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在小的时候所认知的事情,在长大之后往往都有一些偏差,无一例外。
就像是小斐蓁,正在企图用哭闹来避免读书,他认为只要他一哭闹,就立刻有人会去哄他,安慰他,并且还可以立刻豁免了读书的痛苦,亦或是他不愿意做的那些事情。
将军府内的仆人,自然不敢轻易惹小斐蓁,而敢惹这个小熊孩子的黄月英,又常常没有足够的耐心,所以导致小斐蓁对于读书这个事情么,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
而现在么……
读书确实不一定那么的重要,有些人不读书,也可以活着,但是读书的过程很重要,这是一个大脑从具体到抽象,从文字到图像的自我转变,死记硬背只是一个开始,阅读理解才是每个人产生差异的地方。
大脑需要对于外界的信息,有一个近乎于本能的,同时进行的,接受和分析的能力,这是一个复杂的,从观察事物然后得出结论,做出相应的反馈的过程。
读书可以训练或是加强这个过程。
否则老祖宗就不会用文字来传递信息,用图画不就好了?
也就是说,读书,从文字到形象,这个是大脑在运作加工的过程,有输入有输出,较为平衡,而电视电影等图像类的,就没有了这个过程,多数时间输入,而没有什么时间输出,渐渐的就会使得大脑这一部分的机能钝化。
就像是很多资本主义国家,即便是亏钱也要架设电视网线,然后死命的给一代又一代的其国民灌输那些特意挑选塑造出来的卡通形象,童话故事,以及成人童话故事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川建国那么好的同志,也一定要反对痘印的原因,因为痘印影响了他大米帝国原本的灌输渠道。
但是这个思索加工的过程,要形成几近于本能的程度,是不会那么舒服的,即便是读书,都有人喜欢挑着看,跳着看一样,人的大脑会下意识的,在不知不觉中偷懒排斥一些东西,并且还能给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
至少对于小斐蓁来说,是这样的,读书根本不好玩。
所以他发脾气,闹。
然后被揍。
当斐潜看见蔡琰真的用戒尺打斐蓁手心的时候,斐蓁脸上的那种不敢置信混杂着痛苦的表情,让斐潜几乎要忍不住大笑起来。『真是熊孩子,还以为谁都是跟他说着玩的,谁都会让着他……』
因为不敢置信,所以最开始的时候小斐蓁并没有立刻就哭,瞪着眼看着蔡琰许久,然后才嗷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捂着手心,在席子上翻滚,表示他的手断了,被蔡琰打断了。
所有人都懂得规避伤害,就特别是小孩,不需要特别教,也懂得被针扎了会痛,被火烧了也会痛,然后就深刻的记得不再去触碰那些会让他痛的东西,所以小斐蓁就本能的开始用他的方式来逃避伤害。
但是这一次,小斐蓁的计划落空了。
斐潜看了看身旁咬着嘴唇的黄月英,说道:『昨日去过飞熊轩了?』
黄月英点了点头,『去了……郎君,可是看起来,好像真的很疼的样子……』
『那只是看起来……』斐潜叹了口气,『所以这熊孩子之前才一直都可以不读书……所以,想让这家伙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你可以选了……』
黄月英有些委屈巴巴的样子,『我,我可以不选么?』
斐潜指了指正在嚎叫多于哭泣的斐蓁,说道:『你觉得,这熊孩子为什么现在叫得那么大声?你以为他叫给谁听的?你信不信他若是现在见到了你,还会特意捧着手,颤抖着给你看被打红的地方?再说……飞熊轩中的那两位,当初可也是嗣子啊……』
黄月英终于是色变,站起身来,从后堂退了出去,然后绕过回廊。
小斐蓁瞄见了黄月英的身影,立刻一个轱辘爬了起来,然后扑向了黄月英,哭得更是凄惨无比,『娘,她打我,她打我!』
