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纤阿扶范翕入舍,短短几步路,到将范翕扶到榻上时,就着月色,玉纤阿看到他额前鼻尖都出了汗。但他温柔又怜惜地望着她,眸子漆黑清正,似对她情深不许。
玉纤阿蹙眉,回忆方才两人相撞时所见:公子翕扑将而来,片刻之间似见他面容沉冷淡漠。如今想来,他不似来调情,倒似来杀人。
为何杀人?
玉纤阿自认为自己小心谨慎,日常碰上吴宫禁忌都掉头就走唯恐给自己惹麻烦,她不认为自己会惹上杀身之祸。那公子翕何以找上自己……且他当时面露异色,显然不知道是自己。
范翕心中也知自己那谎言毫无技巧。
但他轻轻蹙眉叹气:我也不愿啊。
平时他对撞见了这种事的女郎,都是直接杀了永绝后患。他既不愿被人撞见自己在吴宫自由出入,也不信活人的嘴会比死人更保密。可是、可是……这个人是玉纤阿啊。
年轻的公子心里满是惆怅犹豫:花一般云一般的美人,我第一次碰上。我都未曾采摘,就这般杀了她,实在不甘心呀。
只好哄着她、骗着她,让她不要告诉别人今晚见过自己。
玉纤阿沉思时,发觉有人轻勾自己腰下垂绦。她俯身低眼,见是范翕用手轻轻在扯她。寂静中,他含着笑,一眼又一眼地看她。许是气质太清雅纯正,他做这样的动作不显轻佻,衬着他春水般的眉眼,生生多了许多柔情缱绻。
玉纤阿微怔,想: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郎君。
范翕忍着臂上伤痛,后脊湿了一片,却柔声和她说:“我本只想在院外看看你,不想打扰你。想知道你白日为何落泪,是不是很伤心。你若有难处,当与我说。我虽不是吴宫主君,但仍有法子助你。”
他又怨她:“都怪你当日非要入吴宫,若是跟了我……”
玉纤阿心想,若是跟了你,以你对姜女的薄情,现在我指不定已经被你弃了啊。
她垂目与他眸子对望。
玉纤阿低声:“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范翕:“自然。”
玉纤阿轻声:“我今夜才换了新屋舍,之前住的都是通铺。你当真知道我住在此间?”
范翕:“……”
大意了。
他眼眸不可查地细微收缩了一下,面上作出落寞样:“你不信我么?”
短瞬间,玉纤阿心中一晃,想,若要有所得,必得大胆些。她明知范翕此夜有问题,若只一味在边缘徘徊,那她始终与他只是萍水相逢之暧.昧,走不到他心里去。若她大胆走一步,也许遭他杀人灭口,但也许……就是靠近他的机遇。
可是当她这么想时,她再一次想到了奚礼白日和自己说的,范翕母亲被囚于丹凤台。
玉纤阿不知何为丹凤台,不知公子翕的母亲犯了什么错,可是拥有这么一个母亲……公子翕的前程,未免太黯淡。自己值得为这么一个人上心么?
范翕垂坐,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见她只是瞅着自己却不说话,眼神略探寻。范翕心里一顿,猜她到底聪慧,是不是看出今晚的问题,想将自己交出去。他试探道:“今夜打扰你这样久,我这便走了……”
范翕想:她若不拦我,那便是心里有鬼,我就杀了她。
而玉纤阿尚未想清楚,见他起身,心里已一惊:他若是就这么走了,自己那要不要和他续的缘分不等自己想清楚,可就彻底断了呀。
一个不是真的想走,一个有心留人。范翕慢吞吞迈开一步,玉纤阿抬手便搭上了他衣袖,追上前一步。她含羞带怯地唤一声“公子”,迎来他即刻的返身,目中满是惊喜。他眼如星光般亮起,玉纤阿都怔住了,想我也没做什么呀。
事到临头,不容反悔。
玉纤阿柔柔一笑,轻声:“公子若信得过纤阿,可许纤阿帮你处理下伤?公子若这般出去了,惹人怀疑。”
范翕手臂上的伤口,透过衣料渗出了血。玉纤阿不能当没看见,在范翕思索时,她将他重新让回床榻,出去去湖边打了清水,又取了纱布回来。中途,玉纤阿甚至有空,从一个路过的宫女口中得知与自己同住一屋的宫女在和同伴一起玩耍,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在湖边打水时,玉纤阿低头看到地上的一点血迹。她不动声色,拿履尖舀水,往血迹上浇了几滴,将痕迹掩盖住。
当她再看不出哪里还有纰漏时,她才端着纱布剪刀重新回了屋舍。范翕本垂坐于榻上出神,见她关门进来,他似受了一惊,仓皇看她一眼,目有赧色。玉纤阿疑惑坐下,说:“妾身为公子打理伤口吧。”
范翕轻声:“这样不妥吧?”
