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北风,席卷过冰封的荒原。
净世一方天的极北之地,同样在苦寒中沉沦,光芒也难以抵达。常年的来客,唯有刺骨的飘雪与寒风。
草野全都枯干,被零落的白霜层层掩埋,毫无半点生机。天永远是铅灰色的死寂,没有多余的色彩。
峡谷深处。
崩然传来飞箭离弦的声音,在静寂的四野尤为明显。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地踩碎遍地的枯草与雪霜。
是两个缠着黑色头巾的男人。
他们追赶的猎物——离他们不算远的一头雄鹿,在中箭之后缓缓倒在了雪地里。殷红的血水汩汩流淌出来,非常扎眼。
射箭的男人得意地吹了个唿哨,似乎对自己的箭术非常自得。
很快,他们扛起了今天的收获,往峡谷更深的一座隐蔽的岩洞走去。
…………
“噌”地擦亮烛火,一个面貌年轻的少年举着火把走进山洞。里面别有洞天,一直顺着下行,原本狭小的空间越来越大。渐渐地,已经是一座隐蔽的基地的形状了。
两旁的石壁上,涂画着凌乱而诡谲的人形,又好像是野兽的形状,斑斓得令人发怵。原始的壁画风格一直绵延到岩壁的四角,那种近乎疯狂的描画,宛如一尊魔兽的梦魇。
七拐八折,少年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最后走过一架残片搭起的悬桥,他来到了终点。
其实他已经没有举着火把的必要了,因为在这里,高悬的油脂灯火足以照明。
只不过那种火焰,跳动的是更加瘆人的紫黑色光泽。
迎面的是一幅高耸的兽皮长卷,宏大而如妖魅般惊悚。更深邃的内部就此被隔绝,少年也没有再继续进入,跪拜在了长卷以外。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凝固得像一尊雕塑。
他等候了片刻。四周一片混沌般的死寂,紫色的火焰跳动得黏稠而阴森。
少顷,他的背后首先传来一声兴奋的吆喝。他凛冽着眉峰的杀气,回头望了那两个外来者一眼。
浓郁的杀意流露出眼角,霎时散布开来。那两个人再傻也懂得基本的察言观色,立刻吓得噤若寒蝉。
少年淡淡地瞥了一眼他们扛着的死鹿,示意他们放在地上,赶紧滚蛋。那两个人见状立刻捣蒜似的点头,放下死鹿后一溜烟跑着飞速离开。
少年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他们。
今天,影主召唤他前来,看来是决意要发动计划了。谋划了多少岁月,他们在这一处阴晦腐烂的地方已经呆够了。接下来,就是欣赏计划爆发的时候。
少年并不紧张,也没有什么激动,脸上的表情平淡如寒潭。他思考着很多事,眉间游荡着隐约的愁云。
又过了少许时间。乍然,少年瞥见两旁的鬼火开始颤抖,仿佛怒潮前的先兆。
“恭迎影主。”他拱手拜贺道。
“呼”地一声,高悬的兽皮长卷被吹刮翻动,强大的威压刹那间席卷而来。少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但是衣袖和头发被吹得不住飘飞。
“影主”降临了。
低沉的声音宛若骷髅鬼泣,令人不寒而栗:
“……你,平身。”
少年听到这句话,缓慢从地上站起来,轻拍了两下衣服上的灰。
“影主闭关偌久,今日再出,属下不胜欣喜,恭祝影主。”他换了一种更加激动的语气说道,尽管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呵……”影主在幕后冷冷地笑。
“孤,还未大成。但孤的大计,是时候开启了……”
少年内心松了一口气,但仍旧没有半点显露出来。
突然,一物从兽皮长卷后掷飞出来。少年眼疾手快,抬手运气,那物就缓缓地落在了他手中。
低头一看,是一张卷起来的纸轴。
昏暗的光线,少年无从得知里面写着什么。但是他作为影主心腹,不用看也大致了解里面有什么内容。
“去,你该怎么做,里面很清楚。”
少年沉吟着瞄了兽皮长卷之后一眼,但什么也看不到。他迟疑着攥紧卷轴起身,准备转身离去。
鬼火呼呼抖动,歪斜着少年的背影。幕后没有再传出影主的声音,洞内一片寂静。
直到少年远去,影主的声音才在空荡的洞内再次响起。枭笑声低沉地在岩壁间激荡,如同深渊的恶鬼嚎啕。
“孤的博弈,就先用这些棋子,权当作一点威慑……”
“最长的严冬,降临了……”
…………
数月后。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雪融冰消,寒柳吐翠的初春,柳枝河夹岸一片生机暖意。
柳枝河上有座小石桥,桥壁的青苔也随着春天的回归染上芳绿。桥下春水波漾,溪流如同黛色的软缎,桥上……却有个一脸烦闷愁眉苦脸像是专门来煞风景一样的少年。
