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看这奏疏,议一议吧。”
内阁值房里,张居正把手里的一份奏疏递到魏广德面前,嘴里说道。
魏广德接过来一看,也不奇怪了,只是快速浏览一遍,转手就交到吕调阳手中。
等吕调阳看奏疏的时候,魏广德才转头对张居正说道:‘叔大兄,上次的事儿,陆尚书还记恨在心里,没有消气?’
“哎,实不相瞒,我都托他弟带话,想用入阁来请他暂时压下不满,结果你也看到了。”
张居正双手一摊说道:“他的乞休奏疏上午还是递到我这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再劝劝吧,现在朝中,还真难找到比他更加适合礼部尚书的人了。”
魏广德叹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说道:“叔大兄,这份奏疏你可想好了,递上去,上下还不知道有多少非议。”
“善贷,你应该知道当今大明的局势,若不尽心一番改动,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张居正迎着魏广德的目光小声说道:“此番,我决心已定,先从吏治着手,建立完备的秩序,顺便把之前的积欠催收上来,解决朝廷当下的财政困境。”
“三思的话我就不再说了。”
魏广德只是低声说了句,随后冲张居正拱拱手,意思自然是让他自己保重。
“首辅大人,此奏疏把六科监督之权赋与阁臣,似乎有些不妥啊。”
吕调阳此事已经看完奏疏,直接开口表达字的意见。
张居正拿出的这份奏疏,正是之前他给魏广德参详的,由魏广德命名的《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
做为张居正改革的第一步,他也是非常谨慎,不仅自己殚精竭虑,反复权衡其中利弊,也和魏广德私下里两次商议。
其实,之前魏广德就对此有过担心。
众所周知,六科是皇帝手中的剑,所以被赋予了和都察院一样的权利,制度建立以来一直都只受皇帝监督。
可是在张居正的改革中,为了保证考成法完善,对朝廷各级官衙都做出了安排,六科对六部等衙门的工作进行考成,而内阁则对六科实施监督,实际上是抢夺了皇帝的权利。
虽然内阁阁臣不能直接任免六科官员,但是却可以对他们的工作进行考核,实际上等于扼住他们的仕途,直接控制了六科。
吕调阳正是看到这段,提出自己的异议。
“阁臣若是不能考核六科,难道要陛下亲自考核吗?”
张居正只是淡淡反问道。
六科作为朝廷所有衙门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此时地位就凸显出来,他的超然让他距离皇帝最近,是历代大明皇帝控制朝堂的一把剑。
“次辅大人,你认为这条也没问题吗?”
吕调阳看出张居正已经有了决定,知道怕是很难说服他,于是转头看向魏广德。
他也看出来了,之前两人怕是讨论过此奏疏,所以魏广德才显得那么风趣幽默。
“我哪里会不提,不过首辅大人”
魏广德说道这里,只是看了眼张居正,就见他只是轻轻摇头,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此法虽好,可就是这六科之事,我不敢苟同。”
吕调阳想想还是开口说道。
“无妨,此奏疏票拟就由和卿来作吧,交由宫中圣裁就是。”
张居正似是早有心理准备,淡淡开口说道。
吕调阳手里还拿着那份奏疏,听到张居正的话,嘴巴张了张,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他拿着奏疏就走到了张居正书案前,借用此间纸笔开始票拟,就在此时,门外有中书进屋,对着张居正和魏广德施礼后说道:“兵部谭纶谭尚书求见。”
张居正只是微微皱眉,随即开口道:“请他进来。”
说实话,阁臣最不喜欢见的就是兵部尚书,因为小事儿一般只是传递公文,只有出大事儿,兵部尚书才会直接找到内阁来。
魏广德此时和张居正差不多的心情,心里也在寻思着,难道哪里又有了变故不成。
片刻后,谭纶就迈步进了值房,几人相互施礼后才说起今日之事。
“这是汪道昆从辽东发回来的塘报,兹事体大,我觉得还是先交到内阁来议一议为好。”
说起正事儿,谭纶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从宽袖中拿出一份塘报递到张居正面前。
“辽东?”
