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伏羲的眼中,为众人所包围的那个道人气息逐渐变化,自原本的雄浑暴烈,逐渐变的醇厚而平和,变得如水一般,这等分明没有掠夺外物,却可以让自身的境界有所变化的状态,是伏羲所陌生的。
大道之行,唯有横掠苍生万物,以补益我身,如是方可。
可怎会有如眼前这道人一般的蜕变。
未取分毫,反予万物。
他深深注视着眼前的画面,旋即却察觉到了些微的不同之处,微微皱眉,视线瞬间落下在齐无惑的身上,眼底稍有些微诧异之色,道:“这是……”
齐无惑体内,人之炁流转,终于突破了原本的关隘。
不再局限于如司法大天尊仪轨而来的【天之炁】一般的大成状态,在这讲道说法,传法门于苍生的诸事之后,终于突破了这一层境界,已经臻至于圆满无上之境。
而后,这等明明已经臻至圆满之境的人之炁,竟然缓缓蛰伏下来。
五方五炁未曾聚合,未曾彼此连携,流转不断,已臻至于最高的五气朝元之境,反而倒是变得微弱起来,似乎和这道人彻底相合。
而在外面,伏羲眼中所见和他神魂感应的,却是相悖的事件。
这道人分明突破了。
这一点,不需要任何的质疑。
但是以常规的修行判定来看,这个道人的境界,却反倒是降低了。
那原本地仙境巅峰的气息朝着下面滑落下来,最终滑落了一个层次方才止住了,青衫男子注视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是如此。”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位黑袍道人再度讲法,再度往更深层次去讲述。
但是他讲道月余,每一次都只是讲述到了那個地方,就会停滞下来,再不复继续推进,众人心中自有遗憾,有意犹未尽之感,不得自这道人处得来接下来的部分,只好反求诸己,反求诸己不成,便和旁人开始讨论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这里只不过是分享自己见解的地方。
人们只是自发性地汇聚在一起。
渐渐的,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多,人们也开始不满足于彼此谈论,思维的碰撞逐渐迸射出来星火一般的光芒,彼此之间的思维想法相互碰撞,逐渐完善,产生了各自的倾向性。
而人族最初之年就是围绕在娲皇娘娘身边的。
天然便有聚集在一起的倾向性。
拥有类似的思维想法的人们汇聚在了一起,构筑成为了新的学派,一日一日,彼此碰撞,彼此启发,今日你胜,我便开始研究你的学派,而他日我胜了,则亦是如此。
不知不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已经汇聚了许许多多的人。
每日里这稷门之下的九座石碑,都是有无数人在汇聚,交谈。
哪怕是平素,亦有千余人打底。
这千余人的面孔每日在变,因并非是人人皆有时间,但是却自始至终,并不曾少过,但凡是有所闲暇,人们便是会来此谈论,每到节日休沐,则是人多为患,不止一次地惊动了来自于京城各处的军阵。
有官员担忧会否影响百姓日常,上禀于皇。
人皇李威凤未曾驳斥于此。
本欲要下奏折圣旨,告知于各处不必如此。
却有长公主李琼玉前来,长公主已在国度十余年,主动修行石碑之上的道经,在最初的时候,引动了百姓的热切之心,其端庄雅致,容貌极美,修道有成,十余年来,却是朱颜不改,庄雅无双,令国中不知多少人钦羡不已。
曾经有国家之栋梁,有百年难遇一位的奇才做诗表达倾慕之心,长公主只将这信笺折为纸灯,放入河流,任由其来去,这十余年来,这位天下第一美人自始至终,不曾婚配,也不曾有过和谁有感情暧昧的传言。
人们都说,长公主爱此人间。
才不去回忆旁人感情。