黄月英看着小斐蓁满脸的泪水和鼻涕,忍不住想要擦拭,但是看见小斐蓁特意伸出来,在她面前晃悠的手,那一只虽然有一道红印,却在之前捧着说是断了,现在却能晃动自如的手,便是硬生生的控制了,没理会斐蓁,绕了过去,直上厅堂。
小斐蓁愣了一下,然后左右看了看,明显不太愿意回去,但是想了想,还是跟着黄月英的脚步,到了堂中。
『见过蔡博士……』黄月英见礼,『顽子疏于管教,让蔡博士费心了……』
『见过……』蔡琰微微错愕,旋即还礼,『黄夫人……』
『目无师长,咆哮课堂,敢问蔡博士,理应如何?』黄月英低头说道。
『初犯者,挞一,再犯者三,重者五。』蔡琰似乎也明白了黄月英的意思,脸上表情虽然淡淡的,但是眼眸中略微有些笑意。
『管教无方,其责在我。未曾令其明理,致使咆哮于堂,此戒,当我受之……』黄月英依旧低着头,『请蔡博士用戒。』
一旁的小斐蓁愣住了,本能的察觉有些不妙。
蔡琰点点头,然后说道:『请戒。』
黄月英上前,拿过了戒尺,捧在双手之中,送到了蔡琰面前。
『可知错于何处?』蔡琰问道。
『管教无方,使顽童不敬师长。』黄月英说道。
蔡琰点头,『当戒之。』然后拿了戒尺。
黄月英伸出手,闭上眼,扭过头,将手掌摊平。
小斐蓁瞪圆了眼,一会儿看看黄月英,一会儿又看着蔡琰,然后盯着那根戒尺,高高的扬起,然后『啪』的一声落在黄月英的手中,不由得自己浑身也哆嗦了一下,就像是那一戒尺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
『当记而戒之。』蔡琰说道,然后将戒尺放回黄月英手里。
『谢,谢蔡博士用戒……』黄月英将戒尺放回原位,然后说道,『定铭记于心……』
斐蓁吞了一口唾沫,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再抬头的时候,却看见黄月英已经走了,顿时吓了一跳,还想再找的时候却看见蔡琰已经盯了过来,『坐好。』
小斐蓁哆嗦了一下,乖乖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黄月英嘟着嘴,绕回斐潜身边坐下,透过帘子看着在厅堂之中的蔡琰和斐蓁,低声嘟囔着,『哼,还真用力打的……』
斐潜哑然失笑,『当然要真的用力,要不然你以为你儿子是傻的?看不出来是装的还是真的?』
『什么我儿子,难道不是你的啊?』黄月英撇撇嘴,『不过我也没想到蓁儿会这样……在我面前都挺乖的啊……』
『在我面前也很乖……』斐潜轻笑了两声,『你看,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愿意做不做的问题而已……』
透过细细的竹帘,黄月英看见小斐蓁已经不再哭嚎,而是端着书开始跟着蔡琰诵读起来,也不再表示什么手要断了之类了,不仅觉得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就连手掌中的疼痛,似乎也不是那么火辣辣的了。
『有个事情……』斐潜缓缓的说道,『前几天问这个熊孩子,他说读书不好玩……我想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想必你也不会这样说……所以,如果说是他自己无意之中讲的,那也罢了……若是……呵呵……』
斐潜之所以没有当场发作,是因为斐潜知道,有时候人的心理很奇怪的,就像是重复告诉小孩别买酱油,别买酱油,千万别买酱油,然后小孩回来了,带回来八成是酱油一样。
所以如果斐潜在斐蓁面前,勃然动怒,表示谁说的读书不好玩,然后大发雷霆,责问一番,那么这『读书不好玩』说不定反而会在斐蓁心中落下了根,就像是那个重复交代了不要买酱油,然后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却买了酱油的孩子一样。
黄月英眉头顿时一立。
『别正儿八经的问,找个他在玩的时候问……』斐潜继续缓缓的说着,『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若是嗣子不读书,对你对我都没好处,那么对谁有好处?问一下不过是确定一下究竟是谁而已……这个地方,可是你的地盘……』
