法和其他人说,和容真提过一次,她也是一知半解,不知懂没懂,只记得那日,容真听完后,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变化.·····
正是因为如此,对于这次小木鱼功德几乎为零的反馈,他算是做好心理准备了。
欧阳戎脱离功德塔,睁开眼。
很快,马车抵达了江州大堂。
欧阳戎找上了元怀民,直接告知了他画画的事情。
元怀民惊愣:「啊,我?」
「没错,就你,收拾收拾,准备去浔阳石窟作画,听候容女史差遣。」
元怀民苦逼一张脸。
欧阳戎拍了拍他肩膀,走向正堂。
他召集一众官吏,下达了双峰尖抗洪完成丶解除戒严的指令——----完事后,欧阳戎转身离开大堂。
回到马车。
欧阳戎静坐了片刻。
阿力主动问:
「老爷,咱们现在去哪?」
欧阳戎犹豫了下,望了眼星子湖方向。
不过还是收回了目光。
「去浔阳王府。」
「是,老爷。」
「檀郎回来了!」
「檀郎没事吧,怎麽感觉这几日下来,人瘦了。」
欧阳戎一来到浔阳王府,就有丫鬟惊喜转身,奔走相告。离闲和离大郎最先赶来,团团围住欧阳戎。
离闲想起什麽,脸色有些紧张的开口:
「檀郎,那边—·
欧阳戎与他目视,轻轻点头。
离闲端详了下,面露欣喜之色,压也压不住。
这时,韦眉丶离裹儿等人也陆续赶来大厅。
韦眉见到他后,松了口气,轻拍胸口,安慰说:
「好,好,平安回来就好。」
后方跟来的彩绶看见,靠近大厅之前,自家小姐明明走的极快,来到门前时,小姐脚步微微放慢,甚至转身,直接夺过了她怀中的「有种」,一人抱猫缓步入内。
离裹儿走进来的时候,欧阳戎的眼睛看了过去,明显多看了两眼,特别留意了下她的身后。
没有看见想见的那道火红倩影。
「檀郎在看什麽?」离闲奇问。
不等欧阳戎开口,离裹儿轻笑丶一声:
「别找了,谢姐姐不在,上午出去了,好像是去了星子坊那边,午饭也没回来,现在不知道在哪。」
欧阳戎愣了一下,点头:
「好。」
众人到齐,直接转移去了熟悉的离闲书斋,刚进门,离大郎就迫不及待的问起大佛之事。
欧阳戎脸色沉稳,简要讲了一番。
众人听完,脸上陆续露出喜色。
欧阳戎想起什麽,开口:
「对了,说起来,早上还有一个小插曲——.」
离闲好奇问:「什麽插曲?」
欧阳戎想了想,把金光神迹的事情讲了讲。
众人听完,脸色略微怪异起来。
离大郎喜气洋洋的锤拳:
「这马屁虽是锦上添花,但看来檀郎摘去刺史上面的代理二字,升四品官阶是稳的了,以后高低都能外任一方,做四品正牌刺史!」
离裹儿一边撸猫,一边调笑:
「什麽欧阳刺史,得喊欧阳相公了。」
欧阳戎第一反应是皱眉。
可周围的离闲丶韦眉众人表情皆笑,
他才反应过来,相公二字,在这个时代,还不是什麽夫君的意思,而是政事堂宰相的一种尊称。
不过还是没有踩到欧阳戎的笑点,因为「欧阳相公」听起来怪怪的。
离裹儿歪头问:「欧阳相公在畅想什麽呢,这麽出神?」
欧阳戎看了看淡然轻笑丶口呼的离裹儿,嘴角微微扯了下。
也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反驳。
这位公主殿下,怎麽连自己吃了亏,都还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