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英一家入了京,现在留在宣宁县最亲的,还剩程芳芝家。
林水瑶每年让人往老家送年礼的时候都没忘了他们家,年前还特地问了问,什么时候有空来京里玩。
程芳芝给她的回信是让林思衡捎来的,信上说家里老人身体不好,需要照顾,成哥儿媳妇又怀了二胎,她得帮忙带娃,还让林水瑶得空回老家坐坐,上次她回去都没见一面。
林水瑶上次是回去奔丧,之后赶着回京城,当时一心牵挂着远在京城的相公,都没怎么待就回程了。
程芳芝的男人霍三父母早亡,他是大伯父大伯娘一手带大的,如今大伯父大伯娘老了,他自然得在跟前尽孝。
“时间过得可真快,当年吸溜着鼻子跟在三宝身后跑的那小子,都成俩娃的爹了。”林水瑶看完信,一阵阵感叹。
说着将目光挪到林思衡身上,“姐,思衡是不是还没定亲?”
按说他都二十出头的人了,早该成亲的,八成是这小子一心扑在书院里,无心男女情爱,才耽误了年龄。
林水英点点头说还没定,但是跨马游街那天,好像被个什么大人给榜下捉婿了。
“啊?”林水瑶惊了一下,“谁?”
林思衡说:“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好长一串名儿,林水瑶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就是魏林吗?”
魏林家两个闺女,大的招了上门女婿,小的去年刚及笄。
“魏林?”林水英想了想,忽然瞪大眼,“瑶娘,你说的是不是当年在清河书院后面那山上,被五郎坑了二百两银子的那位?”
林思衡:“???”
林水瑶尴尬地咳了两声,“姐,都这么多年的事儿了,你还记着呢?”
林水英当然记得了,因为当年她也是“坑蒙拐骗团伙”的其中之一,而且事后还分了不少钱。
“娘,小姨,你们在说什么?”林思衡越听越懵。
林水英暗道了声造孽,问他,“思衡,那你是怎么想的?”
林思衡没有意中人,他在这事儿上也没有太大的兴致,只淡淡道:“我都听娘和小姨的。”
林水英急急忙忙把林水瑶拉到一旁,“其实,能在京城这种地方找个同乡人当儿媳,我还是挺欣慰的,毕竟高门大户咱也攀不上,可是谁也不能是魏林的闺女啊,你想想他当年让咱给坑的,脸都绿了,他还见过我,这以后要成了亲家,那还不得打起来?”
林水瑶乐了,“姐,那都二十年前的老账了,他都不跟五郎记仇,能记你的仇?”
又说:“魏林虽然宠女儿,但在家教上还是挺严苛的,他家两个闺女都不错,大闺女已经成家了,小的这个,你若是有意,我改天带你上门去看看。”
话虽如此,林水英还是决定先上门去试探试探。
正巧挑了个魏林休沐的日子,林水瑶就带着林水英去了。
经过被魏林夫妻热情款待,又见了他们家小闺女魏姝仪等等一系列勘察之后,作为一家之主的林水英率先应下了这门亲事。
现在已经八月中秋,三书六礼怎么也得准备到明年去,今年只能先把亲事定下。
日子过得飞快,一年又到了尾巴上。
今年的年初一,往年的惯例叶子牌局没有出现。
朱八斗的祖父朱老在年三十晚上吃了团圆饭就阖目长逝了。
八十高龄寿终正寝,老爷子走得很安详。
他们家摆的喜丧宴,儿孙倒是看不出多难过,反而是去吊唁的这帮人,心里堵得慌。
哪怕是寿终正寝,也终究有离开的一天啊!
林水瑶望着公婆头上日益增多的白发,心里跟塞了棉花似的,回程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程婆子倒是很看得开,她跟林水瑶说:“人到老了都有这么一遭的,我和你爹能亲眼看到老程家走到这一步,前半辈子吃再多苦都值了,苦吃了,福享了,该走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遗憾了,只一桩,还得麻烦你们。”
“娘,什么事儿您说。”
程婆子道:“老话都说落叶归根,我和你爹不管谁先走了,你们都要记得把尸骨送回去,葬入老程家的祖坟,从哪来,回哪去,这一辈子才算圆满。”
林水瑶当时忍着,等回到自己院里,把下人都遣出去后放声大哭了一场。
——
三月满城飞花的时节,林思衡娶了魏姝仪过门。
林水英家以前在宣宁县是开镖局的,现在来了京城,一下子没了营生。
林水瑶生怕她姐着急,托北蘅在巡防营给罗安谋了个差事。
这一年,二郎媳妇如愿抱上了孙子。
盼了多年的儿子梦在闺女身上实现,可把她给高兴的,哪怕是在家里,见了谁她都得提一嘴,并且着重强调,是老程家的孩子。
林水瑶知道,没能生儿子一直是二嫂心里的疙瘩,别看她口口声声说过去了,可遗憾终归是遗憾,跟偏见无关。
那孩子一抱回来,她就舍不得撒手了,睡觉都得亲自带着。
十七和二丫想看儿子还得专门跑一趟,跑着跑着就懒得跑了,干脆在府上住下。
“这就对了。”二郎媳妇说二丫,“本来就是招婿,你合该住在家里的,偏偏自个儿性子倔,非要在外面弄个府邸,那府邸再大,不热闹有啥用,家里又不是没你们住的地儿,老的小的都在,有事儿了大伙凑在一块儿热闹热闹,不挺好的吗?”
