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德在崩山堡过的清闲,而在华亭的徐阶,日子却过得艰难起来。
蔡国熙自从收到高拱的书信以后,就上了心,拿出比海瑞还要强烈的热情,暗中收集徐家的犯罪证据。
蔡国熙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地头蛇的徐阶家族,但对方没有明显的动作,他们也是不好发作。
毕竟现在徐家在官场上已经没有人了。
徐阶担心自己离开官场以后,留下自己的孩子继续在官场厮混,最后惹到不该惹的人。
自家孩子,自然是自家最清楚他们的秉性,都是骄纵惯了的。
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两个儿子就在京城惹出不少乱子,那还是在严世番压过他儿子的情况下,尚且敢如此胡作非为。
当然,彼时徐阶放纵儿子,其实也有故意给严家留下把柄的意味。
要知道,那时候的严家对他可是千盯万防,所以徐阶默许儿子在京城胡来,也是做给严家看,自己有教子无方的罪证,让对方能够放心。
殊不知也因此,把两个孩子性格养坏了。
曾有好友王畿私下里向他说过,你如此宠溺自己的儿女,我只能看着灾祸降临到你身上了。”
但徐阶此时已经没了办法,两个儿子徐璠和徐琨大了,性格已经养成,就算要纠正也是很难,所以在他辞官后一并让他们辞了官职随他回乡,也是希望能够在他眼前看着,不至于闹出大祸。
在京城转告了孙克弘一案,牵扯出孙五、顾绍、徐元亨等人案子,孙克弘、孙五等更是被打入京城顺天府大牢后,严刑之下拿到口供,有了这些证据,蔡国熙终于不再隐藏,开始公开向松江府各县征集徐家罪状。
不过初时,收集罪状的行动并不顺利。
之前海瑞做为应天巡抚时,百姓还有一丝幻想,特别是海瑞“海青天”之名早已传遍天下。
但是大量状纸送到应天府后,案子还没开审,海瑞就被调职,这让百姓对官府已经失去了信任。
他们可不知道这官司背后牵扯到朝廷高层博弈,只是以为徐阶以首辅之尊致仕,在官场里人脉依旧深厚,所以并不太信任蔡国熙能比海瑞做的更好。
没办法,为了拿到更多徐家罪证,蔡国熙甚至挂出高额悬赏,征集徐家的犯罪证据,一时间在松江府闹得沸沸扬扬。
至于蔡国熙为什么没有拿到海瑞当初收集的罪状,这不得不说到朱大器。
自打从海瑞手上接过应天巡抚职位后,朱大器可不愿意卷入高拱和徐阶之间的争斗,所以直接就把那些卷宗给封存了,任何人都不得查阅、抄录。
至于他这样做会不会引起高拱不满,朱大器也无所谓了,大不了回乡养老,反正他也赚够了银子。
如果说魏广德还在朝,做为老乡,还有机会改迁进京城,可现在魏广德回乡丁忧,所以朱大器已经不抱希望。
蔡国熙锲而不舍收集徐家证据的动作,终于还是引起松江府百姓的反应,开始有人向他投递状纸,而徐家也对这些人进行报复。
一时间,松江府局势开始出现混乱。
就在这种情况下,徐阶故人之子前府同知袁福征、生员莫是龙等人都向蔡国熙举报了徐阶及其三子一些不法行为,蔡国熙如获至宝,当即签发命令,捉拿徐阶之子徐璠和徐琨。
在海瑞过问这个案子的时候,虽然也下了海捕文书,但一直都没有抓到人。
而蔡国熙老早就派人暗中跟踪徐家子弟的行踪,所以在收集到自认为足够的证据以后,蔡国熙抓人也就更加果断。
他是真要抓人。
他很明白,徐家在松江府耕耘多时,势力根深蒂固,所以不能在第一时间将徐璠和徐琨捉拿归案,二人只要一藏,就再难找到。
和海瑞不同,海瑞下令抓人是为了向徐阶施压,一开始并非真有心要抓捕归案。
所以在蔡国熙下令后,当天徐璠和徐琨就被官差拿下,打入松江府大牢中。
随着徐璠和徐琨入狱,犹如千里之堤打开了一个缺口。
这些年被徐家算计的百姓、富户可是不少,除了百姓为了避税主动投献外,徐家子弟也没少利用徐阶的首辅官职横行乡里,侵占民田。
其中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设赌局,勾引富商参赌,然后趁机放出高利贷,用这种方式不仅获得暴利,更是通过逼债获得不少良田。
