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五方天君,罪人已然锁拿,拘禁在锁仙池中。”
“其本是下界凡人,生于洪荒境,于昆仑境修炼三千载得散仙之身,又在莽古境斩杀黑兽积立功勋,方得飞升,为镇守东天门的轮值天兵。”
“然其虽位列仙班,却尸位素餐,终日酗酒误事。此次他偷喝仙酿醉凡尘,酩酊大醉,忘却浮生,以至闯入悬圃,惊扰大神。论罪当上诛仙台,引九天神雷共殛之,还请天君裁决!”
幽池脱仙身,玄链寒沁锁仙骨,原来是这就是那锁仙池……
九重天上,瑶台之下,一泉双眼。上为洗脱凡躯,飞升仙班的仙池,下则为洗脱仙身,论罪谪凡的幽泉。
悠悠一方,哪怕大罗金仙浸溺其中,一身法力也提不起分毫,更不用说我一个勉强位列仙籍的小小散仙。
修炼万年,得道千载,如今仙躯尽洗,仙元散尽,一条冰寒刺骨的玄链洞穿锁骨,将这副残败的身躯牢牢锁在暗无天日的幽泉之中。
然而,我没有半点后悔,心中满溢的,唯有透骨的恨与怒。
“你可知罪?”上方传来一个冷峻洪亮的声音,巍巍如莽莽昆仑。黑帝执掌天庭刑法,一向铁面无私,可如今,我对其再无半点敬畏。
“知罪?我有什么罪?
“罪在发现了真相?罪在看到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天君众神的真面目?”
“哼,一帮卑鄙无耻、狼心狗肺之辈,与你们鄙夷的,唾弃的,在混沌中挣扎的凡人有什么不同?”
“——不,就算是凡人,也知道知恩图报,也知道敬畏神明……”
“而你们呢?你们将大神元身强留在悬圃之中,以神力缔结梦境,让她的神念永远困束其中,形同永世囚禁……”
“哈哈哈哈——好一个天上天!好一个天界众神!”
我的声音回荡在幽幽地泉之上,执掌天庭的五方天君,竟被我一个小小的守门卒骂得哑口无言。
可我宁愿自己骂错了,宁愿那如伞的大树下沉睡的少女并不是创世的大神,宁愿那撕裂我胸膛的万千情感都只是我发疯的癔症而已。
然而,五位天君默然不语,无言中承认了他们的罪行。
“此方世界之中,一切皆由大神所创。我等又有何德何能,能囚禁大神?”
白帝的声音还是那样公正平和,只是此刻听起来却是那么虚伪,“沉睡于悬圃梦乡之中,是大神自己的选择……”
“你们管那个叫做梦乡?哈哈哈——”
我毫不留情地嘲讽着天君的无耻,“大神想要的梦乡,是无秽无垢的乐土,是欢颜永驻的人间!不是空寂虚无的幻境!”
“你说的没错。大神一直向往的,就是那样一个世界。可即便她是创世大神,即便她有掌控这世间一切法则的神力,也无法创造出那样一个永恒乐土。所以她才会选择将神力分给每一个人,让所有人的愿望汇聚,共同凝造那样一个世界……”
“但结果你也知道,大神的一次又一次尝试,都失败了。因为人心是这世间唯一不受天地法则约束的东西,而人心却并不纯粹完美,哪怕大神分给人们的神力再多,哪怕有再多愿望可以满足,但人心的是无穷无尽的……
“只要人心存在,就会有恶,就会有纷争。大神的梦想,就不可能实现……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青帝的一声叹息。天君之中,唯有青帝对下界凡人心存善意和怜悯,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连我也能感觉到份无奈。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掩饰他们罪行的说辞而已。
“所以大神才心灰意冷,所以大神才选择灭世杀神,混沌重开。什么天庭地府,仙境魔渊,一个个都号称大神子民,承享神力,却与那些蝇营狗苟的龌蹉凡人没什么不同!”
“所以大神才会收回神力,在天地法则之上刻下逆神之契,所有超脱天然法则之外的神力与愿力终将消磨一空,而天上天,终有一日也将坠落凡尘……”
“而你们,你们畏惧着那一天的到来,不愿意失去你们掌控的天庭,畏惧着失去神力坠落凡间,与凡人一样尝尽人间百苦,轮回百劫……”
“所以你们才会苦苦挽留大神,号称集所有人的愿力,构建了完美永恒的梦乡,让大神安睡其中。”
“而实际呢?那不是一个虚假的梦境而已!集天庭众神神力而成,形如逆神之契下最大的一个靶子——你们是在拿大神元身当做盾牌,对抗她刻下的天地法则,好苟延残喘,继续高高在上,做你们的天神!”