当娘的一句比一句唠叨,二丫也没反驳。
二郎媳妇说一句,她就笑着应一句,说以后都听娘的。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上。
大燕边境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战乱,赫连景常年不在家,率领着玄甲军南征北战,现如今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大燕战神了。
小七明白公婆的顾虑,留在家一年,生了个儿子,满周岁后撂给顾知温便穿上铠甲跟着赫连景重回了战场。
——
小九六岁开蒙这年,程老爹七十大寿。
儿媳孙媳们凑在一块儿,给他筹备了一场老程家空前热闹的大宴。
从入大门开始,游廊,花厅,茶轩,花园,跨院,放眼望去全是客人,乌泱泱的。
几个牙齿都没长全的奶娃娃在老寿星腿边爬上爬下。
家族大了,年纪也大了,程老爹不太认得出到底是哪家的娃娃,但还是乐呵呵的,一人给了颗糖。
天圣帝带着乔皇后前来,在众人诚惶诚恐的目光中,撇开身份跪下给老寿星磕了三个头。
能得天子亲自下跪,这是何等的无上荣耀?
身后所有客人都跟着跪。
如此壮景,林水瑶只在祭天大典的时候见过。
两年后程婆子的七十寿宴上,又重来了一遍,足以见得天圣帝对两位老人家的敬重。
自此,老程家在京中成了名门望族的代表,空前鼎盛,如日中天。
这一年,林水瑶四十一岁,年长她三岁的北蘅当上了内阁首辅,家里长孙年年开始议亲。
年年娶了个懂医的小姑娘,是太医院院首的闺女赵贞儿。
小姑娘挺孝顺,过门后就每天去千禧堂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平安脉。
但有林水瑶和北蘅在,两位老人家哪里会有什么大病大灾,无非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大不如前了。
过门第二年,赵贞儿就生下了老程家的第一位玄孙女。
三十四岁的赫连景当了爷爷,五世同堂。
天圣帝也在这一年立了长子赫连斐为太子。
并且从这年后,每一年老太爷老太太的寿辰,他都会亲自来。
程老爹寿终正寝,是在八十岁这年,他平时就话少,但人很乐观,临终前还笑呵呵的,说自己总算是赶上了喜丧的尾巴,让小辈们不要太难过,一大家子人都要好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怎么可能不难过,眼睁睁看他闭上眼睛,一屋子人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紧跟着就开始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声。
程婆子坐在旁边,始终一言不发。
等屋里人都散了,她单独让林水瑶留下。
“娘。”林水瑶拉着她的手。
七十八岁的婆婆,哪怕每天吃着高昂的营养补品,仍然抵挡不住岁月对这双手的侵蚀。
它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干劲,出门都得拄拐要人扶了。
程婆子长长叹了口气,“瑶娘,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打从过门那会儿,我就喜欢你。这些年,你为这个家,为五郎付出了太多,娘都看在眼里,可娘没啥本事,帮不上你们什么。
如今你公爹去了,我知道,朝廷有规矩,父母亡故,在京官员必须辞官回祖籍守孝三年,如果你爹走在前头,我走在后头,那五郎和你的几个伯子们就得守整整六年的孝。
他们一个个的走到今天不容易,如果因为辞官守孝耽误了前程,你爹在天之灵会不安的。”
她说到这儿,哽咽了一下,“娘帮不上你们,可我不想拖累你们,我会随你爹去,等明儿他们问起,你一定要说我也是寿终正寝。
这些年,五郎得你守护,老程家得你庇佑,让我在后半辈子享了这么久的清福,娘知足了。”
“娘——”林水瑶转身重重跪下,眼泪控制不住,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