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名佛陀,其中虽然几乎没有【大品】,但是却也是扎扎实实的帝境,修道者大多遵循道祖之道,因曾经见过了至高无上的境界,不肯在真君到帝境的跨越上有丝毫放松,宁愿在这个境界上千百年地停留,不断苦修,寻求机缘,也要求一个大品。
而今的佛门却非如此。
多急功近利,不肯压制自我。
而今这十几尊佛陀,大多都是在这漫长数个劫纪之中,苟在西方,避开了一层层的劫难,也不渴求大品至高之境进阶而成,只是这六界之中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强者,纵横捭阖,自太一到昊天,再到玉皇,到北极,基本上佛门每一代的野心都给压制得死死的。
这也导致了,他们甚少战损。
而今齐齐显出身形,朝着人间九州内部而来,齐无惑和人间气运的联系隐隐然有进一步提升,当即已感应到了那种气机被引动的预兆,脚步微顿,无数因果汇聚而来,推断出诸佛来此,倒是没有立刻撕破脸厮杀的意思。
那些佛还没有站到人间神武九州的土地上,所以李翟没有感应。
见齐无惑脚步顿住,于是好奇询问道:“道长,怎么了?”
道人温和回答道:“有客人来了。”
李翟讶异,而后斟酌了下,道:“道长既然是有客人的话,翟也不好再留道长陪我去摘星楼,李晖那里,就由我独自面对就是了,道长可以去招待一下客人。”
道人却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不必。”
“这几位客人和我一定会见面,但是却不该是现在。”
他把手伸入袖袍里面,然后往外一掏,一拉,就拉出来一個小道童,生得粉雕玉琢,怀里面抱着一个果子,正睡着迷迷糊糊,却是偷偷在道人的内景世界里面睡觉,一下出来,给这冬日冷风一激,当即激灵灵打了好几个冷颤,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然后又抱住齐无惑的手臂,往他怀里挤了挤,是打算美滋滋地再睡一个回笼觉。
少年道人失笑,伸出手指在小道童的额头轻轻敲了下,道:“醒来,醒来。”
他低下头在清醒过来的小药灵耳边告诫了几句,笑着对李翟道:“几个客人来得太早了,贫道陪着你去摘星楼,边关的客人,就交给我这小小童儿去便是了。”
“我来给你一个信物。”
他对小药灵道了一句。
而后伸出手,折了一根寒梅。
上面一股仙气晕染,而后递给小药灵,小药灵开心拍手,开心起来的时候,说话又像是当初没有化形时候一样了,咿咿呀呀的,而后双手伸出,颇为郑重认真地接过来了这一根梅花树枝,然后学着那少年道人的拂尘一样,把这朝着外面蔓延伸出的梅花树枝搭在臂弯。
眼睛大而黑,生得粉雕玉琢,皮肤白皙,还带着点婴儿肥,一个木簪束发,两鬓黑发垂落,一身叠穿的道袍,白色的长衫,外面罩了如少年道人一般的深蓝色道袍,活灵活气,此刻臂弯又搭了一根寒梅树枝,上面有七八点深红色梅花,当真是有仙人气度。
齐无惑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去吧,去吧。”
一股浓郁的地炁落入了这小家伙的身上,小道童笑起来,拱了拱手,然后一下跳到地里面,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旁边的亲卫侍从也是看得瞠目结舌,李翟叹息抚掌,笑道:“果然是仙家手段,不过,只是让这个小家伙去的话,可以吗?”
齐无惑看着远处,道:“诸佛畏惧的是贫道出京。”
“而他们最恐惧和担忧的一瞬间,是我尚未出城,锋芒将要爆发而未曾爆发的时候,如同箭在弦上,威慑最重,只要我还在这里,他们就不会撕破脸,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反之,如果我出城了,那才是危险。”
“我们去摘星楼吧。”
“……好。”
李翟脸上的微笑稍微消失了些,他握着自己那一柄剑,一步一步走出了府邸,他没有如同往日那样骑乘战马,而是唤来了马车,一路上,越是靠近摘星楼,越是缄默,最终他和齐无惑走入了皇宫。
往日的皇宫肃然威严,今日则是多了三分肃杀冰冷之感,来去少了很多的官员贵胄,少了姿容甚美的宫女,多的是神色冰冷杀伐的战将,而摘星楼附近,则更是被控制住,层层布防,常人不可进入。
“将军,道长。”
看顾着这里的将领认出来人,行礼之后便是退开来。
李翟站在摘星楼的门前,忽而自嘲,道:“这摘星楼是我的父亲修建的,他的野心,他的一切,还有和东华帝君,四隐曜星君的联系,或许在他写下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暴露出来了吧,只是那时候的我们,还只是觉得他太过于奢侈而已。”
“我的父亲在这里落败,而我的兄长也被我囚禁在这里。”
他伸出双手,按在摘星楼极奢华的大门上,而后稍微用力。