也有人说,曾见过有女扮男装,神色清丽舒朗者走入红尘市井当中,曾经见到长公主曾和一名穿着黑袍,玉冠束发的男子,于此老树之下,对坐而饮茶,谈笑风生,素来雍容平和的脸上噙着微笑。
也有人说,曾在正月第十五日,见长公主乘船行于京城河流之上。
那一日河流安静流淌,如同汇入天河,河流之上有无数花灯如火如星辰。
道人坐在僻静的地方,观此红尘人间灯火如群星,上抵星河。
长公主只是安静看着这些灯,自上游灯火通明处的桥梁之上,看着那黑袍温和的道人。
而对于这些民间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传言,长公主不曾回应,也不曾否决,今日来此,上禀于皇,说是因言辞之令,终究有其局限之性,有其力所不逮之处,唯上行下效,方是最好。
于是百官百姓,皆见到了人皇李威凤,于此繁忙公务之中来到稷门之下,亲自来此观摩石碑,与人论道说法,此后,人间自是越发认可于在这石碑之下论道,而先前存在的阻力瞬间消失不见了。
……
“先前,应该是有新的权贵,还有那些道门门派的弟子长老,不愿意见到百姓汇聚起来,谈论道法,所以这才想要以各种借口打压这些在这里论道的人们,现在威凤来了一次,倒是立刻解决了这事情。”
黑袍道人语气温和道:“是你劝说的吧?”
在他前面,年已三十有余,容貌看上去却仍旧如同二十出头的李琼玉落落大方地承认,旋即噙着笑意道:“如你这样的性格,应该不会在意这些,而威凤性格也自是会选择其他律令,打压分化那些势力,这些都不如他亲自来一次。”
两人闲谈些往日诸事,对坐而饮茶。
长公主李琼玉看着眼前的道人,后者也已三十余岁,以其修为,本来应该驻颜有术,绝不会老去的,但是此刻却不知为何,看上去也就只是稍微保养得好一些的三十余岁男子,唯眉宇平和,似和旁人不同。
齐无惑注意到了李琼玉的视线,微微抬眸,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琼玉微笑起来,道:“只是觉得很是奇妙。”
她的声音顿了顿,而后语气温和道:“你我曾经于梦中相交,有一甲子那么长的时间,在梦中时候,你这个年纪应该也已经是名动京华,我在山中,常常可以听闻伱的消息,却自始至终不曾前去。”
“是以,我于此梦中,不曾见你这个年纪的模样。”
“眼下亲眼所见,你我共老,倒是饶有些往日不曾体悟过的趣味。”
“呵……”
黑袍玉冠的男子微笑垂眸,石桌对面的女子从容洒脱,未曾再说什么,只一盏茶,李琼玉洒脱告别,她总是如此,从容来,从容去,不曾开口,不曾别离,道人端着一盏茶,神色平和,忽而道:“既已来了,还在等待什么呢?”
一阵响动,而后还有稍微尴尬的笑。
李威凤踱步走出,注视着眼前的道人,他下意识地侧身看了一眼远去的姐姐,回过头来,心中有许多话语要说,他想要开口说,姐姐尚未婚嫁,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只是没有开口,只是道:“许久不曾来见夫子了。”
“故而,今日来此地寻您一叙。”
李威凤而今也已经三十余岁了。
在登基为人皇之后,这曾经说自己梦想是成为游侠儿,和自己喜欢女子道左相逢的少年就被自己葬在了过去,第二年就娶了一位出身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作为皇后,以表示自己的立场。
两人相敬如宾,人皇不觉得自己的妻子出身寻常,而他的妻子,神武国的皇后亦然觉得自己不配这位贤明之帝,如今他们的孩子也已经长大,有十一岁,齐无惑曾经见过,送上了亲手雕刻的长命锁。
而李威凤也已经退去了曾经的鲁莽和少年气,眉宇飞扬,沉着稳重。
坐在方才的位置上,从怀里面取出了当年的酒壶,倒了一杯白水,看着姐姐刚刚坐着地方,终究是没有提起他们的事情,在他眼中,姐姐比起他有决断的多,自己不该插手其他人的决定和人生,闲谈许久,顿了顿,语气沉缓徐和道:
“七哥已经打到了极远边境了。”