玉纤阿怔了一下:“有何不妥?”
范翕半天未吭气,玉纤阿满头雾水。她素来心机过敏,却实在想不通他在迟疑什么。莫非是仍不信自己?这样出身的公子,都对人有警惕心。
玉纤阿寻思着如何让他信自己,见他低着头,迟疑又迟疑后,抬头微妙而怅然地望她一眼。紧接着,范翕修长的手落在了领口,稍微向下一扯,他的上袍衣带扯开,靠近玉纤阿的大半个肩露了出来。他面容微红,默默望着她。
心照不宣,示意她处理伤势。
玉纤阿拿着剪刀的手一抖:“……”
看到他露出的肩,她面颊一下子热了起来。
她只是让他挽袖,他为何脱衣啊!
范翕一边不好意思地偷看她,一边看她面一点点泛红,心里忍俊不禁。他磨蹭地靠近她,手挨近她臂肘,见玉纤阿尴尬地稍微后退一分。范翕便不动了,垂着眼,眼睫纤长。他委屈解释:“伤口离肩近。”
玉纤阿:“……嗯。”
她看到了。
不光看到了狰狞的还在渗血的伤势,也看到他的肩头、锁骨、颈间胸前大片雪白肌肤。泛着玉一样的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玉纤阿咬牙,沉默着身子倾前,为他处理伤势。她并不知范翕臂上的伤还有毒,便只是用寻常包扎的方式。范翕也不提醒她,他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但是毒对身体的侵害无法制止,范翕拼着内力强行逆停,面上渗汗,便拿玉纤阿来消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范翕低声:“……好看么?”
玉纤阿低声:“蛮可怕的。”
范翕顿一下:“我是说我的身体。”
玉纤阿手下再次一颤,仰头,与他落下的眸子对视。
说实话,她长这么大,从来只见她自己诱人,从未有郎君以美□□她……喜爱她的郎君,大都强取豪夺,视她为自己的所有物,哪需要以色相诱呢。男子大都觉得只要武力高,女子便会屈服。
而范翕……
当真温柔啊。
玉纤阿红了腮畔,她嗔恼地瞪了他一眼,便偏过脸,不再看他。范翕心中一动,将她那又嗔又羞的眼波在心中品呷片刻,只觉心神不守,肠子都要软倒在她那一眼中了。他侧脸,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沉寂中,二人都不说话,屋内便觉得越来越热。气氛古怪,闻得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在鼻端,谁的身上都出了点汗。玉纤阿有些不知所措,便与他闲聊:“公子,我听吴宫旧人说,公子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是真的么?”
心想,是真的话,我就放弃没有前途的人另择高枝了……
范翕愣了一下,目底有阴鸷色浮动,面上他却温温道:“是。母亲被囚于丹凤台,永生不可出丹凤台。这样的公子,你是第一次见到吧?”
玉纤阿抬头,静静仰望他。
他带着笑:“我幼年时还见过母亲,后来只偶尔才被允许见她一眼。周王宫可比吴宫大得多呀,我没有母族相护,实在是……幸好太子殿下爱怜我,一直带着我,教我诗文骑射,教我君子处事之道。太子殿下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他对我的再造之恩,我永世感激不忘。”
玉纤阿轻声:“太子殿下当真是好人。多亏他,周王朝才多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范翕反问:“你觉得我温润如玉?”
他淡淡笑:“世人都这样说。君子之风,唯有如玉。温和良善,不争不抢。然我为了维护这点表象,分外辛苦。我待人其实不热情,却只能热情。我不喜很多人,但只能装出喜爱他们。而我真喜欢一个人,反而会考虑值不值。为了得到想要的一件东西,我可以忍受多年漫长的等待和加诸我身的耻辱……世间无人真心爱我。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润如玉的公子。”
“你若那般要求我,日后会后悔的。”
玉纤阿望着他。
看着他黑暗中高贵自嘲的面容。
她忽而伸手,搭在他垂于膝上的手。
范翕看来。
玉纤阿柔声:“公子,你是温润如玉。”
范