好像这迷人的春色都与他无关,紧锁的眉头郁郁不解,少年已经在桥头徘徊了一个上午了。桥边一位算卦的大爷注意了他很久,一直在试图找个恰当的时机过去用精明的卦术帮他排个忧解个难,再合情合理地收个帮忙费什么的……但他刚才一直没有机会,眼看日头到了晌午,他还是决定去碰一下运气。
少年刚才一直来回在桥上踱步,估计是走累了,现在他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桥墩边。老大爷就是瞅准这个时候过来搭讪的。
“唷,年轻人,”大爷踱着步子走来,和蔼地和他打招呼。
但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还充斥着一股烦躁。
大爷见他这样,认真地打量了他两眼,讳莫如深地摸了摸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少年你……爱情上受到挫折了?”
少年一听,顿时惊讶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见自己竟然一语中的,大爷哈哈一笑,显然很是得意。
他摇晃着毛发稀疏的脑袋,一手捻着根根白花花的胡子,张口就来:“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年轻人,我看你是……结婚丧子!哦不对……中年丧妇!哦不对不对……”
这位大爷似乎是有点紧张,几次说错话已经让眼前的这个少年脸上的火气越蓄越浓。
少年无缘无故被诅咒了一通,见他还在喋喋不休,怒从心起,当即就对大爷一顿大发雷霆:“你才丧子丧妇!为老不尊的!就这口才从事什么服务业啊!快走快走!”
挨了一顿臭骂,大爷悻悻地逃离了。而少年则又郁闷地倚在了桥柱上,望着桥下汩汩流水发愣出神。
赋云歌想不郁闷都难。他活了十几年,竟然直到今天才听说自己被订过娃娃亲。
而且……要是长得好看点也就算了,可那准媳妇今天一登门差点把他吓得心脏病发作。
更何况,古人云好男儿志在四方,年纪轻轻就这么悲催地被封建婚姻束缚住手脚,成为一个家庭主夫,那距离理想的生活也太远了。虽然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赋云歌还没有仔细考虑过,但自从他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之后,他就立志要为理想拼搏一生了。
这次离家,其实也已经有过了许久的盘算,今天的娃娃亲事件不过是导.火.索和催化剂。
在家里,爹亲娘亲都一心希望自己继承家族茶庄的衣钵,亲戚们也给他冠以“后起之秀”的赞誉。虽然家产富足,人生安逸,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尤其是今天才出现的“媳妇”……
家里的事情他都不需要担心。俞家茶庄名号不小,就算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家里的产业也照样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不过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小妹俞柔……
嘛……赋云歌挠了挠头。
他仰望着清亮湛蓝的天空,在心里宽慰自己俞柔已经长大了,就算自己这个大哥不在,也是一定没有问题的。
又坐在桥上发了一会呆,赋云歌理清了头绪。他快步走下小桥,径直朝着自己的朋友,东方诗明家而去。
东方诗明这个年轻的名号,在周遭算是无人不晓,熟知他的人很多。据说他头脑聪明过人,常常给别人出谋划策,排忧纾难;加上他长相英俊,风姿清逸,不少小姑娘家都曾经悄悄手绘过他的画像挂在闺房里什么的。赋云歌向来和他交情匪浅,这次去找他也正是希望能得到一点有用的建议。
从柳枝河桥到东方诗明家所在的石鼓渡口并不算近,赋云歌找上门时,已经是傍晚日落了。
“哦,俞公子,好志向啊,家境殷实、屋有娇妻尚能弃之不顾,实在是胸襟远大,令人钦佩。”
东方诗明反着趴在他的太师椅上,听完赋云歌简要说明来意,假笑着揶揄他。
赋云歌瞪了他一眼:“已经改过名字了,就别公子公子地叫起来让人倒胃了。还有那个娇妻,说实话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啧啧……”东方诗明摇了摇头,托着茶盏放到嘴边啜了一口,又说:“你家的家丁来我这里找过你一次,还跟我说只要能把你还回家去就给我五十两银子当作报酬。”
“我也知道他们会找到你这儿来。”赋云歌叹了口气,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东方诗明:“怎么?要设套把我忽悠回去?”