“那里是人间诸国家里面,最后的两个国家,虽然是最后的两个,但是因为天下间所有反对统一,要求分封王爵如旧的残党,全部都在这两个国家当中,所以面临的反抗力量反倒是最强的。”
“七哥回来的信说,他不愿意以恣意杀戮开国门,既然要徐徐图之,难免耗费时间,恐怕会比较漫长。”
“但是等到天下一统,便可以铸造九鼎,单个的九鼎,就已经可以稳住人道气运,镇压阴阳两气,让整个人世间变得更为稳定祥和,如果九鼎全部铸造,彻底地落在人间,或许会有所不同。”
“真是不敢想,那是怎么样的画面啊。”
李威凤不由低吟。
齐无惑没有回答。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番画面。
九鼎仿佛是仪轨,行百里者半九十,在未曾将最后一步落下的时候,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如同空中楼阁,这代表着天下一统,人间最后终究合一的,极具备有象征意义的最后一鼎。
就如同是画龙点睛。
正是人间一统的最后一步。
一旦最后一鼎,落成人间,则必然天地震动,鬼神嚎哭,那将会是规模空前,反馈强烈,远超之前所有人道气运类别仪轨的动作,甚至于比起之前八座九鼎落下带来的反馈,还要更强!
“天下一统,九鼎归一吗?”
齐无惑垂眸低语。
李威凤也似乎在这八个字里面,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分量。
他顿了顿,道:“夫子,现在九座石碑之下,已经有许许多多的百姓汇聚在一起,彼此交互大道之感悟,如此之情况,若是持续下去的话,会否诞生出一些更新的学派?”
道人看着他,道:“你所说的学派,是什么?”
李威凤的回答斩钉截铁:“如同道门,佛门一般的,源远流长,可以化为百脉千家,传承于万古苍穹之后,让彼时,我等的后裔和子嗣都可以说出的大学派!”
“而今夫子虽然大开了修行之门,但是讲述道法,气脉,自然还是已经有过家传和根基的世家后裔,隐世门派,更为擅长,他们也派遣出弟子来人世间,也听闻夫子的讲道,而后将此吸收,这样下来,他们仍旧会比起天下百姓快一步。”
“若是可有千般法脉,万种流传,齐齐现世,如此宗门则不能再高高在上,避世而居,必须要加入到这个时代当中,不可垄断修行的传承和学识。”
齐无惑看着眼前的人皇,道:“会有那一天的。”
但不是现在。
万事万物,徐徐而来,不可能一步登天。
现在在那稷门之下,九座石碑前的人们,还只是停留在了彼此交流心得的程度,虽然有了一个个领悟类似,风格相近的团体,但是还没有彼此之间产生真正不同的风格,仍旧算不上是大法脉。
但是,未来终究有这样的一日。
李威凤道:“我希望,我可以见到那一天。”
他告辞离去的时候,脚步顿了顿,回过身来看着那道人,轻声道:“夫子,你说,我这一生,若文脉可见到百家纵横,不至于让修行皆被大族和门派垄断,于政上,可以让百姓吃饱穿暖,通文识子,于武功之上,天下一统。”
“我这一生的功业,可以洗刷我的罪过吗?”
道人看着他,问道:“人间的凤凰,有什么罪过吗?”
李威凤顿了顿,说出了心中真实的想法。
“我可以,走到最前面。”
“和七哥并肩吗?”
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够回答。
李威凤从容地离去了,而齐无惑却是没有移动,他抬起头,远远望去,见到这天地之间,气运如流,伴随着脚步,守藏室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位,阔别十几年不曾来到这里的故人。
守藏室前,风铃震**,而在稷门之下的九座石碑里面。
有一座泛起了层层涟漪。
那一棵御清境界的幼苗,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