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话有来头,昨天下午受到窑场老板吴大强训斥的李解师下山去,天色不早,天上乌云厚积,地上飞沙走石,从湖泊那边刮过来的狂风呜呜作响。李解师一把青葱般的头发被吹得左右摆荡。
这时,天空稀稀疏疏飘起细雨,他的脸上有被漂湿的感觉,抬手一摸,察觉有什么东西在头上晃了一下,继而在头顶上抓一下,咦,一撮滑溜溜的东西糊在手上,放下一看,他傻眼了,是一砣被他摸散了的黑白相间的黏乎乎的鸟粪。
鸟粪从天上坠落在头上,用迷信的说法是要背时的,用不吉利的说法,是要死人的。李解师郁闷地想:今天遭到老板训斥,已算背时了,至于要死人,是死自己吗?
他有点不相信,然而又特别注意,来到坐落在湖畔柳丛中的房屋前,他看见被风吹得前俯后仰的一棵棵柳树,像要折断一样,再听隐约在云层深处的闷雷和偶尔一挂蛇闪掣响的炸雷,他越发紧张,径直往自己宿舍里钻,生怕雷殛。
到了宿舍,他安了安神,用半盆未倒掉的洗脚水洗去手上粘带的鸟粪;还用手当擦布,擦去头发丝上沾带的鸟粪,然后直起身,忽又紧张起来,窑场老板吴大强不是要他看住福娃么?
今夜要捉福娃祭囱,可这宿舍空空如也,福娃不知上哪儿去了,咋办?他想出去找,犹豫不决地绕到门口站着,看外面风驰电掣的,又退回房间。
他想,就要下大雨了,手脚勤快的福娃说不定在哪栋房屋里做保洁工作,一会儿就会回来,他这样侥幸地自我安慰,就放松了。却又有几分倦怠,便躺在铺上,慢慢睡着了,天黑下来,他浑然不知,福娃也终究没有回到宿舍来。
大约到了晚上7点多钟,鼾声如雷的李解师陡然被人吼醒,他也感觉耳朵有些痛,睁开眼看时,被一帮人簇拥着的窑场老板吴大强正揪住他的耳朵,瞪着卵大的眼珠大声责道:李解师,睡个么鬼?福娃到哪去了?
福娃,搞卫生去了,怎么还没回?李解师反问。
吴大强“啪”地搧他一耳光,这可把他搧醒了,顾不上脸部火辣辣地痛,就一骨碌爬起来,强装笑脸向吴大强赔不是,我这就去找福娃,一定把福娃找回来。
吴大强却板着脸孔,厉声吼叫,要是找不到福娃,我就拿你试问,限定一个时辰。
在夜色中,跟来的一帮人里有一个蛮汉用手电筒光柱耀花了李解师的眼睛,他朝门外跑去,大声叫喊福娃,快回来,快回来……
外面没有福娃的回答声,只有雷鸣闪电交织着的淅淅沥沥的风雨声。
面对黑成一团糊的夜色,吴大强料想李解师要找回福娃已经没谱了,便伸手拍了一下身边那个打手电筒的蛮汉。蛮汉会意地跟上李解师,他正在屋前雨中边呼喊福娃边趿着一双烂了帮子的胶鞋走动,走着,走着,蛮汉出其不意地把一条右腿朝李解师的两腿间奋力一伸,然后疾快地勾动一下,李解师一个扑腾栽倒在地上,弄得满身泥水,他正要爬起来,尚来不及怨恨蛮汉,就听到吴大强气怒地饬令,把李解师拖过来绑住,送到窑场祭囱去。
话音甫落,三条汉子一齐上阵,把李解师拖到避雨的屋檐下,用早就准备好的大棕绳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听说要拿自己祭囱,李解师吓得身子发抖,声嘶力竭地叫喊,饶命啦!吴老板,我一定要找到福娃,让福娃祭囱去。
我没有耐心等了,你明天找到福娃都迟了。吴大强走到他面前大声讲,你知道吗?我给窑神都许愿了,今天晚上一定要捉一个活人祭囱。
李解师回忆下午到窑场去,吴大强向神龛上的窑神烧香跪拜的确许了这个愿,他想完了,转而悔恨交加,不该大意放走福娃,竟然让自己充当了替罪羊。
料想吴大强铁了心用他祭囱,他像立马就要上屠案挨宰的猪一样嚎叫,身子不停地挣扎。
吴大强嫌聒噪,顺手撩起他的衣襟挼成一砣朝他嘴里一塞,让他成为“哑巴”。
