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常风自入卫以来第三次出京办差。
第一次出京,他在山东制造异灾,为朱祐樘保住了储位。
第二次出京,他前往蚝镜祭妈祖。期间杀倭寇,屠士绅,挑起真倭、假倭内斗。
第三次出京,天晓得他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常风出得乾清宫,回了锦衣卫跟徐光祚商量。
常风道:“已清查完毕的六十九个县,囤粮数目竟全都是满的。我猜测袍泽当中,有不少被地方官收买了。”
徐胖子附和:“一准是这样。地方官收买人的手段可高明了!上来就送钱,送女人。”
“这世上不贪财的人很少,不好色的人很少。既不贪财又不好色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常风道:“咱们这回出京巡查不带仪仗。便衣而行。只带五十名精干力士,全都带上蝎子弩。”
徐胖子道:“成!穿着官衣大张旗鼓的巡查,做起事来不方便。”
徐胖子想的是,大张旗鼓巡查不方便闲暇之余逛当地的青楼。京城有名的大嫖客那不是吹出来的。每到一地都要查风问俗。
风俗店探店网红了属于是。
常风又道:“这趟咱们还得带着钱宁和石文义。”
常风考虑,若真有内外勾结阻塞圣听的情况发生,一定是要杀官员的。
杀官员就要得罪官员身后的一串儿门生故旧。
杀人的事,还是交给他的替身钱宁办。
至于石文义。他太会伺候人了。袍泽们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大伙计”。有他在,一路上的食宿他都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打定主意,常风回了家。让九夫人给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飞鱼服、绣春刀则放进了一个藤箱之中。
九夫人有些不舍:“这回办差要去几天啊?”
常风道:“这回不出北直隶,就近在京城附近的几个府县晃悠。用不了两个月就回来了。”
九夫人道:“那你可要保重。别跟去年二月在达官营办差一样,胸前留了那么长一道疤。”
常风将藤箱里的绣春刀拿了起来,用一块布擦了擦刀鞘:“放心。这次出去是对付当官的,又不是对付鞑靼细作。当官的可惜命了。他们没有谋刺钦差的胆量。”
“再说,我身边还有五十名精干力士。全是出身十二团营的好手。”
九夫人有些惆怅:“要走两个月,唉”
常风附到九夫人耳边,说起了夫妾之间的悄悄话:“你管着家里采买。难道不知道嘛,市面上的茄子十二文一斤.”
九夫人的小拳拳接连不断锤到了常风的胸口:“坏死了你。”
一时间卧房内的气氛变得暧昧,常风顺手关死了卧房的门
三月初三,常风带着众人出京。
他们计划巡查保定府的安肃、定兴、新城、容城、雄县,共五个县。
众人先来到了雄县。
蒙元时,以户籍人口定县等。上县六千户以上,中县两千户,两千户以下为下县。
洪武开国之后,以缴纳钱粮数额定县等。缴粮十万石为上县,六万石为中县,三万石为下县。
雄县是年缴粮两万石的下县。按照弘治帝所定的标准,县里官仓应积粮五千石。
众人进了雄县县城,住进了县城内唯一的一家客栈。
客栈的二楼是客房,一楼则是饭肆。
常风跟众人下了楼,品尝保定当地的特产驴肉火烧。
不多时,几个人走进了客栈。
为首的那人身穿长袍,腰间挂着锁人用的铁链。其余几人都带着腰刀。看打扮像是地方上的衙役。
客栈的王掌柜连忙迎了上去:“哎呦,这不是贾班头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这趟来是吃饭呐,还是吃饭呐?”
贾班头长得嘿!尖嘴猴腮,鼻歪眼斜,瘦得像是一具骷髅。谁见了他这副尊容都得吓得做噩梦或者恶心得睡不着。
贾班头骂王掌柜:“放屁!伱拿老子当酒囊饭袋了?老子来你们这客栈就非得吃饭?就不能办公差?”