『行了,你看着办……我到前面去了……』斐潜站起身,然后像是随口说道,『江东来人了,鲁肃鲁子敬,江东觊觎荆州久矣……刘荆州如今年迈,长子在我们这里,幼子么,据说也是骄纵……』
『妾身明白了……』黄月英一边说道,一边低下头,替斐潜整理衣袍。
斐潜点点头,然后在斐蓁的读书声中,悄悄的绕过了回廊,然后前去前院。
庞统正在前院,见到了斐潜之后行礼。
斐潜摆摆手,『陈长文最近两天倒是有心啊……』
庞统嘿嘿笑了几声,『纵然有心,这两天下来,也该死心了……』
陈群趁着这两天,一个是新春刚过,官廨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没正式进入工作状态,另外一个是斐潜大婚,人员汇聚,所以游走得很是欢快,除了了解情况收集情报,并且和郭嘉碰头交换一些信息之外,另外一个目的也多少是想要给斐潜下些眼药,离间或是买间等等,但是很遗憾的是,陈群做这些事情的效果并不好。
如果陈群早来一些时候,或者是在学子闹事之前,或者是更早一些,在斐潜刚刚在长安立足的时候,效果可能完全不一样。
但是那个时候,谁在乎?
谁能想得到?
就像是斐潜和黄月英说什么不读书的事情一样,早说了,黄月英或许也会愤怒,并且也想要找出那个人来,但是绝对不会像现在被蔡琰啪了一下之后的这么情绪强烈。斐潜甚至能够想象得到这个人最终的下场,而等黄月英将痛和恨转移到了这个人身上之后,被蔡琰啪了一下的尴尬和不平,也就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多少消除了一些……
因为人都会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和理由的,有时候又会将借口和爱好混杂起来,比如庞统爱吃肉,诸葛爱吃鱼。
陈群么,爱吃人,当然,这个并非是狭义上的吃人。
陈群和荀彧提出的所谓『考正制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也是为了调和曹氏朝堂的内部矛盾,但是在一定方面上也是为了保证那些家伙有吃人的权利。
之前陈群投递了名刺,要和斐潜面谈,但是斐潜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大婚么,大家都懂得,没时间,然后一直等到了鲁肃到了长安。
陈群似乎也不着急,游弋着,就像是食人鱼在水里散发这着气息,企图吸引着召唤着更多的伙伴一同前来,但是很遗憾,关中的水系和颍川的水系,毕竟有些不太一样。
关中的水更冰冷,泥沙更多。
人在什么阶段考虑的便是什么阶段的事情,纵然是信仰加持也需要南泥湾的,也需要小米加华为,呃,步枪的,否则光靠信仰就成了,要什么根据地?
关中士族和冀豫士族,虽然都可以称之为士族,但是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淡水和海水,看起来都是水,差别却很大。关中这里,从东汉开始,就不如冀州豫州甘甜,加上之前被西羌搞一波,被董卓搞一波,被李郭搞了一波,然后斐潜来了之后,又被庞统等人收拾了一波,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和山东士族一样?
有什么吨位就有什么胆量,就像是返回十几年,某宝才刚成立的时候,想必某人肯定不敢公然宣称什么996,也不敢拍着桌案骂当铺,因此很多时候,关中山西士族表现得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举棋不定,就像是在赌桌之上守着最后一点赌注的赌徒,想赢得更多,但是也害怕最后一点筹码被吃掉……
再这样的情况下,陈群这样的一个身板,又怎么可能会够引得关中士族的春心荡漾?陈群认为自己已经是足够妖娆,但是关中士族却担心鬼知道是不是一个新的仙人跳?