当他被扔进窑场炭火熊熊的窑子时,已是魂不附体了,死得惨烈的李解师的“阿赖耶识”里尤其深埋着对福娃愤恨的种子,他不该跑,他跑了,自己就成了祭囱的替罪羊。
李解师在生时,因早年父亲病故,妈妈嫁了人,他成了孤儿,年幼时,李家庄的人轮流供他的衣食,稍大,他给各家各户做工以图报恩。
长成小伙子后,村里的那位老汉介绍他到窑场老板吴大强那里做工,窑场年年都拿活人祭囱,当然不是本地人,基本上都是从远地方来的打工者。
这一年开春几个月后,窑场没有外地人来做工,拿活人祭囱的事儿不好办,若拿本地人,特别是拿本地有根基的人祭囱显然不行,那样会惹来麻烦,甚至会惹来官司。所以吴大强一般不会铤而走险干这种蠢事,即便是出其不意地捉外地人祭囱,他也事先给知情人塞银子,封住嘴。
李解师当替罪羊之前,他选定了福娃,已向老汉等一伙知情人给了保密的奖赏,只是开始瞒了李解师,李解师没有势,吴大强当然马虎他,直至捉不住侥幸逃脱的福娃,就拿他当祭囱的替罪羊。
对此,同在窑场做工的老汉心里不快,因为李解师是他介绍来的,眼看李解师活活烧死在窑里,成了混同于石灰的灰尘,他悲悯不已,也感觉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这让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愧疚。
于是,第二天凌晨他来到西山寺院和众人一起叩头拜请空觉法师为那些亡灵,尤其是为李解师的亡灵超度。
当下,西山寺院的觉缘对老汉所言疑惑不解,但老汉一直不说出李解师替福娃充当替罪羊的真相。
李解师的亡魂被黑无常押至秦广王殿,他呼天抢地哭诉自己死得惨、死得冤。秦广王知道了他的死因,又见他跪在殿前哭诉不止,便走到他面前说,李解师,你的名字叫好,是“你该死”的谐音,能有不短命的?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哭就能还阳?何况你已经被窑火烧成灰了。
李解师擦泪嘘唏,虽不能哭了,仍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喊,我狠死了福娃,本该由他祭囱,他跑了,我当替罪羊,死得多冤呀,我要报仇。
秦广王让司管众生隔世事务名册的秘书到藏书阁查看李解师与福娃前世有没有什么过节儿。
片刻,那秘书就拿来厚厚的一本名册,将中间折了印子的一面翻开,送到秦广王面前说,大王你看。秦广王展目阅过后,看着李解师说,起来,起来,太可怜了,我说嘛!你与那个福娃一定有过节儿。
李解师一怔,站起来直奔那秘书要看那本记录着众生隔世事务的名册,他哪能看到?才挪动一只左脚,一只右脚就被地上陡然冒出的一个铁环套住,迈不动步子了。站在殿堂的差役冲他冷笑,那种阴籍神书也是你这种草根亡灵能看到的?那秘书收了名册后,套住右脚的那个铁环又消失了,李解师却不敢移步,只愣头愣脑地环视殿堂。
秦广王已回到殿上宝座,对殿前的差役说,李解师的死因很清楚,现将他的亡魂押送枉死城。
大王,我还不清楚我与那个福娃过节儿在哪里?李解师想知道自己过去世的事儿。秦广王说,过去世你是白蚁国的国王,领着成千上万的白蚁臣民,将一户人家的木窗整个儿蛀空,结果被那户人家请来木匠把敲下的木窗扔到屋前淋油焚烧了,你和你的臣民一并葬身火海,呜呼哀哉。这次转世做人的你又被窑火烧死,当了福娃的替罪羊,褔娃就是过去世被你们白蚁蛀坏木窗的那户人家的儿子。火厄隔世相续,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