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舅姥爷最近可没闲着,表外甥孙给了他老人家一个重任。
这个重任就是采办。
采办皇家海军所需要的一切物资,不仅仅是米粮油盐。只要军队能够用到的都得买,七舅姥爷大概数了下,表外甥孙给他的采购清单从上到下足有三百多件。
从铁锅到铁铲,从饭碗到洗脚盆,从毛巾到擦屁股纸,从睡觉盖的被子到腌咸菜用的大缸,真正是无一不足,无一不全,甚至于还有绣花针呢。
其它的,七舅姥爷都能理解,可当兵吃饷,要绣花针做什么?
七舅姥爷对此感到无比费解,但还是派人去买了。
反正,二呆子出钱,又不是花他老人家的银子。
多一个名目,总能多一分油水不是。
这块多报一点,那块多报一点,积少成多,他七舅姥爷想不发都难。
采办,是个肥差,顶天顶地的肥差。
二呆子能把这肥差给七舅姥爷,使得七舅姥爷对于二呆子的观感一下就扭转了过来。
原先他老人家可是对这表外甥孙十分不满,南海子那里练兵不尊重他舅姥爷的权威是一说,南下一路不给实授什么官是二说,这两码事七舅姥爷都能忍。可山东孔二公子私宅那事他忍不得。
一想到自己摸个金牙都得背着人,七舅姥爷心里能痛快?
他老人家拉下老脸给二呆子招兵买马,图的不就是沾沾二呆子的喜气,弄个官做做,发家致富么。
小钱他老人家倒是弄了不少,打一开始到现在算起来,怎么也有大几百两进项了,可七舅姥爷是能叫几百两就迷住双眼的人么!
二呆子可是太监,领兵的太监,这肃宁多少年才出一个!
一个领兵的太监,不把家乡的亲朋好友带着一起发财,这还算是人咧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是常理呢。
老郭家祖上烧高香,才攀上个太监的高枝,舅姥爷能轻易撒手?
对于发家致富的概念,舅姥爷心里也有个度,那就是至少良田千亩,大宅数间,美妾数名才行。
这一算,怎么也得上万两银子。
就这上万两银子,也顶多是在肃宁做个富家翁,放京里,放这江南之地,也算不得什么。
自打山东孔二公子那事,七舅姥爷也算是开眼了,这世上有钱人真的是有钱!
别的不说,就二呆子为了收买吴淞水营,前后不跟扔水漂似的扔进几十万两银子么。要搁他老人家说,这钱花的冤。换作是他老人家,有这几十万两银子,早卷铺盖回家养老去了,还弄什么妖蛾子的皇家海军,办什么狗屁的海事特区。
不过想是这么想,真有几十万两银子,七舅姥爷也不敢真就这么干了。
人老成精,没有权势护身,平常人别说几十万两银子了,就几万两都别想安生过日子。
二呆子这孩子看着是有点表里不一,嘴里七舅姥爷喊的亲,办起事来却不认人,在军中搞什么军法军纪,还搞什么所有缴获都归公,谁不跟他干就滚蛋,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落他舅姥爷面子,险些把舅姥爷气出脑血栓来。
但总归,二呆是自家晚辈,这孩子有上进的心,想把皇爷的差事办好,七舅姥爷这做长辈的再不愿意,也不能拖孩子后腿不是。
再说了,这孩子如今待他也真是不错,采办这肥差不就落他头上了,也没见给王有福兄弟几个弄去。
这说明二呆还是尊重他老人家的。
孩子尊重咱,咱就得对得起孩子!
舅姥爷翘着二郎腿,拨弄着算盘,这些天经他手开出去的采办钱款将近五万多两,实际四万多一点,中间那几千两都落他老人家腰包了。
这叫约定成俗。
往年乡里闹灾,上面往下拨救济钱粮,不也经府州县一道道漂没么。
舅姥爷这漂没几千两,那绝对比那当官的要有良心的多。
这也是二呆是自家人,换别人,他舅姥爷能这么清廉!