伴随着细微绵延的轻响声音,大门朝着两侧推开来,原本奢华的内部装饰变得朴素,在过去需要数百宫女捧灯才能够照亮的楼阁内部阴暗无比,唯阳光自李翟背后倾泻入内,如同一柄利剑一般,刺破了这无垠黑暗。
齐无惑和李翟沉默着一起走上最高楼。
李晖就在里面。
神武九州的人间气运就在这里即将完成合一。
李翟忽而开口,道:“道长,请您在这里,稍微等我一等吧。”他没有回头,一双眼睛看着前面,就仿佛在看着一场陌生的战场,道:“这最后一面,我想要自己去面对。”
齐无惑微微抬眸,而后道:“好。”
道人微微后退了半步,李翟推开了这摘星楼最高处的大门。
内部一片狼藉,四处都有明显的,被剑锋劈斩过的痕迹,被软禁于此的李晖坐在了摘星楼大殿内的桌案之后,他身子似乎卸去了一切的力量,呈现出一种耷拉着的模样,本来一丝不苟束好的黑发散乱开来,披散在身后,身前,看上去隐隐都有了几分癫狂。
安静和寂静在蔓延。
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
也似乎,不过只是一刹那一须臾的缄默。
李晖缓缓抬起头,黑发之下,胡须已乱了,眸子里面隐隐血丝,嗓音沙哑:
“李翟……”
齐无惑没有进入里面,他只是给这两兄弟,也是一君臣留出了独处的时间,站在这摘星楼最高处,【人之炁】开始稳定下来了,进入了新的层次,按照齐无惑的感觉,再有一次这个层次的蜕变,【人之炁】都可以大成。
只是可惜,这等机缘自不可能那么轻易出现。
这一次已经是因为佛道之劫,威武王李翟逼宫清君侧,大刀阔斧,整合人世,这才有此缘法,下一次必须是对人道气运有更大裨益,超过这【扫除人间内乱】【奠定盛世之基】的大功业,才有可能让齐无惑体内的【人之炁】超越此刻的状态,进一步的跃升。
而抵达【五气朝元】这个级别,则需要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功】!
于天地有大功,于天地有大行。
方可以成就。
只是这究竟是要做到什么事情,哪怕这少年道人都一时看不到。
“老师,你说的不错,这一条路,果然是难走得很啊……”
少年道人想到了几位老师对自己的选择做出的评价,心中低语。
双目微阖,人之炁如在心口燃烧,人间气运没入其中,令火势更旺,而后在这人之炁烈焰燃烧之中,化去了杂质,越发精纯,而后再度流转入人间,齐无惑体内一部分炁汇聚到了掌心之中,道人手掌张开,虚空之中有无数流光汇聚,化作了娲皇娘娘的《山河图》。
《山河图》上,流光潋滟,变化莫测,人之炁蔓延,留下了新的轨迹。
而在一墙之隔的内部,两个兄弟在对峙着,李晖胡子拉碴,黑发散乱如狂人,而李翟神色沉静精悍,木簪束发,一身战袍,甲胄,自有一股英武,两兄弟对峙,彼此的气质和精气神之对比鲜明无比。
李翟缓步朝着前面走去,一步一步靠近,李晖注视着他,隐隐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觉,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唯独自己那个素来被认为【勇武鲁莽,终非治国家之才】的弟弟,一种莫大的压力和大势让他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贲起青筋,身子如同受惊的野兽一般弓起,呼吸粗重。
眼底泛起血丝,道:“……翟,你是来杀我的吗?”
李翟踏前一步。
李晖身躯紧绷。
李翟却忽而一扫手臂,朝着前面半跪于地,手掌握拳抵着地面,垂首道:“弟,见过兄长……”
李晖茫然了一瞬,那紧绷的身躯都松缓下来,他神色复杂,看着自己这位不管是凶名,还是美名,注定了要名动天下,青史留名的弟弟,道:“你,是来杀我的,还是要取笑我的?”
“翟只是来拜见兄长……如此罢了。”
李翟抬起头。
“拜见兄长……”
李晖呢喃,忽而惨笑,道:“你的拜见兄长,就是罢黜我为王,然后把我软禁在这摘星楼之中?伱的拜见,就是杀死了在朝中和民间都威望隆重的文宗魁首!你的拜见,就是在短短一月之间,杀了两千六百多名的皇亲国戚和荀贵吗?!!”
“你难道忘记了,文宗魁首也曾经在你年少的时候教导你读书写字,难道忘记了,你杀的那些都和你有血缘关系,那些都是你的兄长,叔伯吗?!”
“你这杀戮无常的人,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拜我吗?!”
李晖终究也还是知道了外界的事情,被软禁在这里一月的压抑和这一件件事情带来的冲击让他心中愤怒,不知道是为了求死,还是为了发泄自己愤怒的情绪,猛然拔出了手中的剑,那剑锋就指着眼前的李翟:“神武九州勇烈威武王!”
李翟看着自己的兄长,看着这个年少的时候和自己一起去逃课,摘花,爬树摘果子的哥哥,他自始至终不肯杀死李晖,而现在李晖握着剑,他的双眼赤红如同那些野兽,双手死死握着剑,手掌还在颤抖着。
啊……
是啊,剑。
自己为何不曾把他的剑带走呢?