东方诗明蹙眉,故作严肃:“虽然考虑过,但我还是认为咱们两个的交情,至少要再给我涨十两银子才行。”
“你……”赋云歌做出呲牙欲怒状。
“好了好了,不瞎扯。”东方诗明稍稍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缓缓地从椅子上抽身站起来,扭着脖子问:“既然逃出来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是赋云歌一直在考虑的。他皱着眉毛,垂头苦思冥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桌子,向东方诗明宣布道:“决定了,我要到上层去看看。”
“上层?”东方诗明眯起眼。
此时,几声低而急促的敲门声传来。东方诗明与赋云歌对视了一眼,赋云歌朝他点点头,然后一骨碌钻到了床板底下。东方诗明感到无奈又好笑,起身向门口走去。
开门,站在门口的果然是赋云歌家的家丁。赋云歌在床下听东方诗明跟家丁隐隐约约说了几句什么,家丁往屋里探了两眼后就告辞了。他吁了口气,慢慢从床下爬了出来。
东方诗明回来,笑道:“你看你家里人对你多好。”
赋云歌撇了撇嘴,一脸的无语。
“继续话题。你要去上层——净世一方天?”东方诗明不笑了,神情有些讶异。“那个地方我也只听家里人提及过,据说要抵达上层可并非易事。”
屋里越来越黑,东方诗明说着,顺手点亮了桌上的烛灯。灯火一颤一颤的,抖动着两个人模糊的影子。
赋云歌趴在桌子旁,直勾勾地盯着跃动的火苗,低吟说:“没关系的,先到中层再说也可以。总会有办法的。”
“中层,泰世昇平天吗……”东方诗明想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复杂,“我也好久没有再去过了啊。”
赋云歌知道东方诗明的来历,他的本家就是在中层,那个名为【泰世昇平天】的大陆。据说中层物产丰饶四季怡人,奇景胜地目不暇接,可谓人杰地灵的天堂。
按照生活环境来说,中层要比这底层大陆【下世凡荒天】要好不知道多少。至于东方诗明为什么跑来下层独居,他一直没有得到明确的解释,但赋云歌一直很钦佩东方家不反对东方诗明独自离家闯荡的这一点。
他把脸紧贴在桌面上,阴郁地皱起眉头:“你好歹是饱览过中层风光,我长到这么大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下层。”
窗户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黯淡的星光在漆黑的天幕若隐若现。东方诗明见状,浅笑着起身转去了灶房,一边招呼赋云歌:“吃晚饭没?没有的话来帮我打个下手,我陪你喝一盅。”
赋云歌懒懒地拖着身子过去帮忙,接过东方诗明递过来的一根萝卜和洗菜盆。他弯下腰去舀了一瓢木桶里的水洗菜,冰凉的泉水清澈无比。
“哦对了,今晚估计还得在你这里借宿。”忽然,赋云歌抬起头来说。
东方诗明歪过头,呵呵一笑:“不会让你露宿街头的,放心。”
屋外的树林被夜风拂动,沙沙作响。归鸟栖息,一轮残缺的明月半遮在云雾之后,散发出清纱般朦胧的光。巷弄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夜色泊着渡口潺潺的流水,劳作一天的人家已经休息,寂静伴随着丝丝鼾声,笼罩了这一隅平凡的烟月。
翌日清晨,还没睡够的赋云歌被连续不断的忙碌来回的脚步声踢醒。他从地铺撑着困顿的身躯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东方诗明:“……怎么?要搬家吗?”
