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璋双手抱着茶杯无意识地喝着,耳中听着庞统的话,眼睛直视堂屋中央的地面,早已不知茶水是何滋味,只是眼角余光映入庞统倒下的白色丝线,努力让自己做出决断。
庞统这一招成功了,强大的视觉冲击让所有人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并且这一幕很可能铭记很久,这些川军武将只要想到这一幕,就会想到约法四章。
如果庞统成为川军的军师,他的命令一定能够得到贯彻,不管那些武将是不是心服,而刘璋也相信,最多只要三场胜利,庞统就能让武将们心服口服。
川军强于荆州军,三场胜利,对于庞统来说,轻而易举。
这也是顶级谋士运用娴熟的套路,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可是刘璋却觉得很难决断,就像当初在江州一样。
庞统这样的谋士,真的适合自己吗?
“第三。”庞统继续掷地有声地说着:“严明军纪,军法如山,任何人违抗军法政法,都必须被惩处,当初魏延虽获大胜,若我庞统在江陵,必斩之。
我还听说了一些事,已经战死江东的冷苞将军就不提了,恐怕孝直先生也不止一次有所过失,屡次被贬为布衣,但是这正是军法不严的表现。
雷铜将军擅自离席,证明川军没有改掉以往的混乱气息,至今还是一片散漫,必须整顿,如果庞统有幸加入川军,效忠皇叔,还请各位监督,倘若庞统有违抗军令之事,请主公立斩,不必犹豫。”
众将沉默不语,法正撩动衣袍站起来,向庞统拜道:“士元深明大义,法正佩服,法正的确屡次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多谢主公宽容,才苟活至今,今后一定引以为戒,若再犯错,虽死无怨。”
庞统还施一礼,点点头,继续道:“有雷霆手段,军风整齐,军纪严明,必为不败之师,就如当年商鞅变法后的秦军,即使有再强大的敌人,也不过土鸡瓦犬,如此,只剩下最后一点疑虑。”
“先生说吧。”刘璋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庞统说的话,可以称得上“振聋发聩”四个字,刘璋能很轻易地记住。
刘璋正在分辨,是不是,“忠言逆耳”。
罚不避亲,这一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这样,法正在成都就已经死了,从古至今,任何一个成功的君王,几乎都保持一个素质,就是赏罚公平,可是又毫无例外的,对亲信近臣有一些宽容,当这些人犯死罪之后,这些君王总能找到理由让这些人将功赎罪。
刘璋自认为难以免俗。
为了大治,牺牲个把个百姓,甚至几百上千个百姓,刘璋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两江溃堤,那是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刘璋无论如何不能做到熟视无睹,何况江陵的粮草本来就是他们的,就算是刘表当政,也会开仓放粮。
要去掉樊梨香的职位,先不管樊梨香答不答应,刘璋就不会答应。萧芙蓉不统兵,让这样一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养在深院里面吗?
对于庞统前面的约法三章,刘璋觉得都对,可都难以接受,可是最难接受的不是这三条章法,凡事皆有规矩,规矩皆有例外,大可以到时候再随机变通,挥泪斩马谡还是华容罪关羽,都可以商量。
刘璋最不能接受的是庞统这个人,几句话下来,先得罪武将,再得罪萧芙蓉,这下连法正樊梨香都得罪了,也没对自己留任何情面,刘璋知道庞统这样做有他的用意,可是就是发自心里的不舒服。
不对事,只对人,就是对庞统这个人不舒服。
“忠言逆耳。”刘璋一直用这四个字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第四。”庞统杯中的羊奶将尽,那是萧芙蓉和桑叶做了一晚上的成果,萧芙蓉记得桑叶还夸自己做的比她做的好喝……庞统继续朗声道:“家事修明,绝不以家事干预政事,皇叔起雄兵出西川,征伐天下,营救天子,匡扶汉室,将来必定拜相封侯,甚至裂土封王。
那主公的妻室就是王侯的妻室,萧芙蓉以蛮女身份,没有晋立正室,皇叔做的是对的,但是即使是妻室,地位也尊崇无比,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一副举止,应该加以管教,皇叔家事,下臣不便过问,现在庞统趁着还没正式进入川营,向皇叔提几点建议。”
刘璋杯中的茶已经喝光了,静静地看着杯底,他不用看也知道萧芙蓉现在什么神态,三国时期名士的毒舌是出了名的,庞统也是句句带毒,萧芙蓉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可是只有刘璋知道,其实这个女孩的心很脆弱,特别是提到她是否堪为州牧夫人,更是她难以承受之痛。
任何旁敲侧击的话语,甚至一个轻蔑的眼神,都会直接刺进她的心里,而即使如此,她还要表现出微笑,让其他人觉得,她什么也不在乎。
她已经很努力的改变了。
如果不是庞统在那里说话,换做其他人,刘璋早已下令推出去。
“士元,既然是本官家事,我看就不要提了吧,天色不早,大家散了,明天再说。”刘璋说着站起来,手一带,碰到茶杯,茶杯在案几上打了几个圈,在寂静的堂屋里发出响声。
庞统看向刘璋:“这样,庞统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皇叔并不想庞统为川军效力?如果现在去睡,皇叔睡得着,庞统可睡不着,我知道皇叔不愿听,但是如果要成就霸业,就必须革除弊病,否则皇叔拿什么争霸天下?凭什么与天下世族这股天崩地裂的势力抗衡?