还是说,自己其实也希望兄长可以自裁么?
果然啊,我的体内,也流淌着这样的血。
李翟自嘲,看着那要杀自己的兄长,却忽而如往日年幼跪坐一般,双膝着地,年幼时候,彼此对坐正坐读书,祭祖,哥哥总是念诵祭文的那个,自己偷偷冲着他做鬼脸,站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的哥哥总是无奈地看着自己,然后移动脚步,给自己打掩护。
现在他还是站在自己面前。
手中握着剑,眼底似乎流着血。
李翟双手按着膝盖,然后竟然直接转过身来!
他解下了战甲,而后双手平平摊开,在这空寂无人的大殿里面,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了李晖,双臂朝着两侧展开,他跪坐着,李晖站着,他暴露了要害,李晖手中握着剑,但是这一瞬间,气势的剧烈冲击,却仿佛李晖才是跪拜在地上的那个。
“你是兄长,也算是君王,要杀我的话,随时可以动手。”
李晖握着剑,看着身前的弟弟背影,咬牙切齿,神色狰狞,却是双手颤抖。
他下不了剑。
不是因为恻隐之心。
而是因为恐惧。
那背对着自己的李翟,竟然展露出一种,根本不该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霸气。
他跪坐在那里,似乎整个天下都环绕在他的身边,自己握着剑,却惊惧地几乎要跪倒下去,李翟眼睛睁开,而后猛然站起身来,这一个动作令李晖心中生出恐惧,如同惊雷炸响,李晖手中的剑坠下,因为惊惧而后退半步。
李翟转身,看着自己的兄长,道:“下不了手吗?”
“若我是你的话,早已出剑了。”
李晖道:“……你杀死那么多国家的忠臣,斩了文宗,你,你是在断神武朝的根啊。”
“神武朝的根?”
李翟眉宇扬起,忽而大笑:“哈哈哈,忠臣,忠良,你口中的忠臣,就是在家国有难的时候,先保全自己世家的荣华富贵;你口中的忠良,就是面对着家国的危险,主动推动了佛门的侵入?这不是什么忠臣,不过只是一群碌碌无用的蛀虫罢了!”
“正是因为他们的无用,才让父亲和你这样的人成为了君主!”
“这样的吃了家国的血肉而充实自己财物的所谓皇亲国戚,就应该彻彻底底化作刀下之鬼,以他们的血,回馈百姓,以他们的血,来为国而祭!”
“李晖,你也知以民为本的道理,可你口中的神武朝,到底是百姓的神武朝,还是皇亲国戚世家百官的神武朝?!”
李晖道:“你!!!”
“不得世家支持,你如何坐稳皇位?!”
李翟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双目燃烧着火焰,轻蔑道:“皇位?我不需要皇位。”
“我要做的,是超越这神武的功业,我修行人道气运,无法长生;可是纵然是不能够长生,难道我之秉性,我之豪情,就要弱于那些避世独居的仙人吗?!绝不会!”
“我李翟,纵然此生不过短短百余年,也当如大日,照耀千古!”
“你,你!!”
“扫除冗官,打破世家,以抚百姓,养精锐之士,我要踏出这九州神武,我要令人间界诸国一统,我要让人间只有一个名字,我要后辈的人间永无战乱之苦,现在文宗已死,也再没有威望超过我的人,我灭佛得法,扫除千年的世家底蕴为军中的资粮。”
“以我之身,足以在内破灭尊崇血统的贵胄,扫平八千年不灭的世家。”
“对外扫平诸国,征战四海,战至一统。”
“往前数八千年,往后数八千年,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啊。”
李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前的弟弟见到的风景,似乎远远超过自己。
他忽而有种登上高峰,见到更辽阔天地的空洞感,头皮发麻。
李翟的声音徐缓下来,他似乎是在叩问自己:
“这样的功业,舍我其谁呢?以我的秉性,这样的事业除我之外,又会相信谁呢?”
“到那个时候,你曾经是皇帝,而我不过只是一介将领。”
“但是你说我们两个,谁才不负此生呢?”
“阿兄。”
李晖的心中翻腾起来了无数的惊涛骇浪,他看着眼前的弟弟,却似乎不敢和他对视了,下意识退后,一步,两步,最后一下坐在地上,怔怔失神,而被尊为六界十大名将的人族勇烈王安静笑了笑,道:“那么,再会了。”
“此身怕是会被后世落笔如刀,背负世家辱骂,文人抨击,身败名裂,粉身碎骨吧。”
“可是,这又如何?”
“又如何!”
“大丈夫当志存高远!”
他转过身,右手握住高举,如同年少时候和兄长的默契,道:
“我会跨越你们,跨越这一切!”
“去让这四海一统,让天下一国。”
“让所有的战争,在我这一代,彻底终结!”
少年道人缓缓闭上眼睛。
于是人道如火。
彻底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