捞钱的感觉就是爽,郭大风手上拨着算盘珠子,两条腿抖的都有节奏。
唯一的麻烦就是二呆那孩子,不知道从哪学的一套东西,采购的物品都有详细样式,标准,不少跟当下市场上的不一样,所以得跟人家说明白,讲清楚,要不然下了订,东西不合格,他舅姥爷也不好跟二呆交待。
说来也是奇,二呆在江北诸府县名声闹的着实臭,可舅姥爷的大名却十分吃香。甭管什么人,一听是皇军辎重营的郭统领,那脸笑的跟见到亲爹似的。
响午时刚发了几船回特区,舅姥爷琢磨着等把粮食买全跟船一起回去,剩下的交给下面几个标总去办。都乡里乡亲的,舅姥爷不能光顾着自己吃肉,也得给下面人喝点汤嘛。
这边把算盘珠子一抖,账本一合,郭大风就准备让人买点酒菜,犒劳一下自己。这边酒菜刚上桌,还没动筷子呢。
外面却来报,说是参谋司给下命令来了,要辎重营马上选拨两标人马渡江至镇江参加皇军联合军事演习。
参谋司?皇军联合军事演习?镇江?
郭大风有些迷糊,好像听二呆说搞了个什么皇军新编制,编制里有个叫参谋司还是参谋本部的玩意,不管是海军还是陆军都得受参谋司的管辖,可一直以来舅姥爷也没见到个参谋司的活人啊。
这冷不丁的派人来发号施令,还要他辎重营选两标人马去参加镇江的军演,这让在仪征捞的正爽的舅姥爷一肚子意见。
可是来人除了自称是参谋司的外,还有二呆子的亲笔信,由不得舅姥爷不信。磨磨蹭蹭的,搞了半天,总算是召集起两标人马,让他们随自己到镇江去参加什么演习。
辎重营几乎是清一色的肃宁子弟兵,从营官到最下面的队长,都是拉人头发展的下线。
大家伙一条心的跟着家乡最杰出的青年才俊魏二呆升官发财,单论团结,远比其余各营人马要强。
可是除了一开始的军事训练,辎重营上下就没真正见过仗,就连武器装备都是欠缺,就现在全营能凑齐的装备也仅够一个标满员使用,余下两标要么少兵器,要么少甲衣,要么就是几人合用一把刀。
好在,辎重营嘛,管的就是后勤的事,大家伙主要就是搞运输,行军也好,打仗也好,都有其它营顶在前面,所以武器不全不是问题。
现在却要拉到镇江去参加军演,上上下下就有点发虚。而且,谁去谁不去也是个棘手的事。
去的人,肯定要损失一笔。
这就扯皮了,三个标总你说让他去,他说让你去,各有各的理。
舅姥爷琢磨这事不去肯定是不行的,二呆那孩子翻起脸来也吓人。最后,把一帮他老人家亲自发展的下线召集一处,然后做了一个最公正的决断。
那就是抽签。
抽到的去,抽不到留在这。
抽签,倒也公平。
抽中的没话说,事情倒也凑合过去。
直到傍晚时分,辎重营两标三百余人马才从马王庙那里开出来,等到了江边都一片黑了。
郭大风找海军的人商量,说是天太黑,不如明天再上船出发。
海军的人倒也是胆大,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弟兄们在朝鲜跟日本人拼命的时候,哪个没到海里扎上几圈。长江上行船算什么,天黑也不打紧。
带队的海军军官说魏公公和参谋司的人催的紧,明天辎重营必须赶到镇江,否则不仅是辎重营要军法从事,海军也要跟着倒霉。
“镇江那出啥事了,怎么好端端的要搞什么军事演习?”郭大风是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明白军事演习是个啥意思。
“镇江城那帮龟孙子不把咱们公公放在眼里,公公要这帮龟孙子见识见识咱们皇军的厉害呢。”
一听这话,舅姥爷也是火冒三丈,反了他的天咧!这世上还有不把太监放在眼里的,得,什么也别说了,乡亲们赶紧上船,去给咱魏公公争口气,也为咱皇军争口气去!
同样的场景也分别发生在另外两处地方,伍福铭在收到军令后,立即将散在附近的官兵收拢,一队队的登上海军的运兵船。
身为魏公公的亲姐夫,王有福如今是步军左营的标总,王家几兄弟也都在左营当差。上了船之后,王有福就把兄弟几个叫在一起,说小舅子叫人给刁难了,等到了镇江之后,兄弟几个啥也别说,都使了劲的干它镇江城。
王家几兄弟当然没话说,托魏良臣的福,他们兄弟几个最差的也是当的伍长,听说等天子圣旨下来,皇家海军正式组建,到时要论功行赏,届时只要是报上去的都有实印官做。
等到了那会,兄弟几个就算真正的同人头地,扬眉吐气了。
……….