就在陈群感觉十分无奈的时候,鲁肃到了,然后斐潜就召见了鲁肃。
这可以看成是一种凑巧,也可以看成是一种信号,亦或是一种暗示,反正题目在这里,阅读理解看陈群他自己。
鲁肃,老实人,当然,这是看起来像是老实人。方方正正的面容,浓眉大眼,一板一眼的言行,进退有度,在加上方正的进贤冠,不偏不倚,还有符合规范礼仪的服饰,丝毫不乱,不管从哪个角度上看去,都会让人感觉鲁肃就是一个正面角色,就像是天生下来就是应该演游击队队长的那种人。
当年周瑜去找鲁肃借粮,鲁肃家里有两个圆形大粮仓,每仓装有三千斛米,周瑜刚说出借粮之意,鲁肃毫不犹豫,立即手指其中一仓,赠给了周瑜!
多么豪迈的举动,多么慷慨的做法,吃瓜的群众称赞周瑜的魅力,鲁肃的慷慨,但是没有注意一个小小的前提,周瑜当时不是一个人去的,而是带了『数百人』……
至于后来的事情么,起初鲁肃也不是要投奔孙权的,而是准备投奔一个叫做郑宝的家伙,然后被截胡了……至于所谓举家财投孙么,反正都已经迁族至江东,自然也就算是举家投奔了。
当然,谁也不清楚群雄相互争夺的混战将要扩展到鲁肃家乡时,如果鲁肃不『举家投奔』会有什么后续发展,或许就是下一个穿越者思考的问题了,反正在斐潜这里,斐潜清楚的知道,在这个时段,如果认为旁人都是老实人都是傻子,多半自己就是最老实最傻的那个一个。
不过不管这些真真假假的事情,话说回来,鲁肃也是斐潜在三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欣赏的几个谋臣其中的一个。别的不论,就单凭鲁肃在赤壁之战的时候,能够找孙权说的那一段话,就够了。
毕竟在哪个时候,鲁肃也可以选择不说,或者像是其他人一样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虽然不排除鲁肃在其中也有自己的利益,但是至少,他没有将孙权的利益排在自己的利益后面,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不知都督当前如何?』
斐潜见到了鲁肃之后,看了两眼,似乎很自然的问道。
『吾主……呃,骠骑问的是……周公瑾?』鲁肃显然以为斐潜见了面之后,会按照套路来寒暄问答一番,却没有想到斐潜直接问的不是孙权而是周瑜。
斐潜点点头,还带着一些略微诧异的神色,就像是表示着自己询问周瑜的近况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一样:『自然是问都督……孙将军,不是一切安好么?如此,又何必多问?』
都督,然后,将军,按照道理来说孙权这个将军是没有权利封什么都督的,但是现在斐潜说起来,似乎很顺畅,但是又像是充满了讽刺。
有人称孙权是吴侯,也有人称之为江东之主,但是在朝堂之中,在正儿八经的册封官职体系当中,孙权只是讨虏将军,兼领会稽太守。而讨虏将军,和骠骑将军之间的等级差距么,就像是影视明星在面对影迷和金主之间的态度差距一样。
『这个……都督,都督一切尚好……』鲁肃显然有些没能适应斐潜的侧翼突袭。
斐潜对着鲁肃,颇为严肃得说道:『某怎么听闻,说都督幽闭居中,常抚琴,其音多忧乎?』
有人说?难不成骠骑在江东也有耳目?会是谁?亦或是又有那个墙头草两边都倒?一时间鲁肃脑袋当中腾起一大堆的问号,就像是广场上被枪声惊起的乌泱泱的一群鸽子一样,一边飞一边噗噗的往下掉鸟屎,但是在斐潜面前,又不能不应答,『音律之事,各人感悟,自有不同……』
『哦?』斐潜和庞统对视了一眼,然后笑了,『这么说来,周都督果真是被幽禁了?孙将军真是好手段。』
鲁肃的汗顿时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