王掌柜似乎跟贾班头很熟,他笑道:“不吃饭啊,那感情好。反正吃了饭您也不给钱。”
贾班头怒道:“王掌柜,别打量着你娘舅的二姨夫的小叔子的姐夫是王捕头,就敢整日跟我磨嘴打牙的!”
说完贾班头扬了扬枯树枝一般的胳膊:“我进县衙的时候,他还在斜眼街收泔水呢!”
王掌柜道:“是是是。谁不知道您啊。您放个屁,整个雄县都得颤三颤。您拉泡屎,整个雄县都能闻到臭味儿。”
贾班头洋洋得意:“那是!”片刻后他一皱眉:“不对,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呢!”
一旁的常风听着贾班头和王掌柜的对话,忍俊不禁。
贾班头道:“行了!我们先办公事。饭还得给我们备下,我们办完公差再吃!”
王掌柜小声嘟囔着:“得,还是来吃饭的。我让厨房给您备饭。”
贾班头开始办公差。所谓的公差,其实就是敲诈。
雄县是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老百姓穷的恨不能光着腚。
客栈则不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只有在这儿才能榨出油水儿。
贾班头领着几个皂隶来到了一桌客人面前。
贾班头道:“呦,这不是福成肉铺的姜掌柜嘛?你最近发财啊!”
姜掌柜自知惹上了灾星,连忙起身:“贾班头,我铺子里还有事,先走一步。”
贾班头却一把将姜掌柜拦住:“别走!有人到我们壮班告了你。说你卖病猪肉!”
姜掌柜拍着胸脯喊:“天地良心。我杀的那些猪,都跟您一样活蹦乱跳的。”
贾班头一把抓住了姜掌柜的手:“你这银溜子像是我的。”
说完贾班头顺手把姜掌柜的银溜子撸走了。
姜掌柜道:“这银溜子是我刚打的啊。”
贾班头冷笑一声:“我看上的就是我的!怎么,用不用带人去你的铺子查查病猪?”
姜掌柜自认倒霉:“得,是您的还不成嘛?我铺子里还等着杀猪呢。再会。”
说完姜掌柜悻悻离去。
常风皱眉。这些县衙里的班头、差役,对于老百姓来说就是天。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就像螃蟹一样,可以横着走。
徐胖子作势就要起身,他低声道:“我教训教训这狗仗人势的。”
常风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咱们这趟出来是查囤粮的,不必节外生枝。普天下这种事儿太多了,咱们管不过来。”
常风饶了贾班头,贾班头却主动来找事儿。
他走到常风面前:“干什么的?”
常风答:“过路的客商。”
贾班头伸出了手:“客商?路引呢?”
依《大诰》,凡大明百姓远离居住之处百里外,都需要地方衙门开具路引。类似于通行证。
无路引,官府可将其杖则后遣回原籍。
常风一愣。锦衣卫微服外出,哪会找顺天府开什么路引?
常风道:“忘开了。”
贾班头笑道:“那就好办了!要么交三十两罚银,要么我把你抓回县衙,打三十板子,货物没收,遣送原籍。”
常风站起身:“银子在我腰上呢。您自己拿。”
贾班头阴笑:“我就喜欢你这样识趣儿的。”
贾班头伸手去摸,在常风腰间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那是常风的腰牌。
贾班头拿起腰牌看了看,大骂道:“你敢耍我?就这么块破铜疙瘩,能值三十两罚银?”
常风哭笑不得。看来这贾班头根本不识字!
贾班头抬手就给了常风一个大逼斗。
常风被扇愣了!自成化二十二年秋天,他让万通在值房里痛揍了一顿,就再没挨过耳光。
贾班头厉害了。竟然给京城里出了名的锦衣卫常屠夫一个大逼斗!
钱宁见状火了,一拍桌子:“弟兄们,给我打!”
