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陈兄,别来无恙乎……』
『王贤弟,最近可好?』
『今日盛会之后,便让为兄做个东道如何?』
『怎么好烦劳陈兄,还是小弟来请……』
『诶,钱财乃身外之物,何必如此计较!还是让为兄来……』
『还是小弟来……』
喧嚣热闹的声音,便是汇集于一处。临近骠骑将军府的前广场周边,人群汇集。相互寒暄打招呼的,聚集一处议论的,伸着脖子张望的,不一而同。
临街的酒肆酒楼,但凡是视线好一些的地方,基本上都被各家子弟占满了,或是凭着栏杆,或是靠在窗后,不管是看好辛氏的,还是不看好的,和辛氏有些交情的,亦或是没有什么交往的,如今都来了。
凑热闹么,华夏这方面不输人的。
毕竟,辛氏当下之举,无疑是在原本刚刚有些停息的『农』、『商』之争上,又加了一把火,添了一勺油。
虽然说之前骠骑将军表示要农商并重,不可偏颇,但是很多人还是觉得这年头,商业无疑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不管怎样还是粮食最重要,所以现在出现了一个辛氏代表来敬献『甜粱』,就很有些意思了。
骠骑将军斐潜会怎么做呢?
毕竟辛氏也是颍川老派家族了,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辛氏人物,但是既然斐潜这里都已经有女官了,再加上汉代对于女性也没有什么必须包头包脸包个严实的规定,事实上,直至唐朝都没有这样的规矩,所以辛宪英站出来敬献『甜粱』,也不会有人表示这个有碍风化什么的。
站在辛宪英身边的,则是王姎,甄宓隐身了,没来。甄宓不露面,自然有甄宓的考虑。然后王姎的身份么,大体上和辛宪英差不多,都是山东士族,所以不免让一些人思索起来,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个敬献的行为,似乎多少也有一些政治上的意味……
辛宪英虽说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但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观,不免还是有些紧张,小脸发红,从脸颊一直红到了脖颈之处,就像是一个红苹果一般,若不是王姎站在其身旁,说不得早就站不住,掉头跑了。
王姎倒是看起来神态自然一些,甚至还有工夫转着眼珠子左看看右瞅瞅,或许在她认为当中,这些手脚上没多少工夫的士族子弟,就算是人数多,但是跟一群弱脚鸡崽子差不多,丝毫没有什么威胁性,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紧张了。
想想也是,一个人站在虎狼前面,和站在鸡崽子面前,紧张程度肯定不一样。
辛宪英和王姎,起先算不上多么熟悉,也就是自从甄宓居中联系之后,才开始有些接触,但是很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之间比起和甄宓来,相处起来更为融洽。尤其是当辛宪英发现王姎有一身的武艺的时候,更是钦佩得不得了,若不是觉得学习武艺要拉腿扯大筋着实太疼了,说不得辛宪英就要拜王姎为师了。
王姎看着辛宪英通红的脸庞,还在一旁低声打趣:『平常你不是胆子挺大的么,但是今天看起来,这胆子就缩回去了?呵呵……』
辛宪英嘀咕道:『这能一样么?骠骑啊,上一次见到骠骑……隔那么远,这一次想想要亲手献给骠骑,就……就……啊呀,我更紧张了!怎么办!』
『(ˉ▽ ̄~)切~~』王姎不屑的说道,『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就想想,骠骑也是一个脑袋一张嘴,还能当场就吃了你手里的甜粱不成?』
辛宪英不由得就将目光停留在了手中的甜粱上,然后想象出了骠骑将军啃吃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咳咳,我……感觉好多了……』
『话说回来,说不定骠骑将军还真的会现场吃……』王姎眼珠转转,又补充说道。
『啊?』辛宪英愣了愣,然后又觉得有些紧张了。
因为是公开敬献,所以并非是随随便便拿过去就完事的,毕竟是具备了一定的政治上的含义。如果说像是普通人家一样送些什么东西,放下就走,那显然是不行的,所以这种『敬献』,基本上就是参照于『进贡』,当然,没有真正诸侯『进贡』的那么隆重就是。
或许一般的人对于敬献,或者进贡,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但是实际上在士族子弟的观念当中,这一种行为,所蕴含的意义,远远的大于要进贡的物品本身的价值。
朝贡体系即是中央王朝和外藩之间形成的,天子在国家的中心地区进行直接的行政管理,对直属地区之外则由中原王朝册封外藩的统治者进行统治,中央王朝和外藩相互形成了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共同体』概念。
在历史发展和文化传播过程中,中央统治区域不断扩展,许多外藩地区在接受华夏本土的社会组织和思想文化观念后,慢慢变成中国本土一部分,然后也会不断形成新的外藩地区,就是所谓的『华夷之别』。
所以这一次辛氏的敬献,也被一些人认为是一种风向标,甚至觉得这是一定程度上的山西压倒了山东的代表,因此听闻了便急急的汇集而来观礼,纷纷议论,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在骠骑将军府内,斐潜正在听王昶对于整个敬献的事件报告。
王昶相对来说比较年轻,接触的层面也偏向于士族弟子,所以对于这一次的事件所获得的消息,自然也比其他人要更多一些。
『主公,此事还有甄氏参与其中……』王昶说道,『某往日隐隐有闻,说是甄、王、辛三人于城外开辟田亩,种植庄禾,原本以为不过是闲暇之举,未曾想到……』
庞统呵呵笑笑,『如此说来,倒也算是阳谋了……』
高粱么,正常来说,应该是在八九月份成熟。早一些的,也要七月底,而现在六月底就拿出来『敬献』了,是为了什么?显然,就是为了赶上这一波的『农商』之争的热度……
还有什么时间点,会比现在更好么?纵然高粱还没有成熟,但是时机成熟了就不能错过,因此甄宓等三人就加急加点的挑选了一批还像是有些样子的高粱来了。
农商之争,本身就引人关注,现在甄宓王姎辛宪英三人,有偏于商的,有偏于农的,也有偏于士林的,现在三个人共同做了这样一件事情,不就等于是正好迎合了斐潜之前提出的『并举』之意么?
