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开始,魏广德还抱着通过给严世番定罪来讨好裕王,当事件发生到现在这一步,他却是生出了有多远躲多远的想法。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这也是他把徐阶推上前台的原因,老狐狸还是得让老狐狸去怼。
或许徐阶不如严世番机敏,可毕竟老江湖,不管是对嘉靖皇帝还是严世番,徐阶都是极为熟悉的。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稳、准、狠抓住严世番的痛脚,砸倒他,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魏广德不认,怕不一定是严世番的对手,特别是对皇帝的了解这一块。
或许,严世番不经意间的一个小动作,可以瞒过他,却会激起嘉靖皇帝极大的反应。
可到了现在,不确定高拱的动作是否干净利落前,还是少和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过从甚密为好。
回到家的魏广德,把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禁止其他人进入,他的好好捋捋。
如果说他一开始以为,高拱是因为被嘉靖皇帝看中,选入裕王府给裕王做老师,以这时代的文人的观点,那讲究的是从一而终。
自然,高拱此后对裕王的不离不弃就是道德品行高尚了。
可今日所见,魏广德对此却产生了疑虑,高拱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不得不让他往阴谋方向去考虑。
明知道裕王存在诸多问题,可高拱依旧对裕王充满信心,这是为什么?
高拱不笨,自然知道可以和裕王争夺皇位的其实只有一位,那就是景王。
如果,在那个时候开始,高拱就在景王身边布下人手,为将来万一出现的时候痛下杀手,彻底解决掉隐患,那高拱为人就是在布局深远,心狠手辣了。
严世番在江西袁州府老家被抓到的消息开始快速在京城传播开来,而景王病重的消息虽然被传开,可毕竟没有严世番更有话题性。
别看景王是当今嘉靖皇帝的儿子,可在民间话题热搜榜上,却始终还是严世番高居榜首,即便他离京已经有两年,可市井坊间关于他骄奢淫逸的生活故事依旧在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百姓谈论八卦的兴趣,古往今来都是不曾有过变化的。
严世番的那种生活,不管是羡慕还是向往,无不勾起人们津津乐道的兴趣。
魏广德在京城多年,早就完成了自己的信息获取渠道。
市井坊间和商业方面的消息,全靠张吉带领的家丁给自己收集,不过这些消息大多没什么用,用来消遣取乐似乎更容易接受。
而朝廷里的风向变化,则多是他的那帮遍布京城各大衙门的同年、同僚们,再往上就是裕王府那边的情报收集以及来自宫里的消息,可以说基本覆盖了整个京城里里外外。
对于民间和官场上这些情况,在之后几天里,魏广德也是知道的明明白白。
不过这个时候,他选择低调,每天老老实实去校录馆抄录《大典》,督促抄录人员抓紧时间用心抄录。
其实,魏广德已经收到陈矩递出来的消息,嘉靖皇帝最抄录《永乐大典》一事其实很上心,只是没有经过礼部询问,而是让东厂的人一直暗中关注抄录进度。
魏广德当然知道嘉靖皇帝对《永乐大典》的喜爱,当这种喜爱变得有些偏激的时候,自然也会让他有了其他想法。
或许,那位陛下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熬不住了吧。
只不过他想一心铺在校录大典一事上,可裕王府那边,裕王并不会让他如愿,不时会有王府内侍来此寻他,请他去裕王府。
随着押解严世番的队伍距离京城越来越近,裕王府里的气氛也逐渐开始紧张起来,裕王隔三差五都要找魏广德说一会儿话,反复提醒他务必注意严世番的供词,避免任何可能的麻烦。
京城,工部大堂。
“李郎中,王身为都水清吏司主官,这次派你去九江督造漕船,事关重大......
王郎中,你的责任也很大,此次陛下下旨调云南及南京铸造铜钱进京,你身为虞衡清吏司主官,这熔炼铸钱本就在你职权范围内,万万不可马虎大意,若是送入京师的铜钱出了纰漏,本官也不敢保你.......”
