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景山。
李曦明略略一顿,将手盖在这玉盒上,轻轻敲了敲,看向面前的老人,语气诚恳:
“两家情谊既然如此,老前辈留了多少后手安排,请向昭景透露一二。”
李曦明当然不相信长奚是临时求过来:
‘他寿元将近,应该早几十年就安排后事,到了如今必然有所依仗…而在他原本的谋划中,一定是没有我李曦明的…’
既然玄岳要李氏出手相助,李曦明不能不顾先人情谊,可事情肯定要问清,只这么一说,长奚立刻正色,一声叹息:
“好叫昭景晓得,我玄岳…自江北迁来,并不是青松道统,又不是仙府故属,故而在江南多受歧视,这几百年过来…仅靠我一张老脸撑着,真要说能引之为援的并不多…”
“如今的寿元将尽,能施以援手的更少了,我前后近百年交好,得了两方助力。”
李曦明识得此宗,十年来江北海外归来两位紫府,便多出两宗,一宗是那【白邺都仙道】,还有一宗就是【玄妙观】了。
长奚见他晓得这仙观,复又继续道:
“其余布局三两子,便不多说,只恐贻笑大方,还是寻一日为昭景引见一面…”
长奚与他又不是什么熟络交情,自然不会把底牌透得明明白白,李曦明知晓大概便可,可不敢随便见面,谁知道【玄妙观】、【静怡山】是什么门路?【玄妙观】就在【称昀门】一旁,其中可有摩擦?要是让其他紫府误会了,怕莫名其妙就投到某个派系里去了。
他便答道:
“晚辈还要拜访诸家,一一回礼,并不急着见面。”
长奚抚须:
“是我欠考虑了!”
李曦明谈到此处,踌躇再三,那枚艮土灵器在手中温热,终究还是问出来:
“听闻真人当年与司徒镗关系甚笃…可有此事?”
李家历史短,可消息算灵通,孔家早年与司徒家可是姻亲,近乎萧李两家的关系,司徒家就是镗金门,如今与李氏可是血海深仇,李曦明怎么能不留心?
如今司徒库还押在青杜山底下,接下来要针对镗金门,如若扯出一片孔家人,自己又应下来庇护孔家,岂不是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他这么一问,长奚顿时语塞,看了他的神色,低声道:
“不怕昭景笑话,早些年,我家与司徒家确实还是好友,司徒镗虽然张狂,对亲近之人却爽朗大方,他对江南诸宗颇为不屑,同样被隔离在七门之外,我往四方拜访,唯独他肯见我,我那时遂与他有交情,还定下过姻亲。”
“可他这人毕竟狂狷,得罪紫府无数,他一朝身死,我渐不敢与镗金多往来,镗金门内乱大起,他几个儿子天赋很高,先后有两位紫府,虽然表面亲热,骨子里都看不起老夫,遂渐断情谊。”
他明白李家与镗金门的仇怨,也没有说和之心,只撇清关系,甚至低声提醒道:
“众修都晓得司徒末背后有金羽的影子,昭景还是注意着罢…金羽宗大治三代,实力之强已经冠绝越国,紫府修士也不止这几位…千万小心。”
长奚是万万不想李曦明去找镗金门麻烦的,自家玄岳已经是件令人自顾不暇的难事了,若是扯得李家崩溃,玄岳更没有好下场。
“多谢老真人提醒!”
李曦明郑重应了,心中估摸了一阵,那枚中品艮土灵器【赶山赴海虎】还留在桌案上,李曦明推了推,沉色道:
“长奚前辈,两家情谊不必多说,玄岳有难,我李氏一定会帮,【赶山赴海虎】实在贵重,不宜这样放在我手中。”
长奚抚须,略有些讶异,问道:
“昭景的意思是…”
李曦明思索一息,道:
“两家守望相助,本就是同一道上的,【赶山赴海虎】是中品紫府灵器,前辈先留在手中好好斟酌,看看能不能换取到其他势力更大的帮助,之后也能缓解压力…不必用来打动我…”
“倘若前辈寿元将近,真的没有多少办法了,再把【赶山赴海虎】交到我手中…好为我增加些底蕴,随后也更好应付各方压力。”
长奚真人这下是愣了愣,似乎没有想过李曦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足足顿了好几息,这才涩声道:
“当年婷云多加劝慰,说了些不好的话,实在是对不住昭景。”
李曦明知道他指的是孔婷云提醒李清虹将明方天石留给李周巍的事情,他摇头道:
“昭景并非看不清大局,正是有了这些提醒,才明白婷云前辈的苦心,不说年年岁岁的相助,当年我兄长在东海出事,还是婷云前辈替为遮掩,这些东西我都记得。”
当年李曦治在东海误闯龙族之地,是找了孔婷云来扯名目化解迟炙云的杀心,虽然是扯了他长奚的幌子,可从始至终,其实只有孔婷云真心待李家。
他这一番话下来,长奚真人明白是孔婷云的情面大,他叹息一声,答道:
“昭景…贵族行事果真…”
李曦明可听不得这些话,更害怕诸位紫府给他戴正道的高帽子来利用李氏,连忙打住他的话,笑道:
“还是前辈一番苦心,准备了多条后路,我李家才敢帮一帮,倘若局势过分败坏,以至于旦夕覆灭,危及我自家根本,曦明也是不敢应下来的。”
长奚默然点头,可若不是有先前的名声,他哪里敢把灵器拿出来,换成什么东海紫府,准是好声好气应下来,先把灵器拿到手里,等他长奚身死,拍拍屁股走人。
长奚神色渐渐郑重,抖了抖袖子,袖口中放出一道土黄色的光彩,将身侧笼罩住,到了此刻,他的语气反而回到最早的模样,不再用道友来捧他,低声道:
“曦明小友,不瞒你说…我宗内有三位筑基巅峰正在闭关。”
“三位?”