听到是辽东事儿,魏广德不由得须弥起眼睛。
几十年后,正是辽东之外的女真崛起,最终覆灭了大明,统一了天下,所以魏广德对此还是非常上心的。
张居正看塘报的时间很长,似乎是边看边在推敲。
魏广德几次看向谭纶,希望从他口中知道塘报内容,但谭纶都只是摇头不语。
又是好一会儿,吕调阳那边票拟好递给魏广德。
魏广德接过来看了眼,就微微点头。
吕调阳的票拟也算中肯,对考成法有赞扬,也有对其中几处认为有待商榷,但确实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建议姑且试行,再做调整。
其实,这票拟也算是支持考成法的推行,只是提出几个需要在后续完善的地方。
等张居正那边看完,把奏疏交到魏广德手里,他急不可耐的就翻看起来。
快速浏览了整篇塘报后,魏广德一边重新翻看,一边在头脑里思索宽甸的位置。
兵部侍郎汪道昆这篇塘报,正是由总兵官李成梁提议,将险山诸堡外移到宽甸地区十岔口附近,重新建堡之事。
按照李成梁对辽东局势进行的认真分析总结,辽东存在缺乏边防前哨、面向蒙古高原方向存在巨大防御漏洞、天然屏障失去作用、旷土寡民、地旷兵寡等问题。
这些问题使得土蛮与女真诸部能从西、北、东三个方向对辽东形成包夹之势,导致明军在进行防御部署时会出现处处设防,则处处兵力薄弱;不处处设防,则会顾此失彼的问题。
并且在出兵打击土蛮或女真时候,常常会因为担心另一方趁机来犯而不敢深入追击,所以,必须得将土蛮或者是女真诸部“看管”起来,使其不能影响明军在辽东的军事行动。
“土蛮”在明朝时指的是察哈尔部,明朝官方一般称蒙古察哈尔部首领“图们”,也就是札萨克图汗称为土蛮,常常称其部落为土蛮部,有时直接代以“土蛮”二字代表整个部落。
此时的辽东,还正是处于土蛮和女真诸部包夹之下,战火不断。
依据多年在辽东征战的经验,李成梁准确的选择出了“看管”对象,相对弱小的女真诸部。
其实李成梁选择女真诸部的原因也不复杂,主要是因为女真诸部要想进犯辽东必须得经过宽甸附近的十岔口,并且宽奠地区“北界王杲,东邻兀堂”,是“东胡分犯要路……乃诸夷必争之地”。
所以,李成梁只要派兵占据宽甸地区,就能将女真诸部“看管”起来,明军由此地出发可以钳制诸部。
“张其哈喇甸子土沃可耕,且去暖阳等处适中,声援易及,宜移建孤山堡于其地……出险山一百八十里亦得沃地,宽佃子、长佃子、双塔儿、长岭、散等五区,且当松子岭等处极冲之地,宜将五堡军移建各处,修建六堡……”
魏广德此时嘴里不由念出塘报中的一段,特别是“亦得沃地”四个字的时候,读音稍重。
不是魏广德矫情,实在是在这个时代,对于“开疆拓土”之功看得极重。
李成梁的这条建议,实际上就是把大明的实际控制区向外拓展一百八十里,已经算拓土了。
不过魏广德对此却有些难以说出的情感,不是这份功劳不吸引人,而是因为他知道再继续往北,还有数千里值得开拓的土地。
以往不提,他都想不起来。
但是想起来又如何,此时的西伯利亚地区可不是适合人类居住之地,虽然在那里有女真等一些小部族组成的村落,但人口稀少,根本无法建立起统治。
此时的明军,也没办法前出那么远,对当地实施有效的占领。
很多后世人认为,给明军足够御寒衣物,就可以派兵抢先占领此地。
兴许魏广德来到这里前,拍拍脑壳也会这么认为,可是现在的他绝对不会如此认为。
想想女真为什么南附,就是因为无法适应此时北地的严寒,留在那里是真要亡族的,这才被迫南迁明朝边境生活,愿意为此向明廷低头。
李成梁向北拓展百八十里,魏广德不仅没有感到高兴,反而是有了一丝忧伤。