工部四大清吏司中两位郎中,加三位员外郎,连带着几位主事,此时都在这里,有工部尚书和侍郎给他们分派任务,自然是离京下到地方公干。
“雷大人,我.....”
虞衡清吏司郎中王成章刚想说话,就被雷礼挥手打断。
“成章,这次你们出外差,是内阁和我们商议很久的事儿,本来应该年后再出发,可毕竟事关重大,内阁责成我们,必须尽快派员下去。”
王成章还想说话,可两位侍郎大人都用很严厉的目光看过来,其中的寒意让他不寒而栗。
等人离开后,雷礼才看着自己的两位副手说道:“盯紧点,谁要是生事,直接交吏部办理。”
“是,大人。”
两位侍郎都是躬身领命。
而就在这两天时间里,京城各大衙门中类似的对话不断发生,一批批官员被分派到各地检查工作,而且行程也是被安排得刻不容缓。
户部官员不是被派往各省清查赋役,就是前往九边重镇核查军饷开支,工部自然是各地工程的检查工作,刑部则是前往各省按察司翻阅今年审结桉件卷宗,这也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大动作,目的自然是要保持吏治清明。
即便是都察院的御史,也开始大规模外派,明察暗访各地官员治下民情。
没多少人知道,就在前两天,由徐阶秘密召集六部五寺堂官先是开了个秘密小会,达成一致意见后才逐渐扩大,连各衙门的侍郎、少卿也被叫来参会。
现在朝廷上,严家一系的官员已经被清除出了堂官的行列,而现在拥有话语权的大人们,也都不喜欢严家,因为以往他们就遭到了严家的处处打压。
就说工部尚书雷礼,以尚书衔只能奔走各地,指导视察工程,而工部坐堂官的位置被吴鹏、欧阳必进等严家一系的人牢牢把持,因为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终于赶走了严党一系,没人还希望严世番能够重新回到京城,哪怕只有很微小的一丝可能,都要被他们彻底扼杀在摇篮里。
朝廷里的变化,裕王府也是知之甚详,对于徐阶的安排非常支持。
嘉靖四十三年十二月,临近过年的时候,押解严世番的车队终于经过陆路的长途跋涉抵达了京师。
在城外,刑部官员就持着内阁、都察院的条子,从林润手中验明正身,提走了严世番,刑部大狱里已经为他和其党羽罗龙文准备好了专门的牢房。
而此时,严世番、罗龙文等人还对京城的情况完全不了解。
林润怎么可能会给他机会,和外面的人联系,了解外面的情况。
由自己的家丁亲自看管,严禁任何无关人等靠近关押严世番的牢车,一路吃喝也是家丁们自己亲手准备,就怕有人暗中动手脚。
袁州府一行,让林润及那些家丁对严家的势力有了更深的认识。
数千长工,这是闹的那样。
还有那绵延数里的豪华庄园,其内部堪称一种小城,也难怪严家没有住在城里,以那样的规模,就算袁州府城也只能被囊括进严府当中。
不查不知道,林润是真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豪富之家。
按照袁州府司李郭谏臣所言,严家在江西境内就有庄园三十余座,而江西以外还有十余座,可见严家在严嵩当政期间贪腐达到何等程度。
虽然那些宅院都不及此处老宅,可都堪称一方豪宅。
林润一路上其实都在思索如何把严世番的桉子办成铁桉,他本不欲玩栽赃陷害等伎俩,可是看到严家的势力,让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终于,在路上他又想到了一条可以弹劾的罪状。
说起来,若是不知道严家有这么多出豪宅,又多找风水道士选择的宝地兴建,他也想不到此条罪证。
不管能不能坐实这条罪状,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他严家这么多房产,不可能不找人看过风水。
风水之说,到底是聚财还是聚气,亦或者有龙脉,不过就是那些人一张嘴的事儿,林润丝毫不担心会被人告为诬告。
严世番陷害的大臣还少吗?