“呼啦!”五十多个便服力士齐齐起身,一拥而上,把贾班头等人打得哭爹喊娘、鼻青脸肿。
一柱香功夫后,常风一摆手:“罢了!别打出人命。让他们滚。”
贾班头千恩万谢:“谢好汉饶命之恩!弟兄们快走!”
几个喽啰跟着贾班头走到客栈门口。贾班头猛然回头喊:“你们摊上事儿啦!给我等着!”
喊完他就一溜烟跑了。
徐胖子愤愤然:“娘的,常爷,你咋不下令把他们就地正法了?”
常风却道:“俗话说小鬼儿难缠。这种衙门里的小鬼儿,全天下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咱们杀的完嘛?”
众人刚吃罢饭。突然间几十名捕快、皂隶、民壮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县衙的典吏,姓吕。贾班头跟在他的身后。
典吏虽无品级,却管着本县缉贼、办案事。相当于后世的县级佛波勒局长。
吕典吏大呼一声:“殴打官差,如同谋反!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
常风叹了声:“唉。本来是要微服私访的。得,瞒不住了。”
“呼啦啦”,五十名力士护到了常风面前,全部拿出了蝎子弩,对准了那些衙役们。
吕典吏大喊:“反了!反了!还敢私持兵刃!”
贾班头一看势头不对,说:“我骑驴出城,找城外百户所的驻兵平叛!”说完他就要脚底抹油。
常风不再隐藏身份。他将腰牌丢在了吕典吏的脸上。
吕典吏吃痛,用手接住了腰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噗通”就给常风跪下了。
贾班头不解:“吕大人,您怎么给反贼跪下了?”
吕典吏大骂:“瞎了你们,哦不,咱们的狗眼!这些是锦衣卫的上差!”
“上差,我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
贾班头怎么也算个衙役小头目。虽然不识字,但也听说过锦衣卫的大名。
他跪地磕头:“啊!祖宗饶命!祖宗饶命!”
常风走到贾班头面前:“你刚才打了我一耳光。我不要你的命,只让你还这一耳光。徐胖子,抽他!一下为限!”
二百多斤的大力士徐胖子像提溜小鸡一样把贾班头提溜了起来。他命令道:“站直了!”
贾班头只得听命。
徐胖子深吸一口气,攒足了力气,一巴掌扇在了贾班头的脸上。
力道之大,直接让贾班头原地转了三圈儿,牙崩掉了四颗。
常风道:“罢了!我饶你们一回。领我们去县衙!”
常风等人进了雄县县衙。
在雄县巡查囤粮的五名锦衣卫也住在县衙里。
他们跟雄县的程知县一同拜见了常风。
常风没有再追究吕典吏、贾班头冲撞了他的事。直截了当的问:“你们雄县官仓囤了多少粮?”
程知县答:“五千五百石。超出圣旨所定数目一成。”
常风望向了跪在程知县身旁的袍泽梁总旗。
他见梁总旗脸色微红,像是喝了酒。身上还一股脂粉味儿。
他开口问:“梁洪,核查过了嘛?”
梁总旗答:“禀常爷,核查过了。五千五百石,一石不少。”
常风其实并不反对手下袍泽吃地方官的酒,玩地方官送的女人。
他自己去南方办差时,一路上同样对地方官的那些酒、色孝敬照收不误。
这是官场上的规矩。接待嘛,几千年都一样。
只要差事秉公办理,没有徇私就成。
常风道:“好!带我去巡查你们县的官仓。程知县,我有言在先。我知道各地官仓的猫腻。”
“无非是拿陈粮掉包新粮赚差价;往粮里掺生石灰让粮发涨;掺沙子偷重三种。”
“若让我查出来,你要丢的不仅是官帽,还有官帽下的脑袋!”
程知县自信满满的说:“上差随便查!我们官仓囤的都是足重新麦。查出一粒陈麦、一颗沙子、一搓儿石灰,您拿我的脑袋!”