初始百姓还担心这次蔡国熙查徐家的行动只是走走过场,为的是从徐家捞好处,但是在看到徐阶的两个儿子被抓后,对徐家的不满终于彻底爆发出来。
无数的状纸雪片般飞到苏松兵备道,落到蔡国熙手中,而更有无数受到欺压百姓聚集在徐府门外,日夜鼓噪。
曾经被徐家敲诈勒索而投诉无门的百姓,这一刻开始释放心中的怒火,他们要向徐家讨回公道,索回被侵占的田地,被勒索的钱财。
“老爷,最新的邸报已经抄回来了。”
魏广德在书房里一边烤着火,一边看书。
天气太冷,魏广德都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每日上坟外,几乎都窝在家里不出门。
“给我看看。”
从张吉手里接过邸报,魏广德就看起来。
他已经收到京城来信,知道淮安到天津的海运即将开始,所以这段时间对邸报兴趣大增,就是想看看朝廷什么时候正式下文。
虽然现在绝对不是出海的好时机,但这类政令一般都会先下达,让地方上提前有所准备。
而这些文书,并不需要保密,都会刊登在邸报上,传递到大明各地。
“咦。”
就在这时,魏广德被一则公文吸引了注意力。
这时刑部对地方上一些案件的审批回复,和后世重刑犯需要逐级上报最高法院核准一样,大明朝廷的刑部也兼着这个职责。
魏广德没有在邸报上看到户部命令漕粮海运的消息,却看到刑部关于松江府徐家侵占官、民田地,行偷逃赋税罪行的核准。
“徐家被人一锅端了。”
魏广德不由得感叹一句。
松江府对徐家侵占田地一案的判决非常之重,徐阶长子徐琨,次子徐潘、徐珉有罪,家中子侄复十余人皆被判流放戍边,徐阶少徐子瑛,连坐,其仆从与亲党皆受牵连,没收其田。
判决中没有提到徐阶的名字,魏广德猜测可能是因为首辅的关系,就算要定罪也需要报经皇帝同意才行,有些麻烦,或者是拆成两案进行审理。
不过从此事中,魏广德也见识到高拱的狠辣。
说实话,事情过去这么久,魏广德其实都已经以为过去了。
毕竟当初在京城时,还曾有流言,说高拱回朝就要捏造罪名报复徐阶。
现在看来,徐阶的手段只是让高拱短期内有些投鼠忌器,但并没有打消他报复徐阶的心思。
谋划多时后,终于还是出手,而且还是下重手进行报复。
“京城可有信来?”
徐阶的遭遇,和魏广德关系不大,可他也关心现在京城的局势。
魏广德可不相信张居正,还有徐阶其他的门生故旧会视若无睹,他们一定会想法设法搭救徐阶才是。
正如魏广德所猜想,隆庆六年开衙后,内阁气氛就非常不好,高拱和张居正时常在值房里关起门来争吵,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在议论朝政,处理国事。
但是内阁中人都知道,其实两人争执的就是关于徐阶案的处罚。
蔡国熙把收集到徐家罪状都已经递送进了京城,张居正被高拱突然的出手打的有些不知所措。
在看到徐阶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张居正能做的就是尽量争取为徐家获得稍微宽松些的判决。
要想把事儿压下来是不可能的,张居正上面还有高拱,不过争取把徐阶摘出去,张居正自认为还是有办法的。
在张居正多次向隆庆皇帝求情后,隆庆皇帝把对徐家处理的权利交给了内阁。
作为服侍过嘉靖皇帝和自己都有功劳的老臣,隆庆皇帝还是狠不下心重罚徐阶。
这些天,张居正和高拱争论的就是这个,那就是不论什么罪,只要不是叛乱谋反,阁臣就不应该被处罚,毕竟内阁大学士代表的是全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说实话,高拱一开始是想彻底把徐阶碾死。
不过随着张居正的理由,高拱也陷入了沉思。
经历了许多事儿,他早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做事也开始要为自己留后路,至少要为自己家族考虑。
之前就是为了家族考虑,他想把徐家彻底废掉。
但是在张居正的劝导下,他也意识到一些官场的潜规则还是有用的。
就比如保护阁臣这一条,只要不是谋反大罪,就可以得到豁免,这不仅是徐阶可以有的权利,也是他。
自己整肃官场,也不知道会得罪多少人。
自己得势之时自然无事,可要是失势呢?