请皇叔相信,皇叔的家事不是小事,庞统与萧夫人无冤无仇,甚至萧芙蓉是庞统今后的主母,我庞统犯不着与夫人结仇,我说这些,不止是为了皇叔大业,也为了萧夫人能更好的走今后的路,她若蛮族习性不改,最后只能自食恶果。
庞统如果有任何一句话说错了,皇叔,夫人,这厅堂中所有文臣武将,都可以指出来,我庞统自到军法处领军棍,有多少错误,领几十军棍,如何?”
萧芙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点一点地掰着手指,桑叶将茶盘交给一名站岗的亲兵,拉了拉萧芙蓉的衣袖,没有拉动。
满屋文武都想挑庞统一些毛病出来,可是细细一想,庞统说话虽然尖酸恶毒,却根本无错可挑,沙摩柯鼻子哼了一声,恨恨地看着庞统,好厉害提起大锤敲自己的头。
庞统见满堂鸦雀无声,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说明庞统的话并没有错,只是错误的人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罢了,这也是常理,如此,我建议皇叔,萧夫人不再掌兵,也不再随军出征,而应该留在成都牧府,请一些贵妇人,好好教萧夫人一些纲常礼法。
当初益州关于萧夫人为妾为妻的争论,天下人略有耳闻,庞统觉得毫无必要,萧夫人以蛮人的身份,就根本不应该位居正室,皇叔现在只是益州牧还无关紧要,今后为侯为王甚至为……那正室为蛮夷之女,都是不可想象的,必然遭到无数无端的攻吁,给政敌以口食。
蛮夷之女为侧妃倒无不可……”
“好了,士元。”刘璋长出一口气,不耐烦地对庞统道:“今天本官累了,明天再说吧。”
“皇叔当真累了吗?”庞统看出来刘璋不耐烦,但是并不打算住口:“我听说皇叔本已患了隐疾,还经常熬夜处理军务,就像今夜一般,也正因为如此,才让庞统觉得皇叔乃是可以效力之人,皇叔实在不应该找借口逃避自己不愿听的话语。
要知道,遮住自己的眼睛,并不代表别人看不见你……
萧芙蓉掌兵,开后宫干预军政的先河,皇叔的家事,绝对是川营的大事。”
刘璋沉默。
庞统看了一眼四周,众武将肃立,眼神麻木,他们反驳不了庞统,只是用眼神告诉庞统,他们一个字也不服,就连那些平时不喜欢萧芙蓉的文臣武将,这时也心向着萧芙蓉,庞统叹了口气,摇摇头。
“川军弊病太深,看来包括皇叔在内,大家都不想听了,那我也不便多说,萧夫人自小少家教,她的父亲只教会了她深山捕猎,剔骨取肉,不像汉人女子有父母约束,这些只能靠皇叔专门派人教化,假以时日,萧夫人当能知道什么是汉人的妇德,不致像今夜一般,在人前落下笑柄。
就说这么多,以上四点,只要皇叔……”
“你说什么?”
庞统还没说完,一直沉默的萧芙蓉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庞统,眼睛里闪动着波光,“你说什么?”萧芙蓉一字一句地问庞统,带着出离的愤怒。
庞统看了萧芙蓉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对萧芙蓉道:“夫人,如果庞统哪里说错了,夫人请指正,庞统自去领杖责。”
“你说我可以,你凭什么说我阿爹?”萧芙蓉大声喊道,眼睛愤怒地看着庞统。
刚才庞统说那么多,萧芙蓉一直默默不置一词,那些话或许益州的文武大臣都说过,这时只是一股脑被庞统说出来了而已,萧芙蓉一点一点让自己心灵麻木,大庭广众之下,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