前几天他已经得到京城好友送来的消息,京城里和严家可能有关系的官员,大多已经被打发出去办外差去了,严世番只要进了京城,很可能短期内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在把严世番交给刑部官员后,林润并没有找地方休息,而是直接去了通政使司。
现在的通政使司也早已经不是罗龙文当权的地方,通政使司因为影响力逐渐减弱,已经没人对这里有兴趣,成为前些年遭遇严党迫害而失去升迁机会的老人们退休养老之地。
当林润迈步进入通政使司,递交他最新的一份弹劾严世番的奏疏后,通政使司内部就再次热闹起来。
“林御史说严世番在江西,派出大量擅长风水之人选择有龙气的宝地置办田宅。”
“严家还真是好胆。”
“严家真有这胆量,怕未必吧。”
“怎么可能没有,上次弹劾中就又说,严世番在老家蓄养死士,还豢养四千余江洋大盗。”
通政使司里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京城各大衙门,勋贵府邸。
“擅长风水之人,道士寻找龙脉,嘶.......林润林大人这封弹劾可够狠的。”
魏广德在听到芦布跑进来小声传报的消息后,就是倒吸一口凉气。
古往今来,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其实就是手下有人不忠,意图染指皇权。
林润这封弹劾可谓是把严家推到悬崖边缘,坐实了,严家整个家族怕都要为此陪葬。
“家里应该已经收到自己的书信了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那个道长。”
魏广德坐在椅子上,左手下意识摩挲着下巴。
自己那位老师的好友,可不就是个擅长风水的道士。
微微闭上眼睛,魏广德开始推演,若是严世番知道景王那边出了事儿,会不会受到打击而失去信心。
若是因此直接崩溃倒是最好,说什么罪就认什么罪,大家都省心。
可若是不让大家省心,那就得找出一些证据,至少要给皇帝那里有个交代。
林润这封奏疏,若是再有林真人这么一个人左证此事,严世番窃据龙脉一事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坐实。
就算没有林真人,那就另外找人,反正不管真假,这都是一个足以让嘉靖皇帝起杀心的罪名了。
魏广德那会儿虽然还小,可毕竟思想不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应该说勉强算成年人的意识,所以当年之事还是非常清楚的。
和魏家接触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林真人,所以魏家想要收回甚至夺取九江附近的田地,找不到这个林真人还真不好办。
以当时的情况看,这林真人大概就是严家在九江府的管事一类,至于他所能得到的好处,八成就是严家对庐山道观的支持吧。
嘉靖皇帝崇信道家,每年给各地道观拨付的内库银也是不少,许多道观为了拉近和宫里的关系,大多都和内廷保持密切的关系。
不仅是抄录各种道家秘典进宫,还有举荐得道高人等等。
道家之人在这些活动中,自然不免和天子近臣有了接触,所以魏广德丝毫不意外有道士和严家修好。
魏广德打定主意,晚上回家就派人连夜往老家送信,确认那林真人的消息,作为他魏广德给严世番准备的杀手锏。
到时候不管他认不认罪,这条窃据龙脉意图谋反的罪名,都得给他按上去。
不多时,芦布有进屋通禀道:“老爷,王府有内侍送来消息,请你有时间去王府一叙。”
“因为严世番被押入刑部大狱的事儿?”
魏广德随口问道。
“是的。”
芦布小声回答道。
“知道了,你去通知我的车夫,让他准备好马车,一会儿我就出门。”
说着他又指着书桉上的那些书籍说道:“我出去后,还是老规矩,你把它们分别收放好。”
“是,大人。”
芦布答应一声,就退出了屋子。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初见时的场景,魏广德不由低声叹道:“难怪都是用自家人做这些事儿,谁会想到你这么个朝不保夕的小角色,还是锦衣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