满腔的怒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发泄出来。而五位天君却默然无声,似乎再也无话可说。
良久,只听青帝的声音缓缓道“你说的这些,可以说没错。但又错了……”
“就算人心中永远有恶,但也永远有善。我等这么做,也并非全为一己之私,罔顾大神的恩德。”
“你既然知道逆神之契的存在,那你有没有想过,大神为何要刻下逆神之契?仅仅是为了收回神力么?惩罚诸天神魔么?”
“不,她刻下逆神之契,真正想要消灭的神明——正是她自己。”
“因为她觉得,人心之所以会有种种缺陷,正是因为有神存在,有她存在……而历尽万劫,始终无法如愿,也正是因为那缺陷本身,在于创世之神。”
“所以逆神之契下,本来最先消亡的,就是大神元身。因此所有天上天之人才苦苦挽留,以愿力结成玄境,既是为了我们的私心,也同样是不愿见到创造此世、历经百劫的大神,就此彻底消散……”
“而大神既然刻下逆神之契,准备弃世而去,那这世界如何演变轮回,她便再也不想干预,我等是顺从也好,对抗也罢,都无违她的本意……”
我一扯玄链站起身来,正要开口,忽然一道神光传来,夺走了我的意志。脑海之中,只剩下一片白光,唯有一丝神念,传进的我神台深处。
“虽然大神已然沉睡,但三位尊者犹在,这世间,本不存在什么“意外”,一切皆是因果命数。”
“从你闯入悬圃那一刻起,这一劫的变数,就都落在你身上。倘若你认定我等为恶,那就去证明你的善吧……”
…………
悠悠水声中,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主人,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我望着那陪伴了我万年修行的伙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弦离,你早已脱离灵籍,位列仙班,我也早就不是你的主人了。不过你能来看我,我很开心……”
“你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他们竟要如此对你?”
她缓缓将我抱离幽池,那久违的温暖,让我神智恢复了几分清明,看清了她翦水秋瞳中映出的泪光。
“我不记得了……不知道是因为那仙酿,还是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伸手掐了掐眉间,可脑海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哪怕是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牵动玄链叮铃作响,刺得我锁骨间一阵剧痛。
她眉头一蹙,凌绝的寒意顿时驱散了那从无仅有的一丝泪光。她振臂一挥,一道凛寒的剑光,顿时将我胸前的玄链斩断。
“弦离?你……”
我没有再说什么,万年相守相知,从她眼中,我已然知晓了她的决意。
“你在东天门做个看门小卒闷得发慌,你以为我在瑶池摘洗仙果就很有意思么?”
“早知道这天上天是这副鬼样子,我当初就不该为你斩破界壁,飞升至此。哼,什么天界神仙,还不如在下界砍砍杀杀来的痛快!”
这一刻,容光天授、翩然仙姿的她可谓原形毕露,仿佛又成了那个随我踏遍百境千山,历经红尘万年的倔强剑灵。
说完,她不由分说抱起我,无数道七彩霞光幻化为剑影,冲天而起。
我轻轻揽住她的纤弱的腰身,笑道“你地火中淬炼百年始成真形,磨砺千年方得一丝剑魂,又在我手中幻化成灵,渡劫飞升,才成就这副仙身。如今一旦下界,万年修行毁于一旦,你真的不好好想想么?”
“少说废话!幽泉之旁就是谪仙台,你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到了下界,我不过是一个肉胎凡人,而你,就算千锤百转,重塑形躯,亦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古剑。你我就算有缘再次相逢,也未必会再入仙道,你可能永远只是一柄不会说话的剑,你当真不后悔么?”
她转过头来,带着几分怨怒凝望着我,缓缓道“你御风为仙,我就是你手中斩妖除魔的仙剑,你若入魔道,那就我是吞噬生灵的魔剑。你若是一个落魄江湖的浪子,那我就情愿当一把不会说话的破旧古剑——只是这一次,记得别再把我当了换酒钱就好……”
那一刻,我也凝望着那脸庞,微笑道“好,那我们一同再入尘世,轮回百世之后,终有一天,我将重修大道,找回此生此身全部记忆、你愿意一直等着我,直到那一天么?”
而她,也终于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当然,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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