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考的是四书和五经,也是乡试三场中最重要的一场。
只要考好了第一场,剩下的两场考试便基本是走个过场。但凡文章不是差到人神共愤的地步,都能顺利中举。
宁修闭上眼睛慢慢使自己平静下来。
考试时的状态是很重要的,宁修一直十分注重调解情绪,以让自己达到一个冲淡平和的状态。
过了不知多久书吏开始分发试卷,及至宁修的号舍前见少年如老僧入定一般直是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嘿嘿,某家真是长见识了,临考前都这般放松,小心一会睡着了哦。”
宁修对书吏的挖苦揶揄不置可否,微笑着从他手中接过试卷。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书吏眼界如此,也难怪一辈子只能做个供人驱使呼来唤去的小吏了。
书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宁修却是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他平静的将卷子展开,定睛朝题目看去。
题目一共有七道,其中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需要在一天内答完。
题量乍一看来并不算太大,但实际考试强度很高,因为构思文章需要大量的时间。
宁修没有跳题作答的习惯,他从第一道四书义开始来看。
题目是“以一服八”。
宁修只一看题,就知道这是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原文是“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以邹敌楚哉?”
当然,这段原文是宁修自己脑补的,试卷上只有题目‘以一服八’四个字。
这也是考生需要具备的最基本素质,即从题目映射到原文的能力。
若是连这个能力都没有,那还是不要把精力放在科举上了,早些回家种地。
宁修并没有立刻提笔作文,而是思考文章的切入点。
八股文的行文是有着严格的规范的,在这方面他不可能有丝毫的逾越,故而就必须在文章的立意上下功夫。
这一段文章的大概意思是,弱的国家、小的国家与强国、大国抗衡相当于是以卵击石,是不可能战胜的。
意思很浅显易懂,那么如何能把文章写得精彩呢......
经过长时间的作文训练,宁修提炼立意的水准已经有了很大提升,很快他便有了思路,提笔蘸墨写开来。
“齐王有服天下之心,亦不自知其难矣。
夫齐地而止一,已非必胜之势也,而乃欲服八,抑何小视海内耶?
今夫形势之说,似不足以量王者,顾未有不自量而轻量天下也;乃有治未治乎王者,而几欲挟其区区之地,谓斯世可自我而定,其亦未审乎天下之势,而狡焉思逞者也......”
稍顿了顿,宁修思忖了一番措辞,继而写道:“噫八其果服于一耶,一其可服八耶?欲远交以服之,既苦币赋之不支;欲近攻以服之,又恐军威之或顿;欲一举而服之,彼或合从以相抗;欲徐图而分之,彼且兵以相迎,较诸以邹敌楚将勿同乎?”
一篇文章洋洋洒洒的写完,宁修又通读了一遍,确认满意后这才稍稍活动了番手指。
接下来还有两道四书义的题目,与第一道类似都是很方正的题目。
宁修最反感答截搭题,无论是大截搭还是小截搭。
因为这种题目实际上是从两段原文中抽出两句话,硬生生拼凑起来的,考生很容易就理解错答偏了。
好在这次三道四书义题目都不是截搭题,故而宁修答的十分顺手,很快便把三篇文章写好。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宁修只觉得十分疲惫。他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皮,苦笑着摇了摇头从考篮中取出了食盒。
乡试考三场,每场考试都会考一整天,其间考生不得离开贡院。故而考生的午饭都是在贡院号舍里解决的。
宁修为了防止发生腹泻,只带了一些干饼子,虽然味道差了一些却最是顶饱。
吃惯了美食,偶尔吃一番这干饼子宁修竟然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他咬了两口饼子就着清水咽下去,觉得十分不是滋味。
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
多年以后宁修回忆起当初在贡院中吃干饼子的场景,如是教育儿子。
不过这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却说宁修吃了几张干饼子祭了五脏庙,便擦干净手准备继续答题。
虽然时间还充足,但提早答完题就可以安心了。
宁修不是那种卡时间答题的人,习惯给自己留出余量。
接下来要作的是经义四道。宁修选择的本经是《诗经》,题目自然也是从《诗经》中出。
《诗经》是考生选择最多的本经,研究其的论述集子很多。宁修看过不少,对于其中的内容分析早已滚瓜烂熟。
选择热门本经的好处就是题目不会出的太晦涩,但坏处就是考生都能作出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很难拉开差距。
对此宁修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选择本经也是一种策略,宁修对自己的四书义很有自信,故而会选择较为大众的《诗经》作为本经应试。而那些对自己四书义没有信心的,多会选择一个诸如《春秋》的冷门本经来搏一搏。
宁修展开题目来看,果然四道题目都很稀疏平常,没有太多可发挥的地方,宁修思忖了一番便开始提笔来写。
四篇文章他足足写了近两个半时辰,写完时已经眼冒金星,手腕酸痛。
尼玛,这乡试的考试强度简直不是一般的大啊。
宁修一想到还有两场考试等着他,手指都在颤抖。
还好制定乡试参考规则的人考虑到了这点,很人性的把每场考试错开了三天,也就是说下一场考试在八月十二、最后一场定在了八月十五。
要是三场连考,宁修相信一定会有身子羸弱的考生当场昏厥过去的。
他虽然已经将七道题目全部作完,却不能提前交卷。
乡试的规矩如此,丝毫逾越不得。
......
......