东方诗明此时已经收拾好了几个包裹,额角上布有一层细密的汗水,看起来精采焕发:“吵到你了吗?我就收拾一下,你再休息会儿。”
赋云歌刚要再躺回去,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那几个包裹,顿时来了精神,困意全无。他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跟上东方诗明,惊疑地问:“看你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和我一块走?”
东方诗明偏过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其实这个想法,我筹划很久了。既然你现在也决定要往上走,那咱们就算是一拍即合,说走就走呗。”
赋云歌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有想到东方诗明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且动作竟然这么快。不过倒也不是坏事,毕竟多个朋友好作伴,更何况东方诗明也比自己更熟悉向上的路线。
按照他的计划,是先回俞家一趟再打听向上的方法。他其实心里还是装着俞家的,也牵挂着爹亲娘亲,还有小妹俞柔。不知道东方诗明的安排是否紧凑,能不能抽出时间让自己回家看看。
想到这儿,赋云歌不禁偷偷瞄了东方诗明一眼。
东方诗明猜到了他的心思,也大致想得出来他的顾虑。于是他假装随意地提议:“先去俞家茶庄一趟,你去和家人道个别。然后我们再去找我的一个熟人,我想他一定能帮到我们。”
听他这么说,赋云歌内心才打消了忧虑,同时也不由暗暗钦佩东方诗明的心思入微。没有问题后他也上前帮忙收拾,两个人在家里忙碌地拾掇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物品全部清点完毕。大件基本都留在了家中,随身的包裹只有盘缠和不可或缺的几件物品。
“好了。”东方诗明拍拍手。两个人系好包裹,就出门向柳枝河的方向而去。
清早的街巷还有一点薄雾。早行的人们熙熙攘攘,石板路上的小凹槽还有些湿滑。走在路上,赋云歌心情舒爽不少,昨日的不愉快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认识的那个熟人,可以跟我说说吗?”路上,他忽然想起这回事,便向东方诗明请教。
毕竟,既然是东方诗明口中有能耐的朋友,那如果自己对他还是很陌生甚至毫无耳闻,恐怕见面时候的场景会多少有些尴尬。
“哦,他啊。”东方诗明摸着下巴,想了想,“他算是一位高人,目前在市肆之间隐居。曾经在上层也留下威名,一手酒葫芦当做武器,喜欢喝酒,但古道热肠,值得信赖。”
“这样啊!”赋云歌听得不觉睁大眼睛,接着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东方诗明挠挠头说:“他……叫做醉尘乡。不过这不是他的本名,但至于本名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哦……”赋云歌问完了,开始仔细考虑如何与这位高人相处。
没考虑多久,东方诗明的声音就从耳边传来。赋云歌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向东方诗明用手指的方向,就明白是快要到家了。
俞家名下有庞大的茶园地产,前方就是其中的一座种植茶山。直行的石板路拐了一个角,往左再走一段路就是俞宅了。
家的轮廓映入眼帘,赋云歌心中有些复杂,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原本一直想要离开这里展翅高飞,没想到真到了别离的时候还是有些舍不得。
远远地,两人已经能够看到俞家的乌金牌匾了,听起来里面似乎有些吵闹声。东方诗明停下脚步,拍了拍赋云歌的肩膀,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快点去,尽早回来。”
“那……”赋云歌刚想张口让他也进来坐一会儿,可又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快去快回,不耽误两人的行程比较妥当。
他改“嗯”了一声,攥紧拳头向俞家大门走去。
突然,俞宅院内传来一声哀嚎,接着便是一阵乱棍交击的震音钻入赋云歌耳膜!赋云歌大惊失色,快步跑到门前撞进俞宅,而随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瞠目结舌!
“你……你们是谁?!”
面前的俞宅大院,乱作一团。堂屋门口站着的就是老爹没错,可院子里还赫然站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头上清一色裹着染黑的麻布,手里还都拿着大棍之类的家伙。
三五个家丁似乎在与他们鏖战,但显然不是对手,此时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都面露痛苦地蜷缩着挣扎,血迹,染红了大院的白灰地。
老爹看见赋云歌回来了,不喜反惧,哆嗦着冲儿子大叫:“小子快……快走哇,他们会宰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