金山寺始建于东晋年间,此寺说它在镇江城中,它又不在。说它不在镇江城,又在。
之所以如此,原因便是镇江城依山而建,又扼江防,故自有镇江城以来,金山等制高处便为镇江城防体系重要据点。
“因山为垒,缘江为境”,就是镇江城防的最大特征。
镇江城相较扬州不同,它的城防体系有三重,最内重是东吴时建的铁瓮城;第二重为唐宋罗城;第三重也就是外城便是洪武初年修建,万历十二年加以巩固的府城。
三道城防体系将镇江左近山头全包在里面,嘉靖年间闹倭寇,便曾有兵马驻于金山,设有炮台二处。也是得益“城包山”这一特征,镇江城中的居民想上金山寺拜佛烧香,直接就能去,而不必出城绕上一圈。
这金山寺可是江南最有名气的寺庙,号称禅宗之正宗。中国所有寺庙山门都是坐南朝北,唯金山寺朝西,意为向西方极乐世界。
寺中现有僧人百余名,另有挂单几人,还有记名弟子几十个。经历代主持经营,眼下金山寺俨然就是江南最有名气的大庙。
当然,这也是托了冯大才子的福。
寺里商议过,明年想请冯大才子再游金山寺,以感谢他为金山寺香火事业的重大贡献。
香火盛,这寺里油水就多。
据说山下的村民最喜欢寺中的粪肥了,因为结实,一担能顶两担用。
现任主持德心法师是个真正的得道高僧,今年已经七十有三了,去年三月的时候新得一子,真正是老当益壮。
和尚娶妻生子这事,也不稀奇。金山寺地处镇江城内,这寺中的和尚有多半都在山下有家室的。
伺奉佛祖和养家糊口,有时候并不矛盾。
且当和尚也是一个十分有前途的差事,要是庙里香火旺盛,一年收入赶得上给人家当一年掌柜呢。
所以,金山寺中的和尚大多是沾亲带故的,就德心法师的子侄、家乡亲戚就有十多个。
那在瓜州的提督内臣魏某为何对炮打金山寺毫无心理负担,一点也不想要是伤着了出家人怎么办,原因便是魏某前世见多了开宝马,穿金戴银,左拥右抱的和尚。那和尚最差的一年都上百万收入呢。
这种寄生虫,骗人钱财的玩意,莫说炮打了,真就是逮来砍了,他魏公公都不眨一下眼。
身为有道高僧,德心法师于佛法的研究水平肯定是极深的。
今日,法师重点就讲法华经,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中途都不带歇的。
下面的小和尚们受不了了,都过饭点了,大和尚们有油水,小和尚们哪有什么油水。除了经业外,寺里上上下下的活计都是他们干,往往没到饭店就饿的呱呱叫,况拖饭呢。
德心法师显然听到了有人肚子咕噜叫的声音,他抬眼淡淡扫了眼那个七八岁的小家伙,然后随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对那小家伙:“此物送你,心中可定。”
小和尚一脸懵懂,主持这是送了个什么给自己呢。
一旁德心法师的大弟子延济法师一脸正色道:“主持这是画了张饼给你,却不是叫你充饥,而是叫你心中得定。所谓心中有食,便是不饿,可明白否?”
小和尚听的半知半解,不过知道主持和大师傅他们说的是高深的禅理,于是不懂也要懂,把脑袋猛的点了点。
“可教。”
德心法师点了点头,然后缓缓起身,示意弟子们自己要休息了。
负责厨房的僧人赶紧上前低声道:“膳食都已备下,今日有主持最喜欢的茅山老鹅,是弟子特意去茅山买来的。”
“嗯。”
德心法师没有说什么,但看的出他老人家十分满意。出家人是不近油荤,但法师最近于佛祖割肉伺鹰有感,坐禅数日后顿悟一理,即人不可执着。
只有什么都放下,方才是真菩萨。
油荤也好,素食也好,不过都是食,何必要忌这忌那呢。
心中有佛,酒肉穿肠,亦是梵音入耳啊。
“东乡的羊肉也很不错。”
法师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在弟子的搀扶下缓步向后殿走去。走到院中,抬首见天上有一云彩,看着左侧像龙,右侧像虎,不由好奇,驻足看了片刻,尔后于弟子道:“天有龙虎像,意圣人出,此天降福瑞于我朝,亦于我寺。”
话音未落,众人耳畔却传来轰隆声,紧接着便有一物径直朝慈寿塔飞去。
这让见着的弟子都是大吃一惊,难道今日真有福瑞降下不成?
正恍惚时,“砰”的一声,慈寿塔上方传来巨响,然后便见碎瓦裂砖飞溅而下。
不待众人弄明白怎么回事,耳畔轰隆声更多,然后整个金山寺就好像被天雷击中般,到处都有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