李曦明恍然,长奚的面孔已经幻化为苍老模样,白发苍苍,低喃道:
“
人道是狡兔三窟,长奚显然做了很多手准备,李曦明如今想来,玄岳的筑基后期修士极少,原是长奚一年年都催促着去突破了…
李曦明稍作考虑,心中反倒松了很多,孔海应如果能成功,那李家雪中送炭无疑是完美至极,他心中突然明悟暗笑:
“还真是个老狐狸…透露消息恐怕不是感动趋使罢!倘若我不答应,他也会把孔海应的事情告诉我…好叫我心动。”
他神色郑重的应下来,长奚一连道谢了好几声,李曦明忽然耳朵微动,歉声道:
“老前辈,诸家已经到了密林山了,恐怕不宜叫他们多等。”
两人驾风而起,一边细细商量,一边向密林山间而去。
“紫烟仙门!空钰子到!”
李绛迁目光在席间游走一阵,一旁的司通仪已经抬起头来,遂见一黄色羽衣的女子落在席间,还来不及细看,又听着唱名:
“屠钧仙门,皋玄子到!”
这个道号叫司通仪微微眯眼,众人皆觉耳目一新,齐齐抬头望去,遂见长空白雪,明霜凝结,屠钧门的席位上显化出一位青年来。
这青年身着暗蓝色褶衣,绘明霜之纹,外披厚实的锦袍,袍间隐隐见剑穗,袍领则围着一圈亮白如雪的细腻白绒,衬托出下颌流畅的线条。
他双唇微抿,皮肤略有些苍白,眉毛凌厉,相较李家人瞳色更灰些,那一对眸子有些不同寻常的妖异感,略微一眨,很快掩盖成一片笑意。
“嗯…”
李周巍抿了口茶,金色的瞳孔动了动,整片庭间热闹非凡,似乎人人都在专心谈笑,却人人都在留心这位皋玄子。
‘从未见过此人…’
‘屠钧门的嫡系有这样一位人物?’
‘似乎还是剑修…’
皋玄子在席间坐下,屠钧门只来了他一人,几十个位置空空荡荡,仅他一人坐在正中,在诸多宗门其中显得格外迥异。
他却不以为意,只摩挲着玉杯,似乎在感受实物的触感,目光向前,正正对上远远望来的李周巍。
两人同是青年容貌,一人金眸肃穆,白金甲衣,威风堂堂,一人灰眸雪肌,素绒衣袍,冷静如雪,在空中对视了一眼。
李周巍紧了玉杯,对方毕竟是屠钧门嫡系,遂难得回了笑容,皋玄子同样面带微笑,目光赞许。
“昭景真人…到…”
随着三宗七门皆齐,李曦明终于在正中亮出身形,诸位紫府齐齐举杯示意,嫡系则躬身行礼,最下席的散修族修则一同下拜,黑压压一片人头。
“恭贺真人成就神通!”
声震云霄,冲碎浮云,天上彩云升湮,李曦明回礼而谢,庭中乐声大作,灵宴遂起。
长奚已经回到玄岳席位,李曦明大略扫了一眼,金羽宗的天炔是个急切脾气,带着身旁的女修张端砚上前,捧着青石盒。
金羽仙宗如今是越国霸主,李曦明起身来迎,执晚辈礼,张端砚恭声道:
“金羽赠上【六角赤焰盏】,为真人贺!”
她手中的石盒中应当就是【六角赤焰盏】,李明宫行礼接过,天炔笑道:
“昭景,你毕竟是炼丹师,今后倘若有什么灵药要求,务必来找我,我金羽物产丰富,定能让道友满意。”
李曦明自然好声好气应下来,天炔遂道:
“我金羽有两样明阳灵器,若有需要还请派人过来,也省得你去炼了。”
“晚辈记下了。”
李曦明谨慎应了,天炔便告辞离去,这前脚才刚走,一身离火道袍的衡离已经踏空过来,手中的玉瓶送过来,毕钰妆笑道:
“衡祝为真人贺礼,送上一份【纯羽离火】!”
李曦明略有尴尬,毕竟天炔与衡离不合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这两人撞在一块,火药味很浓。
衡离声音粗犷:
“昭景道友,你我两家不必多说,明阳器法我家也有研习,若是有需要,我自当为道友打造法器!”
‘这是将我放在火上烤啊…’
李曦明心中摇头,天炔前头的话故意扯着嗓子朗声,不说衡离,场上十有八九都听到了,这才说出如此针对的话…
衡离说话热络,颇为大方,可得罪以后也是个固执到底的狠辣性子,李曦明打着圆场,衡离显然也懒得在这地方多待,很快离去。
这两人离去,余下的就好应付了,长奚早细聊过,剑门、鸺葵、紫烟来得都是筑基,紫烟门先一步到了跟前。
“紫烟门送上贺礼【确焰丹书】,为真人贺!”
李曦明略微点头举杯,紫烟门那女修空钰子替师尊斟了酒,避过正面,从侧旁回礼。
空钰子赶忙退下,李曦明这才有空留心屠钧门,睹见那多半修寒炁的青年,心中觉得还算合理:
“屠龙蹇虽然修行牡火,屠钧却是寒炁少阴道统…不足为奇…只是小郎君好姿态…”
皋玄子正噙着笑,望向一旁的席间,李曦明顺着目光望去,却是李玄宣正被众人簇拥其间,乐声喧闹,老人哈哈大笑,一杯杯回着酒,百年不见他这样自在过。
李曦明忍不住一笑,踏步而出,在那空无一人的席间浮现,皋玄子连忙起身拱手,眸子含着莫名意味,声音恭敬带笑:
“见过昭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