常风道:“好!走,咱们去官仓。”
明制一石一百六十六斤。雄县主产的是麦子。官仓内一共囤了九十多万斤麦子。
常风等人走到一个粮囤前,他命人拿来了一个削尖的半截竹子,往装粮的麻袋上一捅。
“哗哗哗”,竹子中流出了不少麦粒。
常风拿手抓了一把,看了看,又将几个麦粒放到嘴里咀嚼:“嗯,的确是上好新麦。”
程知县得意洋洋的说:“皇上降下圣旨,下官怎么敢怠慢?定然尽心办差,不敢出半点差错。”
常风道:“口说无凭。锦衣卫办案只看事实。来啊,给我细细的查!”
五十多名力士,每人负责三五个粮屯,拿着半截竹子四处查验。
从午时一直查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如程知县所言,全都是足重的新麦,总数也仅仅差了一百斤。
五千五百多石粮,总有虫吃鼠咬的损耗。差一百斤粮算不得什么。
常风夸赞程知县:“你还算个尽心办差的!”
程知县连忙道:“上差谬赞了。今夜下官在后衙摆酒,为诸位上差接风。不知上差能否赏光。”
常风道:“算了。摆酒就要有陪酒的女人。我们明日还要赶路,不能把力气全使在女人身上。”
“我们在客栈将就一晚,明日出发。接风酒就免了。”
随后常风又命令梁总旗:“雄县巡查完了。你们明日也出发,去巡查你职份内其余的县。”
梁总旗拱手:“是,常爷。”
常风想起了什么:“程知县,你手下有个姓贾的班头,欺压百姓、讹诈钱财。这样的人怎么能再用?”
程知县立马道:“下官立马让他卷铺盖卷滚蛋!”
入夜,常风回到了客栈。众人品尝起了驴杂汤。
徐胖子“嘡嘡嘡”,自己吃了一海盆。
常风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徐胖子一抹油嘴:“有啥不对的?麦子成色都是上好的。数目也对得上。还多囤了五百石呢。”
常风道:“就是因为程知县的差事办得滴水不漏,我才觉得不太对。又说不出不对在何处。”
徐胖子道:“咳,常爷你多心了不是。全天下有一千一百多个知县。总能挑出几个尽职的来。”
常风道:“罢了。明日咱们去巡查安肃县。”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常风等人巡查了安肃、定兴、新城三县。
无一例外,囤粮全都是足数的。麦子的成色也都很好,是去年的新麦。
三月底,他们来到了此行巡视的最后一个县,容城县。
容城县衙。
知县见到常风,倒头便拜:“下官容城知县黄伯仁,拜见上差。”
常风打量着黄知县。只见这黄知县生得肥头大耳,十个手指头上带了三个金溜子,两个玉戒。看着就不像是个清官廉吏。
常风忽然觉得他的名字很耳熟:“黄伯仁?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去年北直隶乡试第三名亚元黄仲仁是你什么人?”
古代一家若有兄弟数人,起名之时会用上“伯、仲、叔、季”,长幼有序。
黄伯仁、黄仲仁,听上去像是两兄弟。
黄知县答:“禀上差。黄仲仁是舍弟。”
常风对黄知县的印象又差了几分。他弟弟刚中举,就满嘴升官发财。当哥哥的十有八九是个贪官污吏。
常风冷笑一声:“呵,要论起来,你二弟跟我还是同年呢。咱们是亲切的世兄弟。”
黄知县连忙道:“不敢高攀上差。”
常风道:“我们这趟来,是盘查贵县囤粮的。”
黄知县肥胖的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啊?查官仓的锦衣卫刚走啊!”
常风瞪了黄知县一眼:“你慌什么?心里没鬼,还怕我们查两遍嘛?难不成你跟上一拨查仓的锦衣卫内外勾结、行贿纳贿、包庇回护?”
黄知县连忙道:“啊,没有那回事!”
常风道:“有没有,一查官仓就知道了!”
常风已经断定容城县的囤粮一定有猫腻。众人来到了容城官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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