知道那里非常吸引人,可他却不能让李成梁继续向北挺进,收获更多的土地。
等魏广德把塘报交到吕调阳手里时,他还情绪不佳,只是低头思索此策利弊。
外拓土地,其实也是有利有弊的,而弊端就是把大明向北的补给线再次延长,以此时大明在辽东的力量,魏广德对此有些担心。
从永乐至弘治时期,明代对辽东的经营更是失策频频。
首先是明成祖时期,为了收回藩王的权利,将宁王从大宁迁至南昌,导致辽东面向蒙古高原的防御出现巨大漏洞。
而到了明宣宗时期,允许侯显招降的熟女真诸部内迁,导致长白山支脉这道天然屏障失去作用,明朝边军和女真诸部直接接触。
而之后将开平卫内迁,导致明太祖构建的以东胜卫、开平卫、大宁卫为核心的长城以北防御体系彻底瓦解,大明边防前哨尽失,以至于正统时期由知院阿剌率领的瓦剌骑兵竟然能直接冲到位于辽阳的大明辽东都指挥使司校场。
而真正要命的,则是在明孝宗时期由户部尚书叶淇对开中法进行改革,史称开中折色制。
开中法是明代为了鼓励商人运输粮食到边塞,实行的以粮食换取盐引,给予商人贩卖食盐资格的制度。
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到边塞,这一做法带来的直接效果就是为边塞提供了充足的粮食供应,缓解了之前粮草紧缺的状态,有利于边防稳定。
同时,将食盐的贩卖资格下放,促成了食盐的商品贸易,贸易的产生既调动了商人的积极性,也因为食盐税收给政府带来了利润。
虽然此法削弱了盐官实权,也影响到盐场盐工收入,但主要问题还是让商人通过贩卖食盐获利变得困难,导致了食盐经营的不平衡和垄断现象,促使意欲垄断食盐贩卖的盐商就会勾结官员,官员本身也想从中牟利,导致了官商勾结、滋生腐败。
但总体来说,开中法还是有利于边防稳固的,最起码边军、边屯没有受到影响,还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是在叶淇推行开中折色法,规定商人今后不必把将军粮运到边境城镇,只需向国库缴纳银两,就可以获得食盐转用。
此举导致了包括辽东在内的所有大明边防重镇的商屯、民屯被败坏殆尽,其中的辽东由于未设府县、未施行移民实边,所以“旷土寡民难以养军”、地旷兵寡难以守卫等问题尤为突出。
叶淇的盐政改革虽然让明廷在一年内增加了二百万库银的收入,然而彻底改变了明初开中法“盐政与边疆相结合”的国家军事战略方针,代之以食盐专卖作为直接获取财政收入的手段。
这种短视的做法只看到眼前的财政利益,却看不到对国家战略层面的影响。
开中法时,边境商人为了获取更高的利润,直接修建边境村镇,促进了边境地区军事物资的充足供应。
但折色以后,直接分割了边城经济发展的基础,边商逐渐退出,村落被遗弃,边城军需再次紧张,军费开支大幅增加,明朝陷入了更为严重的危机。
明朝所谓的“弘治中兴”,本质就是牺牲边疆发展换来朝廷一时的财政富余。
此时的魏广德,就是低头在回忆在翰林院时看到过的那些朝廷文档,回忆边城衰败的原由。
就当下辽东的情况,李成梁移堡之策虽好,可弊端其实也不小,但根源还是在于盐政的败坏,边城和边军彻底丧失活力。
“善贷,善贷。”
魏广德还在思考之时,耳中忽然听到张居正的呼唤。
“想入神了,实在失礼。”
魏广德急忙笑着解释一句。
“善贷对此议有何想法?”
此时张居正是高兴的,他看到第一眼时其实就已经选择支持此议,毕竟是一件大功劳。
只是看到魏广德的反应,让他猜测,是否其中还有他未发现的难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