而在今日,张居正就拿着都察院御史刘台的奏陈来找他,其实就是想要给徐阶求情。
“首辅大人,刘御史这封奏陈,言徐阶案处罚太重,朝廷应该从轻发落才是。”
“叔大,没有治他管教不严之罪,其实已经是朝廷格外开恩了。”
张居正话音刚落,高拱就不耐烦的说道。
蔡国熙收集的证据,大多指向徐家子弟,但是并没有徐阶参与其中的证据。
想想也是,作为堂堂内阁首辅,自然是不可能参与家族子弟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
不过徐阶在当时不知道,但事后肯定也是清楚的,不过他没有选择改正错误,而是打算为家族子弟站台,为他们掩盖过错。
正因为没有证据指向徐阶,所以蔡国熙才没有抓他,不过也没有让徐阶好受。
在他的默许下,负责治安的官吏故意漠视中,大批松江百姓冲入徐家庄园抢夺财物,谓之拿回自家被徐家仗势掠夺的东西,一些受过委屈的百姓更是围住徐阶大肆谩骂。
面对这样的形势,徐阶除了低头承受再无其他办法。
在大批百姓围堵庄园时,徐阶就派人通知华亭县衙,希望他们能派人过来镇压这些刁民,但是却遭到华亭县令无情拒绝。
他已经收到蔡国熙的指示,此时松江府各县的主官,其实大多都已经投向了蔡国熙。
谁叫人家背后的靠山是当朝首辅高拱,徐阶已经成为过去式,就连他的老乡袁福征等人都已经被叛了他,向蔡国熙检举揭发徐家罪证。
如此民怨,徐阶也不敢命令家丁采取过激举动,闹不好就是一场大祸,让徐家遭受灭顶之灾的大祸事。
好容易凑齐数十名家丁,在他们护卫下徐阶才逃出家族庄园,退往浙江好友处暂避,松江府这边他是不敢呆了,蔡国熙的态度已经很明白,就是要和他为敌。
现在他唯一的依仗就是自己曾是内阁阁臣,没有皇帝的旨意,蔡国熙也不敢对他做出什么过份的事儿。
至于为什么徐阶一开始不像对付海瑞那样对付蔡国熙,因为此时的徐阶心里很清楚,高拱已经成为首辅,他原来可以依仗的许多关系其实已经失效。
至于张居正那里,徐阶也是看得明白,他只希望张居正不会犯傻。
既然败局已定,徐阶也光棍,逃亡途中抽空写信,派府中好友门客吕光带信前往京城,向高拱服软。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儿。
以往制衡高拱的手段已然全部失效,除了哀求再无其他办法。
就在昨日,吕光在张居正的安排下进了高拱府邸,虽然百般哀求下,高拱并没有答应什么,但是张居正在今日还是暗示手下御史,开始上奏给徐家求情。
“高公,徐阁老当初忙于国事疏于对自家子弟管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儿,还请高公高抬贵手,流放三千里的责罚,太重了。”
张居正开口说道。
徐阶的罪,最大的罪行要被掩盖,所以唯一能拿出来判罚的罪名就是侵占田地和逃税,按照大明律,流放其实并不算重。
“徐阁老当初可是一直对外标榜自己公正廉明,可他知道自家事却不纠正,而是继续放纵他们,说他私德有亏总是没错的吧。
他不能好好管教自家子弟,朝廷律法代为管教,也是好的。
何况按照大明律,徐家子的处罚其实并不算重。”
高拱皱眉说道。
“徐阁老为国尽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公难道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徐阁老已经是快七十的人了,子弟发配,怕是”
张居正说话声中已经带出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