所以庞统说这三人玩阳谋,就是说这三个人不怕这个事情闹大,甚至也不怕会被斐潜拒绝,因为这个就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各取所需。
斐潜不禁摇头,觉得有些发笑,这蹭热度的手段,真的是不分古今中外,源远流长啊……
就像是后世宝宝婚变,有金融公司蹭的,搞出一篇《深度解析!为什么马某可以从宝宝的卡里取钱?》,有信托公司蹭的《假如王宝宝有家族信托》,甚至还有万能的某宝,蹭着卖马某当时被捉奸的同款小裤裤……
蹭热度时代,真是什么都能蹭,别管是人血馒头还是人肉馒头,反正都吃的很开心。反过来看如今当下甄宓三人蹭热度的这个手段,已经算是很文雅了。甚至可以说,还做得不错,因为斐潜也是需要这样的一个标榜,既然是标榜,也就不在乎是谁,是辛宪英,或是英宪辛。
『主公,都准备好了……』
黄旭走了进来,表示将军府广场周边的安保工作已经做好了。
斐潜左右看了看,笑了起来,『如此,便见上一见!』
在骠骑将军广场之外,兵卒早就已经披挂全身盔甲,打着旗幡擎着仪仗,严整矗立。骠骑将军的仪仗同三公,再加上有大汉天子额外赏赐的恩宠之物,此时林林总总的排列出来,很是威风。从骠骑府衙朱红色的大门之处,分左右向两边延伸。节杖,刀枪,画盾等等卤簿仪仗,鲜明瓦亮,再往后就是魏都许褚两个黑铁塔一般的左右护卫,等到一顶五彩华盖高高挑出,在广场内外,不管是参与者还是观礼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屏息肃立。
『大汉骠骑将军至!』
斐潜昂然而出,在他身后则是骠骑府衙大小官吏,庞统荀攸等等根据班次排列,等到斐潜在门前正中站定,便有兵卒齐齐而动,或是以长枪顿地,或是以刀鞘拍盾,齐声高喝:『喝!喝!骠骑万胜!骠骑万胜!骠骑万胜!』
呼喝之声,阳刚弥漫,杀气隐现,整齐划一,声震四野。
斐潜微微点头,目光越过了广场,看向了站在广场另外一端的辛宪英和王姎,说道:『开始罢。』
金鼓之声轰隆隆响起,带着特有的节奏,而在这个节奏之中,辛宪英扳着小脸,捧着一卷包好的高粱,缓步向前。
辛宪英这一动,便是让周遭百姓顿时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这欢呼声从骠骑将军府衙广场之处响起,转眼之间就传递得全城都是,在现场的人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即便是长安远处的大街小巷上的行人商铺,也不由得停下手中的事情,纷纷翘头而望,相互询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些喜好热闹的闲汉,更是忙不迭的拍着大腿,然后急急的往这里赶来,站在人群之外,或是伸直了脖子踮着脚尖看,或是奋力往里面挤,然后引来各种不满的骂声。
恍惚之间,就像是整个长安城都躁动了起来,都在看着这一场敬献,仿佛就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欢庆的节日一般!