宁修只能闭目养神,安静的等待考试结束书吏来收卷。
好在此时距离考试结束已经不足半个时辰,宁修神游太虚一番时间便也到了。
交完卷后宁修赶忙离开了号舍,直是一刻也不想在里面多待。
这地方空间实在是太促狭了,连腿都伸不开更不用提什么优质考试环境体验了。
一出号舍宁修便伸了一个懒腰,十分畅快的打了个哈欠。
他对第一场的考试很满意,虽然不能说十拿九稳却也是心中有底了。
接下来的两场考试只要稳扎稳打正常发挥,宁修相信桂榜提名并不是什么难事。
各列号舍出来的考生渐渐汇聚在一起,又变得摩肩接踵起来。
宁修皱了皱眉头,他十分不喜的就是所有考生集中在一处贡院考试。这么多人一起考,乱哄哄的,考试体验能好就见鬼了。
但是没办法,科举最重要的是公平,明代又没有摄像头,把所有考生集中在一起考试便是唯一的选择。
贡院本就占地很大,宁修号舍的位置又在腹地,排队走出贡院颇是花了些时间。
待他迈出贡院大门的那一刻,却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都是香甜的。
他并没有立刻返回客栈,而是走到距离贡院不远的一处茶馆坐了下来,要了一壶清茶等刘惟宁。
从这个角度宁修恰好可以观察到从贡院走出贡生的表情。
只见有的人满面春风,眉梢间都藏着喜色。有的人却是眉头紧锁,一脸的阴郁。
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人生百态尽显于此。
宁修呷了一口清茶,思忖着刚才作的文章,似乎有一两处词语还可以斟酌推敲一下。不过这些都是细节了,并不会影响大局。
他饮了足足三杯茶仍不见刘惟宁从贡院中走出来,不由得大为惊奇。
这厮可是极为擅长写八股文的,论实力甚至在宁修之上,今日是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宁修不由得为刘惟宁担心了起来。
要知道这厮的心理素质着实不怎么好,若是面对考试时的压力崩溃了也不好说。
见从贡院中出来的考生越来越少宁修的心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他喝干最后一杯茶时见那抹熟悉的湖蓝色袍衫映入眼帘,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宁修冲刘惟宁招了招手,他微微一怔,旋即拔腿朝宁修这里快步走来。
刘惟宁走到桌旁一撩袍衫下摆坐定这才长叹一声道:“愚兄这次怕是要马失前蹄了。”
宁修咦了一声道:“这怎么会,刘兄文采卓然,在荆州府也是一等一的。若连你都担心,我们可怎么办?”
刘惟宁摇头苦笑道:“宁贤弟莫要安慰我了,我作得文章我自己心里有数。若不是必须得交卷,我真想把那几页废纸扯了去,真真是满纸荒唐言。”
宁修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刘惟宁既然这么说,那证明考试时的状态确实不算太好。尽管宁修已经尽力帮他做考前心理疏导,可刘惟宁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差了,大考时估计连真实水准的一半都发挥不出来。
既如此,他的乡试前景真是有些堪忧。
唉,考试心态真的很重要啊,宁修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寄希望于刘惟宁接下来的两场能够调整好心态,发挥出实力。
毕竟乡试三年一考,若是不中就得再等三年,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便在这时一杯热茶下肚的刘惟宁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直是没有任何征兆。
宁修愣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良久他拍了拍刘惟宁的后背道:“刘兄莫要泄气,还有两场没考呢。凡事未尘埃落定,便都有机会。”
刘惟宁知道宁修是在安慰他,便哽咽道:“宁朋友不明白的,刘某人盼了这么些年才盼得一次乡试的机会,想不到竟然亲手把它搞砸了。我真是没用啊!”
宁修默然。其实他是能够理解刘惟宁此刻心情的。
对读书人来说,这辈子最大的梦想恐怕就是进士登科,琼林宴饮。
而刘惟宁又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自然会对前程有很高的期望。
偏偏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因为教谕的打压一直不能参加乡试。
别人是三年一试,他却等了近十年。十年的等待换来的不是春风得意,而是梦想的破灭,这种刺激绝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宁修甚至在想刘惟宁的失常发挥会不会和长期受到教谕打压不能参加乡试有关?
毕竟心理问题不是一天造成的,有果必有因,反推回去教谕的锅是甩不了的。
但刘惟宁自己的心理素质确实也太差了些,竟然毫无征兆直接崩了。
刘惟宁攥紧拳头小臂青筋爆起,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滴在桌子上。
他明知道第一场最重要的四书经试考砸了,却还得硬着头皮去考接下来的两场,内心无疑是煎熬的。
这就好比足球比赛明知道不能出线,还得配合对手把余下的比赛踢完一样。
刘惟宁捶胸顿足了好一阵,气也撒了火也泄了这才跟个泄了气的羊皮筏子一样瘫倒在凳子上。
便在这时一帮考生走到宁修身边站定,为首一人惊讶道:“呀,这不是湖广第一才子宁朋友吗?这第一场四书经试考的可还好?咦,你这同乡怎么哭的跟个泪人似的?难道是知道自己作的文章实在太烂,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啧啧,荆州府的生员真废物啊!”
围在他身边的一众考生便大笑起来。
宁修抬头去瞧,此人不是诗会上几番与他斗狠比诗的武昌府士子刘文广却是谁?
这倒也正常,刘文广也要参加本次乡试,只不过是以武昌籍生员的身份应考,说来也是主场作战了。
只是这厮怎么一副小人嘴脸,看见刘惟宁沮丧悲愤,不安慰也就罢了还在那说些刻薄风凉话。
宁修深深的鄙视他。
至于哄笑的那一众士子,多半是那些诗会上被荆州府士子完爆的武昌生员了。
一帮寡廉鲜耻的伪君子!
宁修冷笑一声道:“宁某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一群狗在这里狂吠,吵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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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