辛宪英身穿仕女襦裙,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骠骑府衙台阶之前,不管怎样,此时此刻倒也抛开了所有的杂念,等到距离斐潜台阶三十步左右的时候,鼓声连续急击三声之后便截然而停。
四周一片寂静。
辛宪英盈盈而拜,声音清脆,『民女辛氏,略知农桑,偶获良种,甘美甜粱,春播秋获,得此佳粮。此物不贪田力,不择贫瘠,不畏干涸,不害庄秧,可植田间地垄,屋下院墙,闲暇之所,亦是不妨,可补闲余,可增秋仓。民女不敢私藏,特敬献于骠骑之前,唯愿社稷,繁荣盛昌,永世未央!』
斐潜微微而笑,上前,伸手虚扶辛宪英。
辛宪英再次行礼,然后将那一捆扎着绸缎的甜粱放在了一旁侍者端着的漆盘之上。
侍者高举漆盘,转身到了斐潜之处。
斐潜从漆盘之上拿起,然后将这么一捆的高粱举起,『大汉社稷,繁荣盛昌,永乐未央!』
『繁荣盛昌,永乐未央!』
『永乐未央!』
欢呼之声,顿时四下沸腾而起,就连天上的云彩似乎都吓了一跳,忙不迭的往边上躲避而去,让阳光可以畅通无阻的洒落下来,洒落在长安城中,洒落在骠骑将军斐潜身上,洒落在斐潜手中的那一捆高粱之上……
……(`????)Ψ……
在斐潜接见辛宪英的时候,远在荆州的南面,在大江之南,两山之间,作为刘表后备手段的韩玄和金旋二人也见面了。
刘表受到江东袭击之后,便派人急令韩玄和金旋二人,让二人出兵攻打江东侧翼,也算是围魏救赵的良策。
阳光不大,照在山林之间,明明十分的努力,却依旧不能通透,依旧还是有大量的阴影晃动着。
双方的营地相隔着一座山头,山头斜斜几棵树,光影斑驳。两人就是在这个山头上相见。双方的兵卒在山腰山脚矗立着,虽说在某些层面上双方算是友军,但是也多少有些如临大敌的模样。
初见的寒暄,说上几句,便也就停了。
韩玄和金旋两个人虽然脸上带着笑,但是心中都有些发沉,就连脸上的笑容,在这阴沉的光影晃动之下,多少也有些诡异起来。
长沙和武陵,算是隔壁邻居。
韩玄是长沙太守,金旋是武陵太守。
韩玄是长沙本土豪右出身,地方土著,金旋是归化胡人,中央大员之后。
两个人虽说同属于刘表之下,但是平日里面甚少有见面的时候,加上出身各异,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交情。
两个平日里面没有多少交情的,现在却坐到了一处,难免有些尴尬起来。虽说远亲不如近邻,但这个邻居万一是隔壁老王……
韩玄带着的,是跟着他的本土长沙兵。长沙郡一半被江东占据,能在江东压迫之下挣扎生存下来,也算是在刀尖上拼了性命踢打出来的,自然也不算是弱兵。
金旋手下,则是有不少原本就是刀头舔血的雇佣胡人,这些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抛开战场纪律不谈,这些家伙也算得上凶悍无畏,杀人如麻。
当然,这些是战场正卒,主力部队,至于那些辅兵农夫什么的,也就是凑个数目而已。
两个人的沉默在持续,尴尬也在蔓延。
谁也不愿意先表态,谁也不想先掀开自己的底裤……呃,底牌。
如今身处乱局之中,两个人接到的命令虽然都一样,但是谁领头,走什么路,自然需要议一议,碰一碰。虽说两人是一地太守,但不管是和中原的太守比较起来,还是和荆州中心郡县比较,长沙和武陵都是有些微不足道的,不管是兵力还是经济,都支撑不了太大的消耗……
另外,如今交战的双方,一方面是垂垂老刘表,另外一方面是昂昂莽孙权,夹杂在这两个方面之中的韩玄和金旋,二人究竟要走那一条路,也正是最为艰难的抉择之刻!
金旋虽说祖先是胡人,但是这么多代下来,其实也汉化得差不多了,若是认真看其相貌,依稀还有些眼眶深陷的胡人模样,除此之外,其余的也和普通汉人差不太多,此时此刻正盯着韩玄看。
而韩玄的脑袋之中,各种念头旋起旋灭,然后有一个想法隐隐约约的在中间逐渐成型,但是危险大胆得他都不敢去深想。江东兵突袭荆州,也就意味着其关注点肯定在江北,而长沙和武陵都在长江之南,要是说……
『不知金使君,当下之意如何?』韩玄缓缓的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问道。
金旋笑了笑,倒是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正要和韩使君商议一二。』
韩玄又慢慢开口,语调平板,可是言语力度丝毫不弱:『既然江东无故犯境,必不可坐视!』
金旋点头,『此乃正理也。』
然后两个人都卡壳了,相互的眼神在光影之中荡漾着,试探着……
『韩兄请讲。』金旋说道,笑容阴沉,『小弟洗耳恭听……』
『呃……』韩玄摆摆手,『在下不过痴长几岁,如今大事么,还是要先听金使君之见为好……』
『岂敢岂敢……』
『不妨不妨……』
两个人又是一阵的尴尬,最后韩玄一拍手,说道:『看起来金使君也是有些主意,既然不怎么方便讲,那么不妨大家都写下来,然后一同展示,如何?』
金旋也觉得这么拖着不是个办法,于是乎点头同意。
旋即二人各自取了木牍笔墨,借着火光写写画画,然后放下笔捏在手中,相互看着,然后几乎同时缓缓的向外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